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涼如水的夜里,一道長長的身影穿過了宅子,緩緩前進著,然後來到了東廂。
偌大的宅子靜悄悄的,只听見院里的梧桐樹在秋風輕拂下發出了沙沙聲。
深秋了,鼻息里盡是蕭條寂寥——一如他的心境。
周教杰帶著醉意模黑回到東廂,沒驚動任何人。說來,這宅子也沒什麼人,除了他,就只有周叔和花嬤嬤。
喔,不,從今天起,又多了一個人,秦又冬。
今天是秦又冬過門的日子,沒有迎娶隊伍,沒有婚宴,沒有儀式,沒有新郎官。一整天,他都跟好友方世琮在酒館里飲酒。
這門親事是在花嬤嬤尋死尋活的威逼下,他才勉強答應的。故意在新娘進門的第一天缺席,是他的叛逆及抗議。
在亡妻過世後,他祖父曾多次為他另覓繼室,但那些年他忙于家業,無心婚嫁,便一年一年的錯過。他養父過世後,養母為鞏固親兒而用計將他逐出周家,讓他意志十分消沉。
他自幼將養母視如親娘般崇敬著,也期待著她的愛,可她對他從來不熱絡,尤其是在她懷上孩子後。
人畢竟是人,都有私心。李氏有了自己的孩子周教豐後,更將他視如眼中釘般。老太爺及他養父還在時,她未敢明目張膽,待兩人先後辭世後,她便聯合娘家的力量一舉將他逐出周家大門。
其實他一點都不貪周家分文,他要的只是一份親情,他希望養母將他視為周家人,只可惜血緣的羈絆終究勝過了一切。
這兩年,花嬤嬤一直想替他續弦以傳宗接代,可拓城里的姑娘家哪個不知道他周教杰失勢,有誰願意嫁給一個落魄的男人當繼室?別說人家不肯將閨女嫁給他,就連他都覺得自己不該連累了人家的閨女。
可兩個月前,花嬤嬤在別人牽線下接觸到秦家村的張氏,並得知張氏有一未出閣的繼女,且不介意嫁作繼室。花嬤嬤像是抓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般,積極又熱絡的撮合著這門親事,他不肯,她便使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伎倆逼迫他。
想著花嬤嬤年紀也大了,他又不忍心听她老哀嘆著有未了的心願,于是在一次被她叨念得煩了的時候,便一時沖動的答應了。
之後,他悄悄的打听了秦又冬的事情,知道她是秦家村富戶的千金,娘親早逝,她被父親嬌寵著養大,成了個貪吃又懶散的胖姑娘。胖就罷了,但「又胖又懶」這件事,他真是很難接受。
想反悔,花嬤嬤卻已經跟秦家說定了。
總之這門親事,就這麼迷迷糊糊、莫名其妙的成了,他沒得反悔,也來不及反悔,于是只能在她進門的日子,以缺席來表達自己對這門親事的不滿。
關于秦又冬,除了她的外貌外,他還听說她因自幼被父親嬌寵著,養成了嬌縱的性情,雖不至囂張跋扈,但也不是個容易伺候的姑娘。擔心她過門之後,花嬤嬤還得伺候著她,于是他想在她過門第一天先給她來個下馬威,好教她知道她來到這兒不比在娘家,事事由不得她。
他想,進門第一天就吃了他這樣的排頭,她肯定既委屈又氣憤吧?
說不定,此時她還怒氣攻心,輾轉難眠呢。
來到房門前,發現房里還有幽微燭光,他想她也許還坐在床沿等著他掀蓋頭。
他暗忖著進門後她會是什麼反應,而他又要如何對付。
推開房門,他愣了一下。秦又冬沒有坐在床沿,沒有坐在桌邊,而是以豪邁的大字型睡姿,安安穩穩的癱在床上。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而她也比他原先所以為的還要……龐大。
他得說,他真的很驚訝也很驚嚇。在這個女子以縴瘦當道的年代,得要怎麼樣不知克制及缺乏羞恥心,才能將自己吃成這副模樣?
