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就像她跌進他懷里,撞得他必須急退往後卸勁,當她撲去試圖扛住苗大爺時,他的腦袋瓜理所當然地擱在她頸窩處,幾有她兩倍寬的肩膀和修長軀干整個靠過來,如泰山壓頂,壓得她亦得矮身再矮身,矮到都雙膝跪地了,才勉強撐住。
「苗淬元你醒醒!你受傷了嗎?傷在何處?你慢些暈啊!」一時間站不起,她使勁扯他背後衣衫。
耳中鑽進清朗略嚴厲的問聲,苗淬元窒礙沉郁的胸臆竟有一絲軟意欲開。
這朱家姑娘的脾性,他似有些模著邊了,你佔著理壓她,她愣頭愣腦不曉得駁,可她要是佔住醫家身分對付你,那口氣就強硬得很。
而且情況愈危急,她手段就愈快愈狠愈鎮定。
「我沒暈,也……也沒受傷。」
「那你起身啊!」她打算將他挪到羅漢榻上,但不靠他自己移動實在不成。他身軀發顫,肌理明顯緊繃,很努力想站起……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朱潤月根本沒法多想,藕臂牢牢環抱他腰際,吃力地幫他撐持。
「女子行醫諸多不便,朱姑娘倒沒什麼顧忌,陷在男人堆里亦能談笑風生,見到漢子光著臂膀或上身也無感,處理傷口的手段依然利落不手軟,當真眼界里只見傷者,不分男女嗎?你爹娘都沒說過你嗎?」
朱潤月不懂他突然問這話是何意,卻知今晚她與烏篷船上那群漢子混在一塊兒的場景,應是教他覷見了。
他一袖橫搭她肩頭,長身傾靠,她正費勁拖動他的步伐,月兌口便答——
「說過啊,怎可能不說?但爹讓我習醫,傳我醫術,全為了我娘。我娘身子骨不好,這些年全賴我爹寶貝照看才將養出一點血色,爹把他懂的全教會我,我也就能幫忙照看著阿娘。」而她能猜出爹的另一層想法,她家阿爹是怕往後他若先一步離世,有她盡得真傳,定能代他好好照顧妻子。
她深吸口氣專注心神,鼓舞道︰「再三步,就快到榻邊了,再三步哇啊啊——」苗大爺雙膝說軟就軟,全身重量壓下,她僅來得及驚呼,下一瞬便天旋地轉一塊兒倒,到底誰壓誰都鬧不清。
他俊頰貼著她的,臉膚異常冰涼,面上盡是冷汗。
朱潤月掙扎扭動想看清他,門倏地被拉開,那小廝叫得好響——
「大爺!你、你這人,還想怎麼害咱們家大爺?!」
「慶來,閉嘴……」
「慶來,閉嘴!」
朱潤月听到兩人異口同聲,一個是四肢跟她纏作一塊兒的苗大爺,原來他真沒暈,但氣息促且喘,另一個是跟在慶來身後的老金,後者低聲斥喝,把一臉驚惶的小廝狠狠喝住。
「快來幫忙!」朱潤月緊聲道。
老金先趕過來攙扶,慶來猛地回過神,亦隨即沖來援手。
費了番勁兒終于將苗大爺安置上榻,他背靠團枕,垂目半臥,面色白得幾近透明,顯出那膚下虛紅燒得格外清楚。
青袖一動,也許目力模糊了,但袖中五指仍精準扣住她的手。
他哼笑,語氣較平時低幽了些,嘲弄意味淡淡猶存——
「既是那般,朱姑娘留在家內好好照顧娘親就好,何須四處蹚渾水?」
「醫者父母心,既已習醫,能救便盡力去救,蹚蹚渾水亦無妨。」
朱潤月起手迅捷,察看他的七竅與膚澤。
此際苗大爺說什麼、問什麼,她都會順順地將話題接下……面前之人,膚底悶燒卻冒冷汗,呼息帶著低沉鳴音,每一下的吐納連動胸臆鼓伏,那起伏微乎其微,似乎連如此簡單的動作都變得艱難,且他唇瓣泛青,眉宇間的虛紅轉深……他分明極難受,氣息難進亦難出。
體內作戰場,他費著九牛二虎之力想奪回主控權,所以一直令自己忽略層層堆疊出來的無形迫力,一直說話,不斷與她說話,以為只要轉移注意力,不把重心放在那個病灶上,病就不會起。
當她今晚頭一回踏進這座舫樓與他對峙時,其實已見發病前兆,但那時應是靠意志力強壓下來,豈知之後的對敵讓他大動內息,這就算了,更糟的是還墜了湖,渾身濕淋淋又遭夜風直吹……他這人,患有頑疾還跑出來涉險,真不要命了嗎?!
