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月眠的第四天,她還是沒辦法趕在九點前清醒,再次錯過了早餐時間。
梳洗後,她抱著畫具,打著呵欠晃進了餐廳,見到翟媽媽,才知道原來已經快中午了,「晴晴,別再熬夜了喔,今天翟爸爸一直在我耳邊念念念。」
阮雲貞倒了杯溫水過來,看著溫報晴蒼白的臉色,搖了搖頭。
「在台北看不見星星的,難得回來,我想畫點夜晚的東西。」
她微笑著。「翟爸爸一定很想念小鳳和翟大哥了。」所以才把她當成女兒,碎碎念著要早睡早起。
「是啊,他們兄妹倆到台北工作後,他就把所有客人看成是自己家小孩,沒有準時起床就不給早餐吃。唉,頭痛死了。」害她一直跟客人講拍謝,快煩死了她。
「翟媽媽,等下我去跟翟爸爸報告他們的狀況,叫他別擔心。」
「他愛當怪咖就讓他當個夠,別理他。」阮雲貞不認為憑溫報晴幾句話就降伏得了翟教然的怪脾氣。「我準備做午飯了,你想吃什麼?」
「翟媽媽,我幫你。」說著,她站了起來,但旋即被按子。
「你幫我把這些吃了。」轉頭把擱在另一張桌子上的饅頭和豆漿放到她面前,阮雲貞說︰「我煮飯煮最慢了,先墊墊肚子,別餓壞了啊。」
「謝謝。」溫報晴笑容靦腆,每年回來度假,總要麻煩翟家父母;她不僅住進小鳳的房間,連吃喝也全賴著他們,教她超不好意思的。
「難得回來,就把這里當自己家就好,這麼客氣,翟媽媽會生氣哦。」阮雲貞笑了笑,打從心底疼惜這孩子。「難得放假就好好去玩,等下別進廚房喔。」
「我知道了。」點點頭,溫報晴乖乖接受翟媽媽的好意。
阮雲貞進了廚房後,偌大的餐廳就只剩她一人。喝著溫甜的豆漿,她把視線投放在窗外被風吹得搖曳生姿的椰子葉上,咬了口饅頭,清甜的滋味瞬間蜜了她的味覺,同時也逼出了被她緊緊密封的酸澀。
這松軟可口的手工饅頭,讓她憶起了小時候總在阿嬤身邊團團轉的日子,當阿嬤對她說︰「晴晴,可以嘍。」她就會把碗里的水倒進那個由面粉堆造的小山谷,然後看著那雙布滿皺紋的手掌,在她面前勤勞地搓揉面團。
她懷念當時的快樂,那份單純和無憂啊,澄澈得一如海上蔚藍晴空。
舌尖嘗著這份古樸厚實的味道,她鼻酸著,仿佛看見阿嬤正坐在自己的對面,那張總是笑吟吟的老臉啊……她思念著,不禁濕了眼眶,好想回到過去,好想再抱抱那嬌小微駝的身軀,好想讓那瘦弱但堅強的肩膀撫慰她滿身的風霜……再過兩星期,她也不過是個剛滿二十三歲的女孩,可在那噙淚的臉容上,卻有著與她歲數不符的滄桑,若非歷遍刻骨的悲慟,她不可能會有那般傷感又無奈的神色。
斂起面容,沈書行在餐廳門口裹足不前,看著那個總是笑容滿滿的女孩獨坐一角,發著呆、淚滿腮,這情景,揪緊了他的心房。
恍惚間,門口響起了腳步聲,她嚇了一跳,以為是翟爸爸進來了,趕緊垂下頭,抹抹臉,再抬眼時,她怔住了。
伸出手遞給她一包紙巾,沈書行目光深邃,難以自制地牢牢瞅著她臉上來不及蒸發的淚痕。
「啊。」接過紙巾包,她不自在地干笑了聲,覺得好尷尬,看他拉椅,頎長的身軀在自己面前坐下,他的靠近教她更感困窘,連忙找話聊。
「是手工饅頭咧,好好吃。」抹干淚痕,她唇辦一掀,又變回那個開朗愛笑的溫報晴。「你今天有吃到早餐嗎?是老板親手做的喔,好吃到爆!外面買不到的好滋味啊……有沒有很感動?」
她問他,笑容憨氣,為方才失控的眼淚粉飾。
好吃到哭了?會不會太夸張?