他腦海中出現了一些畫面,她每天躺著、坐著、癱著,然後不停的吃吃喝喝的畫面。
老天爺,他到底造了什麼孽?娶了什麼妻?
此刻他有著一種沖動——立刻將她原封不動送回秦家村!忖著,他幾個箭步走至床沿——
盡管光線幽微,周教杰還是看見了秦又冬的臉。
嚴格說來,她是個長得很漂亮的胖子。雖然身形福態,但她有著一張鵝蛋般的小臉。她的眉毛秀氣,鼻子挺俏,還有尖尖的下巴……她眼皮上有著兩道深深的痕跡,可見有著一雙大眼楮。
如果只看臉的話,她算得上是個美人。
但再美的女人,只要犯懶就不行。一個不知節制,把自己吃成這副德性的女人,肯定不會是個勤勞好動的女人。
「秦……」他正要將她喚醒,她突然翻了個身,趴在床上。
「唔,啊啊……」突然,她兩條火腿般的小腿上上下下的擺動起來。
他看傻眼,僅剩的幾分醉意都醒了。
她在作夢,夢里在奔跑,那身軀加上那動作簡直滑稽至極。他忍不住想笑,卻又覺得懊惱。
于是,他沉喝一聲,「喂!」
「嗄」床上趴著的秦又冬整個人驚醒,瞪大了兩只眼楮。
半夢半醒間,她還沒完全回過神,一臉茫然的看著床邊那高大的身影,愣了兩秒鐘。
「啊」第三秒,她回過神,翻身滾了兩圈,動作靈敏的坐起。
看著她,周教杰眉頭一皺,「以一個肥女人來說,妳的動作算是靈活。」
肥女人?她哪里肥……喔對,秦又冬是個胖妞。
雖然已經成為秦又冬一個月了,她還是不太習慣這副身軀。從前還是趙馨予的她,可是個身高一六五,體重五十公斤,身材縴合度的女人。
話說回來,這男人嘴巴也太不客氣,再怎樣也不該用「肥」這個字來形容一個女孩吧?
咦?慢著,他是……
「你是誰啊?」她警覺地問。
周教杰眉心一皺,「我是妳……」妳的丈夫這幾個字,他真有點說不出口。
他周教杰真是落魄到可悲了,居然只能娶到這樣的女人當老婆。
「我是周教杰。」他說。
聞言,秦又冬一驚。原來眼前這高大的男子就是在她進門頭一天就搞失蹤的周教杰啊。
出于好奇,她往前爬了兩步,更接近他一點。
他微怔,露出了不悅及嫌棄的眼神。
男人都是視覺的動物,她可以理解他眼底的嫌棄所為何來。老實說,秦子懷真的把秦又冬養得太營養、太油膩了。
剛開始每當她沐浴時看見這身肉,都有不忍卒睹的感覺呢。
秦子懷是個瘦子,據她所知,秦又冬死去的娘親也是個瘦子,而秦又冬幼時更是個瘦子。好像是因為她幼時體弱,再加上秦母早逝,秦子懷怕失去女兒,于是卯足了勁的喂養她。果然,胖了的秦又冬變得頭好壯壯,十分健康。
養出肉後,秦又冬的胃也養大了。她不知節制的吃,又懶得活動,漸漸的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看著眼前的周教杰,她得說,他是個好看的男人。
他身高至少一百八,雖包得緊緊的,仍可看出他擁有強健的體魄。他有張性格的臉,輪廓深邃,高挺的鼻子,濃眉大眼,飽滿的額頭、平整的下巴……還有兩片看來十分可口的唇。
她不得不說,以他的條件娶了秦又冬,真是太委屈了。
「我是秦又冬。」她說著,睜著兩顆圓滾滾的眼珠子看著他。
「我知道。」他臉上的表情不太和善,「妳剛才在做什麼?」
「我在睡覺。」她說。
「妳怎麼睡得著?」
「為什麼不?」
「妳不是該等我回來嗎?」
「我累了就睡了。」等他?她又不是看門狗,還得等他回來搖搖尾巴嗎?
