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萬安。」蔚低眉垂眼,朝她行了一個君臣大禮。
「是為了右相的事嗎?」荊安冷笑一聲。
「君上明鑒。」蔚直起了身。雖是跪著,可他目光灼灼懾人,絲毫不覺地位矮了一截,反之,黑眸透出的矜傲,讓人不自覺地產生一種怯意。
荊安恨透了他那樣的神色!
這個蔚之所以讓她想起黎蔚海,不僅僅是外貌相同,而是乃至于兩人的談吐舉止、骨子里散發出的孤高傲氣,幾乎如出一轍。
甚至……就連他們用盡心力想保的女人也是同一個。
「君上,左相唆使朝中官員倒閣,輪番上折批斗右相,此乃結黨營私,擾亂我朝綱常。如今右相積郁成傷,抱病在榻,就連提筆都有困難,我不得不為她上書,求君上明鑒。」
低醇的嗓音朗朗響起,觸動的何止是她的心,更多的是那兩世,她與黎蔚海的恩怨糾葛。
假使是其他人,她還能夠忍耐,唯獨面對蔚,她辦不到!
「豬狗不如的東西!」荊安順手抄起梨木花幾上的小香爐,朝著蔚的肩膀擲去。
香爐是純金鑄造的,形體雖小,重量可不輕,撞上肩膀的那一聲又硬又重,隱約還能听見骨頭撞擊的回音。
鏗鏘聲方落,身後的宮人立時跪了一地,就連守在寢殿門外的御林軍亦逐一單膝跪地,一時宮中響蕩著此起彼落的叩地聲。
蔚面無表情的掩下雙眸,即便倒覆在肩上的香屑灼燙難耐,跪于冰冷石磚的挺拔身影,始終不曾挪動過半寸。
他不著痕跡地瞇了瞇眼,忍下了那陣痛,然後慢慢抬眼,望著怒目而視的荊安。
約莫半年前,東皇遭刺客行刺,一劍刺中心脈,命懸一線,將近一個月不曾下榻,寢宮中彌漫著一股哀喪之氣。
在最艱難的時刻,祭司為東皇舉行祭命大典,三日之後,東皇從漫長的昏迷中蘇醒,傷勢復原的速度甚是驚人。
在那之後,東皇不再是人們熟悉的那個東皇。
軟弱不再,無能不再,她成了渾身充滿逆鱗,挑釁易怒的嶄新東皇。
過去宮人多仗恃著東皇的抬愛,在宮中驕恣橫行,如今那些人一個個被抬出了宮,重則沒了性命,輕則缺腿斷臂。
過去那個事事依賴著雲中侯的東皇,不見了。眼前這個東皇,處處與他作對,想方設法找事兒削減他的實權,甚至開始拉攏左相,私下斗起他在朝中的人。
這一回左相集結朝中人馬,輪番上折批斗右相的事,便是最好的證明。
「別仗著你蔚家有開國女皇的手諭,孤治不了你雲中侯。孤知道,右相一向听令于你,你這不是在秉公上書,分明就是循私!」
蔚家與皇室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兩者密不可分,歷來亦有幾位蔚家男子與東皇終成眷屬,但屬少數,蔚家男子多是恪守著護國忠臣的使命,經常幫著北燕東皇治理朝政。
正因如此,雲中侯之爵位由蔚家世襲罔替,並且擁有干涉朝政的權力,可以說是唯一牽制得了國君的那根頂天梁。
「我循私?」蔚的語調不卑不亢,反有一股淡淡的蔑意。
那模樣……與她遙遠記憶中的那人,毫無兩樣。
荊安掐緊了掌心,未抹胭脂的頰容被憤怒染上了嫣紅,眼中恨意更濃。
「敢問君上三番兩次透過左相挑釁蔚家,這算不算是私仇?」
「孤是一國之君,容得你這樣質問嗎?!」胸中氣血翻騰,荊安恨咬著下唇,急步上前,揚起了縴手,一個巴掌落下。
啪地一聲,目睹此景的宮人,包括東皇身前隨侍的女官連芝,俱是露出震驚之色。
歷來,東皇與雲中侯是唇齒相依,互相敬重,歷代東皇對蔚家人總要禮遇三分;再加上蔚家乃開國仕族,朝中根基已是百年,東皇理朝尚得倚賴蔚家的影響力,自然不能任意開罪。
偏偏到了這一代的東皇,她似是跟雲中侯結下了深仇大恨,動輒便拿蔚家出氣,夜半時分更將雲中侯召進寢宮,讓他一跪就是數個時辰。
只要有人出言相勸,那人便要遭魚池之殃,輕則略施小懲,重則下獄受刑,弄得沒人敢再勸上半句。
一道紅手印浮現在俊雅的臉龐上,蔚卻不為所動,目光瞬也不瞬地直視著她。
荊安的心隱隱顫動了一下,有過片刻的恍惚。
可她不會心軟。既然上天執意要讓她重生第二回,還是回到了疑似兩人的「前世」,她就不可能再對這個男人好。
絕不可能!
荊安揚起下巴,冷聲道︰「來人,將雲中侯拖出去,杖打三十。」
御林軍魚貫入內,正準備拉起地上的蔚,他俊臉一昂,驀然開口︰「君上似乎很恨我?」
已轉過身的荊安,打直的背心猛然震動一下。
「我說對了?君上真的恨我?」被拉起身的當下,蔚聲嗓漠然地追問。
一身曳地雪白寢衣的背影,宛若成了一座僵硬石雕,動也不動的靜立。
「可我不懂,君上為什麼恨我?」蔚又問。
荊安明知他不是讓她心碎兩次的黎蔚海,可從他口中問出來,其實也差不了多少。
出于重生過兩次的直覺,她幾乎可以斷定,這個蔚,便是黎蔚海的前世。
狠狠傷過她兩次的男人,竟然由他的前世開口問她為何會恨……上天是非要見她崩潰才肯罷休?
荊安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的軟弱已抹去。她轉過身,對著被御林軍架住的蔚,面無表情地道︰「孤恨的不是你,但也是你。」
蔚瞇起眼,目送著拖曳一地雪色長襬的嬌減肥影,在宮人的護持下走進珠簾之後。
不是他,但也是他?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方才給了他一巴掌的女人,他可以篤定的說,那已不是他熟悉的荊安。
那樣盈滿恨意的眉眼,那樣心碎至極的目光,彷佛歷經了滄桑歲月,涉足過萬千喜悲……那根本不是自小長于金籠中的荊安該有的模樣。
經過長達數月的試探,他也逐漸推敲出一些規則︰這個嶄新面貌的東皇,只要一踫上與他有關的事便會徹底失控。
然而他也察覺了一件細微的事。
細微,但足以摧毀一個人的大事。
興許連她自己都沒發現,抑或她刻意不讓自己察覺──她的恨意不夠干脆,那恨,明明還藏著愛。
蔚浮現紅手印的那一側嘴角緩緩往上勾起,串成一彎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