「都說了你有推銷的天分。」他牽唇調侃,明知她是在瞎掰,可也看出了她急于掩藏難過的心緒,因此他避重就輕,選擇順著她的話走,祈望能讓她好過些。
「都說了我根本沒興趣嘛。」她沒好氣地堵回去,忍不住又笑了,他淡哂,問她︰「在吃午餐?」
「是早餐。」她喝了口豆漿,濃郁豆香讓她笑眯了眼。
「這時候還有早餐供應?」
「我有特權呀。」她樂得哈哈直笑。「我爸和老板是老友,而我又是老板女兒的姐妹淘,所以就算睡過頭了也有早餐吃。」嘿嘿,她在享受特權咧。
「很不錯的特權。假如老板是皇帝,那你就是皇親國戚了吧?」他莞爾,黑眸瞅緊她燦爛的笑顏,頓覺一陣目眩。卸下淡妝的溫小姐,素容更顯平凡了,但為何只要她一笑,就能予人一種安定而明亮的力量?
她的笑容真誠得甚至滲出了感恩的神采,他直覺她是幸福的,但卻又矛盾地發現了她笑臉底下的憂郁;他被她的快樂吸引住,更被她的脆弱撩亂了心池。
「不然你來做我的姐妹淘好了,我保你在這里三餐溫飽。」她豪邁道,玩笑話說來順口,跟他聊天是出乎意料的自在,她幾乎忘了他是弘風的總監,她的胡扯教他笑出聲。「我該有另一個比姐妹淘更合適的身份。」丟出暗示,他目光閃爍,嘴角笑意魅然,不難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可惜事與願違,他高估了她的智慧——不,不是她不夠聰明,而是她壓根兒沒像他那樣肖想著他們之間能發生些什麼,因此,她對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例如?」除了做姐妹淘,還有什麼身份能讓他跟著她在這里吃香喝辣?
「你男朋友呀?」
嗄?這算哪門子的回答呀?
溫報晴臉爆紅,迅速回頭,看到一道背光的魁梧身影正大步走來,她干笑道︰「翟爸爸回來啦!你手上拿著什麼……蕃茄哦?
不是被小偉摘光了嗎?」
「你男朋友呀?」甩都不甩那個試圖轉移他注意力的女孩,翟教然只是重復剛才中氣十足的詢問,一雙炯亮的眸子緊盯住面前容貌清俊的男人。唔,長得滿帥的,就不知人好不好?做什麼的?有能力照顧好晴晴嗎?看起來滿成熟的。嗯哼,年紀大沒關系,男人就是要穩重才能顧好妻兒啊!
「是上司。」一眼就看穿翟爸爸的滿月復疑問,溫報晴覺得好無力。真是的!他到底想到哪兒去了?為免誤會,她一再重申︰「翟爸爸,沈先生是我現在的上司。」拜托別想歪了,她還要在沈先生面前做人咧。
不料,沈書行對她的說法倒有了意見,「是同事。」他皺眉,不喜歡她將他當上司看待,一那樣充滿隔閡的稱謂,他听了不舒服。「你不是行政部的人?」他反問她,表情強勢,語氣極拗。
她臉色僵了下。干嘛給她倒戈?沒看到翟老板的眼色越來越曖昧了?
她納悶道︰「是沒錯啦……」但有差嗎?還不都是比她高級的官大爺?把部門分那麼細干嘛?
「同事約好了一起來玩?」翟教然笑得更三八了。
「不是。」忍著就要賞長輩白眼的沖動,她看著翟爸爸眼底的訕笑,覺得頭好痛。「我不是四天前就到了嗎?怎麼可能跟沈先生一塊兒來?」
他昨天才到耶。
「喔。」翟教然還是笑得很壞,意思是他們只純粹有緣踫到?
哪那麼巧啊!他涼涼地問︰「現在不是流行前後腳?」年輕人的把戲嘛,別以為他這老頭不了喔。
「我剛剛看到翟媽媽好像燙到了,手腕紅紅的……」煞有介事地,她故意搬翟媽媽出來趕人。
果然,翟教然一听,立即揪然變色,直往廚房沖去,一顆蕃茄從他懷里滾落,踩著了也不自知,繼續狂奔,留下一地肚破腸流的爛蕃茄兼一路沾染汁液的腳印。
滑稽的畫面教他倆哈哈大笑。
「沒想到老板還滿有喜感的。」
「是呀,他看起來好像很凶的樣子,但這里最逗的就是他。」
「看來老板很關心你的感情狀況?」噙著溫煦的笑,他狀似不經意地問話,其實別有用心,極欲了解她周遭人事,尤其是她的感情生活。
「是關心過了頭。」她唉嘆,對長輩的著急感到很無奈。「每年回來都問交男友的事,你知道的,他們那代人總把「女人一定要嫁」的舊觀念當成真理,好像不結婚的都是罪人。」在這里,任她說破了嘴也沒人听懂她的話,有夠郁悶的。
「你不想跟男友結婚?」他心一沉,不覺鎖起了眉。
原來她已經有男友了?不知他們的感情如何?他有機會乘虛而入嗎?
