第八章
東園里的紫陽花,像沐浴在夕照里的醉美人,甜甜笑綻慵懶紅暈;皎皎銀藤憐美人醉酒嬌態,化作珠簾,葳蕤拂地。
藤花深處,男人女人的衣裳散亂一地,女人隱忍的喘息終究不敵男人的野蠻孟浪,花棚內旆旎春色漫溢。
……
那狐狸精到底有什麼了不起?南宮緋決心要找機會見識見識。
大門口有門神守著,那就表示……不要從大門進入不就得了?南宮緋為自己的小聰明沾沾自喜。東園的圍牆她繞過了一遍又一遍,早就鎖定了最容易攀爬的地方。
坐在牆上時,雖然那高度讓她有點害怕,但又忍不住贊嘆,這東園真是既漂亮又壯觀!
一眼望過去,只見畫閣朱樓,瓊蕤玉樹,還看不見盡頭呢,颲王府里最雅致的院落,毫無疑問就是這里了。
那狐狸精憑什麼住在這里以小主子自居,而她貌美多才的晴姊姊卻只能嫁一個大老粗的軍人?真是太可恨了!
南宮緋從牆上跳下來時有點狼狽,幸好她挑了一處草地,跳下來時滾了一圈,不打緊。
那狐狸精這會兒會在哪呢?她可打听過了,王爺這時候應該還沒回來。她若找到那小蹄子,很快地教訓她一下,再飛快地溜走,她也不曉得她是誰啊!
南宮緋本想朝那座四合的樓宇走去,卻听見花園那兒有聲響,便轉身往花園走。
聲音來處,似乎是花園里的花棚,還沒走近,她便听到女子妖嬈的吟哦……
饒是未經人事的黃花大閨女,也覺這申吟頗不尋常。出于一股好奇與惡意,她躡手躡腳走近花棚。
東方逐風早就瞥見花棚外鬼鬼祟祟的人影。
花棚外的人差一步就要走出遮蔽處,東方逐風不慌不忙,將紅葉連同他讓她墊在身下的斗篷一起,卷了個密密實實,然後將她抱在懷里。
「誰讓你進來的?」他的嗓音沒有一絲暴怒,卻如冰刃直碎人心。
懷里的人兒嬌軟的身子一僵,連呼吸都屏住了,害得他差點失笑。
有沒有這麼膽小?
紅葉被裹得像蛹似的,動都不敢動,還想法子把臉埋在他頸窩,連露出斗篷外的粉紅色腳丫子都努力地想縮進斗篷里。
他可以感覺到她顫抖著身子,大概快哭了,沒好氣地搓揉她的背安撫。
現在一絲不掛的人可是他,他都不怕了,她包緊緊的是怕什麼?
南宮緋尷尬地僵在原地。
不是說王爺這時通常還沒回王府嗎?花棚里前一刻發生的事,直教她浮想聯翩,可那如憤怒的猛虎般盯著她的男人,卻又教她膝蓋打顫。
她隱約猜到他們在做什麼——散亂一地的衣裳,抹胸和褻褲丟在一旁——真是不知羞恥!她嫌惡地想著,瞥見倚在東方逐風肩上的女子,漫著水光的眼,嬌羞不勝的神情,果然是狐狸精。
東方逐風的模樣卻教她羞于直視,他幾乎是赤果的,若不是懷里窩著那女人,她可會連不該看的都看盡。
「我……我迷路了。」她就裝傻到底,他還能拿她如何?
「來人。」東方逐風大喝,中氣十足地教懷里的紅葉嚇了一跳,他大掌按在她頸子上安撫,不過紅葉只管把身子往他懷里縮。
守在門外的護院與婢子十萬火急地沖了進來,一見到南宮緋,不禁一愣。
東方逐風盯著南宮緋心虛的臉,冷冷地道︰「再讓我看見你闖進東園,以後你就別想再踏進王府一步,免得你又「不小心」迷了路。」
哼,稀罕啊!南宮緋終究不敢在東方逐風面前放肆,但被兩名虎背熊腰的護院一左一右地盯著離開的腳步,顯得十分不悅。
「王爺恕罪!」兩名婢子跪了下來,「奴婢們一直守在門口,真的不知南宮姑娘是怎麼進到東園里。」
當然是爬牆了!難道還能用飛的?