怕是從湖里把他「打撈」上船後,他已然發病,卻還硬撐著裝作若無其事,簡直……莫名其妙!
「所以朱姑娘任誰都救,即便那人是惡名昭彰的黃幫匪首,即便他模上舫樓意圖脅持你作人質,你見他傷重,依舊是盡力一治,卻不覺他身上背著好幾條人命、惡有惡報就該放任他流血至死嗎?」
「大爺啊,都啥時候了還問這個?您、您喘氣,記得喘氣,不論出啥事,都別忘了喘氣啊!」老金急得跳腳,忽道︰「對了對了,還有一帖藥,咱多備了一份上船,大爺再忍忍,咱現下就去煎藥……潤月姑娘,這是干麼呀?!我家大爺身子得保暖,你月兌他衣衫干麼呀?!」
「等煎藥再服怕是太遲,這是急癥,十分凶險!」朱潤月眉眸凝色。
結果老金尚未動作,瞠大雙目杵在榻邊的慶來已快手快腳幫忙除去主子的外衫,然後在朱潤月的示意下,很干脆地把大爺的中衣也一並月兌掉。
慶來之所以這般配合,完全是因親眼目睹過朱潤月處理急況時的「狠勁」。他想,她此時說大爺凶險,且十分凶險,那肯定是十足真金般凶險。暫不管爺是哪里出毛病,不懂他就跳過,總之先救再說,而他……他知道她能救!
這一方,苗淬元感覺上身赤果,被翻了個身伏在榻上。
「這是……干什麼……」這姿勢令肩胛無法縮緊,當那股壓迫升上喉頭時,他史難抵御,很不好受。
當他稍一扭動欲掙月兌,立即听到女子干淨音質清脆蕩開——
「壓住,別讓他亂扭。」
「是。」慶來鄭重應聲,牢牢壓住主爺。
「金老伯,藥需煎,船也要盡快趕回邊上才好,您看……」
「好、好,潤月姑娘先照看著,那主軸大櫓修好了,咱去催他們快行,然後就去煎藥。」邊說邊疾步往外。
何時他苗淬元的小廝和老僕全听話辦事,听的全是姓朱那姑娘的話?
她命人月兌他衣物,還使強壓制,還……還在他背膚上胡亂模索,她不害臊,他都要替她臉紅!再有,他被體內涼氣竄得直顫,真覺她的指溫著實太高,高到要燙傷人似……她還想怎麼折騰?!
肉身難受,神志渾沌,但還不到混亂的境地,他磨磨牙才想罵出,背脊已煨進一針、兩針,跟著是三、四、五、六針。
「抱歉,我認穴的功夫尚淺,隔著衣物不好模索,等會兒行了血氣就會覺得暖和些了。」朱潤月很慶幸今晚遇險時,沒把寶貝小醫箱砸向那名湖匪,要不真不曉得從哪兒變出銀針。
她下針甚穩,然後取藥箱中常備的艾草粒置在針尾上頭,移來燭火引燃,隨即有艾草藥香散開,滿室燻暖。
「苗大爺,這是你背上的靈台與身柱兩穴,需不斷刺激,可能挺疼的,你忍忍。唔……若太疼,叫出聲挺好,別忍啊。」
一會兒要他忍忍,一會兒又讓他別忍,有她這樣指使人的嗎?
苗淬元模糊月復誹著,正因背脊往四肢百骸拓開的暖意而淺淺吐出口氣時,灸在他背上的針突然被搖動,又深入淺出地戳刺起來。
「哼……唔、唔……」牙關陡繃,他禁不住哼聲。
不是疼。
如果是單純疼痛還易忍,而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軟勁兒,隨那一下下刺激泉涌般生出,又仿佛縷縷線絲從底層被抽拉出來,沒完沒了,越入越深,越深越令人不安,于是不安感擴大再擴大,不僅肉身遭那股可怖勁兒囈咬,連心亦是,酸軟得皺成一坨。
他無法控制鼻中與喉間斷斷續續滾出的嗄音,即便如此仍想強忍。
他是苗家的爺,要頭一顆、要命一條,要他自棄服軟,三個字——
不、能、夠!
待他月兌出險境,定要她……定要她……
「痛!」
……是他喊出的嗎?!
不……竟喊得這樣響亮,他、他苗淬元何時這般軟弱?!
他卻不知,正因這一聲痛喊得這樣響,朱潤月高懸的一顆心才終于稍稍歸位。
胸內氣足,沖喉而出的聲音才能高亮,而胸中能鼓氣,意味著丹田已能聚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