他不怕追她辛苦,只怕她對男友用情專一;這時候,他竟希望她是個容易見異思遷的女人……「嗄?」她一愣,噗笑出聲。「你誤會啦……哈哈,我沒男友啦。」
簡單一句話就把他心底的重重疑慮狠狠戮破。
他瞬間大喜,心情從谷底躍上了雲端。得知她單身,他內心雀躍,大有前途一片光明之感!
「假如連個對象都沒有就催婚,那的確還滿困擾的。」他勾起唇,剔亮的眼眸滿是笑意。「我跟你一樣,常被父母嘮叨這個。」
趕快表明自己也是單身。
「那你一定很能體會我的心情。」她抿唇一笑,盡管早已听聞過他單身,可她心底仍有些吃驚,畢竟以他的條件和弘風一票女同事對他的愛慕,他的感情生活似乎不該這麼寂寞的。
「長輩都那副模樣吧。」
她嘆了口氣。無解的問題,不聊了。她把畫紙夾在畫板上,遞到他面前,對他綻出甜甜的笑靨,「要不要畫點東西?」問話間,又遞來一盒色鉛筆。
看著那些簡單的畫具,他微訝,已經記不起自己最後一次使用這些工具是在何年何月了,「很久沒手繪了吧?要不要試試?」她輕問,笑臉藏不住心底的興奮,忘不了他過去的手繪稿是怎麼驚艷自己的雙眼,她一直很想再看他親自下筆。
「唔。」打開鐵盒,簡單的十二色色鉛筆整齊排列,他抬眸望向一臉期待的溫報晴,心附有空嘗嘗返璞歸真的滋味也不錯,眯眸望出窗外尋找畫景,一眼就相中了路邊的車子和椰樹,從鐵盒挑出了綠顏色,開始下筆作畫。
她也沒閑著,拿了畫紙跟著下筆,但她不畫窗外景,選擇畫餐廳的室內景。
寧靜的中午,不再交談的兩人各自忙碌,只有紙筆相觸的窸窣聲流竄于空氣中,那盒寥落得近乎簡陋的色彩讓他倆充分善用,只要有心,哪怕再單調的顏色,也能揮畫出彩虹般的絢麗。
半個小時後,他們不約而同地放下了筆,「畫好了?」
兩人同時喊出聲,也同時笑出聲。
急于欣賞他的作品,溫報晴索性繞桌坐到他身旁,低頭看了眼,雙眸頓然閃亮,「你看,一點匠氣都沒有,平實又精致,好美好美……」這是她看過以色鉛筆畫得最美最自然的路景圖。
「你的也不錯。」傾身取過被她丟在一旁的圖,沈書行看著她的作品,為她的畫功嘖嘖驚奇。「你把光暗的角度掌握得非常好,用色也恰到好處,你用白和黃蓋上原木色來突顯木紋,很聰明的做法。」
被偶像贊許,她心花怒放。「下午我會去南灣那邊畫,你有空一起去嗎?」
「好啊。」被她邀約,他樂得一口答應。「我比較喜歡用水彩,要不要先去買些回來?」
「不用啦,我房里還有兩盒連膠膜都還沒拆的,等下把那兩盒都帶過去,肯定夠用的。」噢YES!她太興奮了!沒想到他這麼爽快就答應了。
感受到她的雀躍,他低笑起來。「你很喜歡畫畫?」
其實他很好奇她是在哪里學畫的。據他所知,她大學只念了一年就輟學,在補習班是從助理導師做起,轉跑道來到弘風後,在這人多事繁的環境下也能吃得開。
她一直做著與繪畫無關的工作,看似單純的外表,卻包裹住令人意想不到的能耐,尤其當他見識過她的畫作後,對她更泛起了濃厚的探究興趣。
她對于繪畫的熱愛,豈止用「喜歡」就能形容。繪畫,早就成了她的生命,如果沒有繪畫,她不可能熬過那段黑暗無助的少年時代,沒人明白她有多感謝繪畫給她帶來了希冀,讓她在那段痛苦的日子里不至于發瘋……「我告訴你一件事,但你不能笑我哦。」她表情神秘而羞澀,卻吐出堅定的話語︰「我想當畫家。」
他笑了,為她這孩子氣的模樣。「人活著就要有夢想,那樣才活得有意義。我認識很多過得渾渾噩噩的人,下班後不是去飆歌就是到處混,與其庸庸碌碌地過一生,倒不如早早訂下目標,朝著目標去努力打拼,這樣才不會浪費生命。」
「說得真好。」她由衷道,暗暗動容。當夢想太難實現,便會被視為白日夢;別人都覺得她不切實際時,他卻能一針見血地道出她的想法。
她就是不要活得像行尸走肉,才會一直堅持夢想,沒想到……他懂呢,害她亂感動的,頃刻間有種覓得知音的奇妙感受。
「我不會笑你,反倒替你感到高興。有夢想就有希望,太多人活了半輩子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所以啊,有人生目標也是值得感恩的事。」至此,他終于明白她為何要擅入檔案室了,原來全為了偷師。
她垂眼,苦笑說︰「是啊,人都是靠希望活下去的。」做人太苦太累,倘若連個希望都沒有的話,還能靠什麼撐著活下去?