「水備妥了嗎?」東方逐風沒多說什麼,只問道。
「稟王爺,稍早已依您的吩咐,將澡池注滿冷水備用。」
「下去吧。」
兩名婢女離去後,他把蓋住紅葉頭臉的斗篷掀開,「你是想悶死自己嗎?」
紅葉只是靜靜地靠在他肩上,不說話。他當她怕羞,直接抱著她往澡堂走去。
天氣熱的時候,他就愛抱著她泡在冷水里。雖然紅葉怕冷,但反正有他在,他愛煞了她在水里抱緊他的時刻,他當然也會「盡心盡力」替她取暖。
其實誰也沒發現,南宮緋這丫頭的心思有點微妙。
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常和族姊南宮晴在一起讀書,習女紅、練琴,受盡長輩溺愛的她沒一樣做的好,優秀的南宮晴卻處處掩護她。南宮晴年紀和東方逐風相仿,又只有南宮緋一個說心事的對象,那些少女情懷與戀慕,自然只能對南宮緋說了。
在南宮緋心里,晴姊姊和五少主,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晴姊姊有她作為女人最向往的一切,而東方逐風則是她心目中最優秀,最俊美,最讓女人怦然心動的男人。
在對男女之事仍懵懵的少女懷春的夢境之中,和東方逐風依偎纏綿的女子是誰?恐怕她自個兒也羞于啟齒吧。
那時,東方逐風總讓南宮晴傷心,他身邊圍繞著名妓與花魁,那些艷名遠播的女子,讓南宮晴眼里浮現哀愁,也讓南宮緋大罵著那些她根本不認識也沒見過的女人是狐狸精。
其實以旁觀者的角度看來,南宮晴一直是單戀,東方逐風和她的交集屈指可數,她嫁給浦州駐軍統領時,大半是為了賭氣,想證明東方逐風那些紅粉知己能為他集情報,她也能為他牲自己。
閨閣女子那一方天地能有多大?一只蝴蝶折了翼都能傷心落淚,何況心心戀戀的那人從來不曾看過自己一眼呢?
事實上,東方逐風根本不需要她去當自以為是的臥底,他們需要的是一場熱鬧的婚禮來掩人耳目。
南宮家怎會把女兒嫁給不夠格的男人?南宮晴的夫君是個值得托付的男子,就是臉上蓄著大胡子,粗獷了些,性格卻寬厚仁慈——恐怕還奇怪這新過門的小娘子怎麼老神神秘秘地,好像當自個兒是探子呢。
那南宮晴雖傻,婚後得到夫君疼愛,了解真正的愛並非一相情願地做自以為是的牲,也就不在意婚前那些傻念頭,也許想起來還會覺得丟臉,所以不太想回南宮家省親吧。
這些轉變南宮緋自然不懂,她認為南宮晴是不得不妥協于婚姻,畢竟不懂愛的小丫頭,對情愛的理解全憑她的自以為是。
誠然,她的「抱不平」,是有私心的。
這世間能有多少抱不平,是真的沒有一點私心在內呢?多的是不敢承認那些憎恨,是源自于自己內心的不滿,躲在一個比較可能博取同情的對象背後,發泄自己的痛楚罷了。
也因為她很年輕,從沒人拂逆過她,才讓她有恃無恐。
東方逐風壓根沒想到,這丫頭竟然敢在隔天又爬牆進東園!
這次她確定東方逐風已經離開王府才溜進東園,她想大不了她趁王爺發現以前離開東園不就成了?
紅葉也沒料到她在書房里看書時,這個昨天迷路闖進東園里的姑娘會突然出現,這東園平日里只有她和兩名婢子,偶有來打掃的僕役,但這姑娘看起來面生得很。昨日她並未看見南宮緋的樣子,直到她開口,紅葉才認出她來。
找到狐狸精了,該怎麼辦?南宮緋本是大刺刺走進書房,哪曉得狐狸精就在書房?狐狸精和書房一點都不搭啊!
沖上去賞她兩巴掌?南宮緋是很想啦,但想象是一回事,面對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時又是另一回事,這會兒她竟然覺得緊張了。
「我……我不知道……」
紅葉認出了昨日的聲音,想起昨日的情況,本來覺得有些尷尬,但接著想起昨日東方逐風差點沖上去揍人,有點擔心地道︰「你又迷路了嗎?」
南宮緋有些不自在——這狐狸精裝出一副親切的模樣,別以為她那麼好收買!
南宮緋對自己突如其來的膽怯很不滿。
紅葉本想趁東方逐風還沒回來時送她出去,以免他回來時發現她在這兒,真的懲罰她,她不知道南宮緋的身分,但既然東方逐風能讓她待在王府,就一定不是外人吧?
然而,紅葉轉念一想,她明明住在颲王府里,除了東方逐風之外,她卻是個徹徹底底的外人;這個陌生少女,是東方逐風熟悉的人,也是王府上下熟悉的人吧?
她是誰呢?
驀地有些心酸,但面對這個兩年來她第一個見到的陌生人,紅葉仍是忍不住好奇地開口招呼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甜蜜的夢境底下深埋的憂思,悄悄地覺醒。
她的生命是如此封閉,閨閣寂寞,深宮恐懼,到如今豪門深苑的孤立,因為她生性安靜且慣于忍受,就算偶然感到不安,她也無從比較和思考不安從何而來。
而這個不期然闖進東園里的小姑娘,不只在這王府里有朋友,她還能在外面的世界自由地飛翔……
紅葉似乎看見了,這座東園存在著她看不見的巨大的柵欄,它的真面目是一座華美的鳥籠,關著這輩子從未真正飛翔,真正擁有過自由的她。
然而這個不屬于東園,屬于外面的天與地,屬于某個也許與東方家交情匪淺,與她唯一親密的人熟識,她卻全然陌生的少女,出現了。
「我……」南宮緋心里突然有個模糊的主意,「我叫南宮緋。」
南宮緋不知道,她的闖入,喚醒了迷夢,驚擾了幸福幻影,她為紅葉的恐懼描繪出形狀與臉孔,讓它從虛無的想象中活了過來。
她只是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可以做些什麼,比如……
就來一場無形的破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