他微微攢起濃眉,「我以為妳睡不著。」
「我很少失眠的。」
「看妳的身形也知道。」他酸了她一句。
她有點介意,但沒有生氣。「我也不是自己喜歡這副身軀的……」她自言自語。
听見她在咕噥著,他疑惑地問︰「不就是妳自己吃成這樣的嗎?」
「才不是,我很注重身材的……」
他露出狐疑的表情,上下打量著她,「感覺不到。」
「你把我叫醒,就為了討論我的身材嗎?」秦又冬打了個呵欠,一臉困倦。
「我只是看妳像頭豬般趴在床上,兩只腳不停奔跑似的,覺得奇怪才叫醒妳的。」他說。
趴著就趴著,干麼說她像頭豬?就算是事實,也不必說出來吧?
這麼口無遮攔,想必人緣不佳。
「我只是作了個夢,夢見好多大蚊子在叮我,我在夢里一直跑,所以……」在他喚醒她之前,她正在作一個逃跑的夢。
「我對妳的夢境沒興趣。」他打斷了她,「我要睡了。」
「喔。」睡就睡,干麼跟她報告?「晚安。」說著,她翻身要繼續入眠。
見狀,他沉喝一聲,「喂!跟妳說我要睡了。」
她眉心一皺,有點懊惱的瞪著他,「你要睡就睡,干麼一直說?」
「床是我的。」
「嗄?」她微頓。他的意思是要她把床讓給他?那她睡哪兒?地上嗎?
「床是我的,妳另外找地方睡。」
她一臉難以置信的看著他,「什麼?」
開什麼玩笑?新娘進門的第一天,他搞失蹤,一回來還趕她下床?她是不在乎什麼儀式或排場,可連床都不給她睡,她可要翻臉了。
「不要!」她直視著他,「我干麼要這麼委屈?怎麼不是你自己找地方睡?」
「什……」
「誰先上床誰先睡,誰教你現在才回來!」她哼了聲,然後翻身躺下,拉起被子蓋好。
女子要懂三從四德,她都嫁進周家了,豈能不從他?周教杰伸手扯起被子,霸道的命令,「女子出嫁從夫,你不懂嗎?」
秦又冬跟他杠上了,「連張床都不讓妻子睡,你算什麼丈夫?」
「你!」她可以吃不飽,但不能睡不飽。只要沒睡飽或是被吵醒,她的脾氣就很容易失控。什麼出嫁從夫?她才不吃他那套。再說,他們連堂都沒拜,搞不好還算不上是夫妻呢!
她搶回被子,惡狠狠的瞪著他,「我要睡覺!」說完,她把自己像壽司卷般滾進被子里。
周教杰愣住,難以置信的看著膽敢違抗他,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的秦又冬。他本想給她個下馬威,讓她知道來到了他的地盤,他就是天,她只有乖乖听話,不然就滾回娘家的分,休想巴望著誰伺候她,沒想到……
他想把她從床上拎起來,但他又不願意踫觸她。
就這樣,他怔怔的站在床邊好一會兒。
「肥豬,你起來。」他叫她。
她不應,不動。
「听見我叫你嗎?肥貓!肥豬!」
他以為听見他這麼叫她,她會羞憤得跳起來跟他吵架,但她沒有。她安適的睡著,像是什麼都听不到。
過了一會兒,他有種自討沒趣的感覺,十分懊惱。
他眉頭一擰,無計可施的拂袖而去。
听見他走出去的聲音,秦又冬睜開眼楮,露出狡黠的勝利表情。
「第一回合,勝。」她低聲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