「你呢?是從小愛畫才踏上創作主路?」她抬眼,覷向他英挺的眉眼,對他的心路歷程也不乏好奇。
「我是到了要考大學時才決定念美術。高中念的是理科。」
她很驚訝。「那……你不就是創作界的白先勇了?」
沈書行笑出聲。「真貼切的形容。當初我報台藝大也是先斬後奏,但我比白先勇慘,後來我被爸媽罵到臭頭,他們還跟我嘔氣嘔足半年,朋友都以為我瘋了。」
以他的成績,就算要考上醫學院也非難事,可見當年父母對他的決定有多憤怒了。
「哇,家庭革命大抗爭喔。」棄理從美又誓死維護自己的理想,酷!
「對,真是場大革命。」他憶述︰「他們認為讀理工將來才有出息,我卻覺得他們的想法膚淺。上大學後,我除了忙課業,還到處跑廣告公司自薦作品,後來終于有公司固定給我案子寫了,他們還是很無奈,不過倒是加快了他們接受現實的速度。」感謝父母的激勵,不然他之後哪來的資金跟兩個老友合伙開公司?
「你的故事是堅持夢想的好例子呢。」真是個好榜樣,她立志向他看齊。
「但我的叛逆不是為了夢想。」她眼底透現的崇拜教他失笑,若然被她知道了原因,會很失望吧?
「嗄?」
「我真正愛上創作其實是上了大學之後的事。」他看著她訝異的小臉,忽然一陣心血來潮,問她︰「想听故事的前傳嗎?」
還有前傳哦?她連忙頷首,期待他更勵志感人的拼搏經歷。
「我在高一時才真正學畫,之前我連蠟筆和粉彩筆都分不清楚。有這麼突然的興趣,是為了要追我家附近那所女中的校花。後來我不顧家人反對,堅持上台藝大,也是為了她。」回憶年少時的幼稚,他汗顏了,事情根本沒她想的那麼偉大嘛,「不愛江山愛美人?」好老梗喔,但不能否認這是打動萬千少女的最佳劇情。
「你是在暗諷我貪逸美色?」他瞥她一眼,看吧,就知道她會這麼想。
「那很浪漫呀!」她笑得好無辜。「後來呢?」她期待更浪漫的下文。
後來?他躊躇了起來。要不要把那些不堪娓娓道來?但,看進她澄淨的雙眼,又說不出「就分手了啊」來敷衍她;而且,他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還在介懷過去的事。
「做了同學,自然就跟她交往了。畢業後我去當兵,我們的感情還是很穩定;直到有一天,我開始听到同學圈內的一些流言,我不信,覺得那是跟她共事的同學造謠中傷她,而她也否認了;最後是我的好朋友證實了謠言,她才肯坦白一切,然後就分手了。」說完,他如釋重負,四年來心里的芥蒂似乎在這淡然口氣間煙消雲散了。那次,是蘇恆親眼看到她跟知名富商上飯店。事情揭發了後,她沒有再像上回那樣大哭否認,只是平靜地對他說︰「我渴望成功,只有他能帶我去法國。」
將近十年的感情就這樣告吹。
雖然他沒道破分手的原因,但想也知道是被劈腿了,溫報晴不知該說什麼,本以為就算他恢復了單身,也該是段美好情事,誰知……「枝上柳綿吹又少……」呃,怎麼把浮現心底的喟嘆說出來了?她在干嘛?
他微笑。「天涯何處無芳草。」真是至理名言啊,他不就遇上她這株小草了?
她傻笑。「你中文不錯喲……」那麼冷門的上片詞,他居然接得下去。
「小時候,我爸會逼我背詩詞。」如果她肯正眼看看他的表情,就會發現他根本沒有她想象的那麼難堪。
「是喔……」繼續傻笑,她目光四竄,剛才真不該追問下去的,害他回憶起那些不愉快的事,她好內疚咧。
這時候,翟爸翟媽終于端出了午餐,夫妻倆熱絡地招呼沈先生,他也很健談,從地道菜肴聊到附近的特色餐館,長輩口沫橫飛地介紹著,他一貫笑笑地接收,暗自計劃這幾天要和她一起去吃喝玩樂個痛快,樂融融的氣氛讓溫報晴松了一口氣,她真希望這里的簡樸人文能令他愜意快樂。
「愛吃干面呀?晴晴,有空記得帶沈先生去阿英面店喔。」
翟媽媽熱切地吩咐著,而她也毫不猶豫點頭了,還很義薄雲天地跟沈先生擲下豪言︰「你有什麼地方想去又不知如何去的話,一定要告訴我,我會帶路。」
他听了心里暗爽。他不只會變身路痴,還會制造很多問題請她幫忙,老實不客氣地將她的熱心榨個干干淨淨,順道把她拴在自己身旁,培養愛情。
「好,一定告訴你。」一定要追到你。
怎麼也沒想到她居然願意犧牲時間帶沈書行到處走,即使被打亂了休假計劃也無所謂,還跟他玩得很開心。
除了游山玩水、嘗盡美食外,他們最常做的,還是畫畫。她越來越喜歡看他畫,偷師的意圖十分明顯;而他也不藏私,不僅對她的疑問悉心解惑,還用心指導她每一幅實驗性的作品。
她在他身上學到了很多很多。
在咖啡廳結帳後,沈書行把所有畫具往自己身上扛,只讓溫報晴抱畫紙,步回月眠之時,他問她︰「明天什麼時間出發?」
「呀?」她輕叫了聲,記起後天就要開始上班了,立時垮下雙肩。
「中午吧。」唉,時間過得真快,好想留下來喔。
看她垂頭喪氣的模樣,他抿出笑痕。「不想上班?」
「也不是。」想想待在弘風的好處,她一掃沮喪,握拳自勵︰
「我要加油,多待一年就多一天年假,肯定一年比一年開心!」
「這麼不愛上班啊?」他大笑,看她在公司可勤勞了,原來滿腦子都是放假。
誰會真心喜歡上班呀!她哈哈笑。「你不懂啦,以前在補習班就只能放暑假,都不能選其它日子的,害我每次回來都不能跟爸爸過生日。」
「爸爸?」他疑惑了,怎麼都不見這號人物出現過?
「喔。」她笑了笑,感覺心口揪了揪,但已習慣笑著帶過那陣痛楚,「他走嘍。」眨眨大眼,她用力眨走眼眶涌起的酸澀。
走了?沈書行听不太明白,正想問。卻被她接下來的道歉驅走了疑問,「這星期辛苦你了,害你一直被老板他們誤會。」流言被長輩們用力宣傳,現在連月眠的客人都誤以為他們是一對,她真的感到好抱歉。
「不會。」他哪里辛苦了?被誤會了,還樂的咧。「老板只是太關心你了。我看得出來,他們都很疼你。」連帶他也一並得寵,老板幾乎把他當女婿看了。
她笑笑,不說話了,心忖這真是個特別的假期,特別有壓力和假期,唉。
不知她抗拒的心理,他繼續說︰「做長輩的,當然希望你能找到好伴侶,老板只是想你幸福。」
「有男友就幸福了?」她還是掛著微笑,眼底卻漸現不耐。
「那當然。父母不可能跟著你一輩子,你總要有個人在身邊——」
「真是幸福的話,哪來那麼多的家暴問題?」她打斷他的話,怎麼又是這種千篇一律的訓言?真刺耳。「就算不結婚,光談個戀愛也能搞出人命,你有看新聞報導嗎?台灣每年差不多有四十萬人次墮胎,虐待女人的男人更是不計其數,這樣也叫幸福?」
他皺了下眉,不禁停下腳步,望向一臉憤慨的溫報晴。「你不像想法這麼負面的人。」
「我不是負面,是實際。」她強調,也不忘回敬他︰「你也不像想法這麼老古板的人。」
「我剛才說了,我指的是好伴侶,不是你講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人。」
他眉頭緊攏,不解她哪里來的偏激想法。
「看來我舉錯例子了。」她看著他,深深地看著他糾結的眉宇。「我沒有要討伐或批判些什麼,只是覺得愛情不是女人唯一的出路,戀愛也不見得是必要的,我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他並無惡意,她實在沒道理在他面前亂發脾氣的。
她當然明了長輩的好意,但她能照顧好自己,這麼多年來,她不是都辦到了?
會有這樣獨立的思維,她實在不像只有二十二歲。
一直不太明白自己為何會喜歡上一個跟自己相差快十歲的小女生,此刻,他總算弄明白了。
「就當我沒說過那些話,你別生氣。」惹怒她,非他本意。
「沒生氣。」只是覺得有點煩。
「對不起。」
她忍不住笑了。「都說沒有了嘛。」干嘛給她認錯?她受不起咧,「可以問最後一句嗎?」
「什麼?」
「真的不想有個人照顧你、疼愛你?」他眸光炯灼,開始覺得事情棘手了。這幾天才覺得自己前途一片光明,怎麼突然告訴他原來天快黑了?
搞什麼東西!
雖然不太明白他為何要咬著這問題不放,但她還是思考了下,才回答︰「那樣很可怕咧,萬一哪天他不想照顧、也不再疼愛我了,那怎麼辦?」沒什麼比人心更善變,她又不是愛作夢的十八歲少女;再說,她十八歲時也不曾有過什麼戀愛念頭。
總為生活奔波的少年時代,那些風花雪月的浪漫自然是無必要的東西;她習慣了獨身,也安于現狀,真的,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好快樂。
面對她的疑問,他眼底凝起深緒。「听起來,你滿缺乏安全感的。」沉聲下了結論,他不解到底是什麼讓她變成這樣?外表朗笑連連,內里憂懼重重,好矛盾。
「是喔。」被看穿了,她也直認不諱。「可是,沒安全感也不是什麼壞事呀,那樣不是更能推動自己去爭取想要的?听起來像壞事,但反過來想一想,就知道也有它的好處。」這世界擁有太多色彩,哪個顏色最好最美,向來沒有絕對的定義。
「我該說你樂觀嗎?」當以為她悲觀,其實不盡然;說她樂觀?想想又不對,看著她,他總有些茫然。這女生,是個大難題大考驗,倘若「女人如書」的說法成立,那麼,她就是他遇見的群書當中,閱讀起來最為艱澀的一本了。
「哈,才不,我只是看得太開嘍。」她笑了笑,凝望他嘴邊的苦笑,竟沖動地問︰「你呢?還為那件事不舒服嗎?」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覺得自己對他……好像關心過度了,會不會太雞婆了?
她習慣充當勸說員,但別人要不要听隨他們便,她不會再說第二遍,怕煩到別人也累到自己,但是沈書行……下意識地,她希望他快樂,不要他被那件事螫到知覺麻痹;很反常,也很奇怪,但她告訴自己,這只是她仗義的性子使然。
「你不是說過要看看那片白?」看她瞬間笑眯的眼楮,他勾起唇,微笑說︰「沒有她,我就不會發現自己真正的志趣。這些年來,我並沒有損失。」
他真的想通了,也看開了。感情事,本就不能勉強,強求回來的愛情是瑕疵品,有他一輩子都修補不回來的嫌隙,與其作繭自縛,不如放開過去。
「有在听課喔。」好乖的學生,沒把她的話當耳邊風。
他皺眉。「你把我當成學生了?」他成年很久了耶,「哪敢,我要叫你師父咧!」她笑,心中很是滿足,真的幫到他了呢,覺得好欣慰。「你看,好藍好藍喔,你看要怎麼樣才能調出這種藍?」他仰首,遼闊蔚藍得無一片浮雲的晴空,像柔風撫向他的眼,並細密包圍他所有的感官,這是他看過最簡單、也最舒服的顏色;這片藍,讓他連心都澄淨了起來。
這女孩啊,總讓他看到常被匆匆忽略的美好,教他學習在平凡里觀察出不凡的風景;和她在一起,他有種安穩的溫暖,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抓緊這份踏實的感覺,垂眸凝望她臉上那抹恬淡而滿足的笑靨,他嘴角揚起了笑痕,她,果然是來給他報告晴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