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隔天一早,夏喜言搭捷運回到以前就讀的大學。
學校就位在港口附近,吹來的風依舊有著太陽的暖、海洋的咸以及漁船上柴油發電機的味道。
她空著胃,想到城隍廟口吃一份旗魚黑輪。和台灣許多夜市的發跡過程一樣,這里的小吃也是沿著廟宇前的廣場開始發揚光大的。還沒走到城隍廟前,她的腳步便已經自動自發地先走到了入口處的汕頭干面店門口。
這家面店,是她第一次請駱靖天吃飯的地方。
那天,他們在「昨日」咖啡廳初次見面,喝完咖啡後,駱靖天從他的車子後座拿出一台折疊腳踏車,陪著她從「昨日」騎回大學校園。
半個小時的車程里,駱靖天像個導游似地逐一向她介紹鹽埕區港口的過往繁輩,從兩旁低矮的房子說起拆船業,說起當年美軍在港口駐守時的熱鬧,說到後來,她鼓掌叫好,堅持要在廟口請他吃這家汕頭干面。
「廟口那家旗魚黑輪也很好吃。不過缺點是不能買對面的臭豆腐過來吃。」她指指旗魚黑輪店外圓桌上貼的幾個大字——
「禁止在此吃臭豆腐」。
「你喜歡臭豆腐?」
「是,我覺得它們應該改名為香豆腐。」
駱靖天笑了。
他笑起來會眯成一條線的眼眸,讓他的斯文外貌多了分可愛的性感,她的胸口緊窒了下,懂了什麼叫做心動。
那天之後,他們一直保持聯絡,駱靖天會開車到她的學校說要去散步,然後給她帶上一份吳寶春曾工作過的「帕莎蒂娜」的酒釀桂圓面包。
那樣的用心良苦,對照著他在老婆出現後的翻臉不認人,更顯得諷刺。
雖然她知道第三者的立場就是沒有立場,她甚至看不起自己當時求他到她身邊的乞憐舉動,但她那時就是無法斬斷對他的想念,有幾次還帶著小吃等在他的工作室門口,不管他怎麼罵,她都不走……
這些往事讓夏喜言背後一陣惡寒,她不敢多想,快步走進面店,點完餐後,找了個位子坐下。
「小姐,你一個人吃這麼多喔?」阿姨端面來時問道。
夏喜言一怔,看著桌上的兩碗汕頭干面、一碗湯、一盤青菜與鹵味。
這哪里是她的食量,只是她腦子正想著駱靖天,便點了兩人以前常吃的分量……大腦的記憶果然不可小覷。
「阿姨,歹勢喔,我忘記跟你說有一碗面、一碗湯和鹵味是要外帶的。」她用台語說道。
「沒關系啦。」阿姨快手收走要打包的食物。
她看著桌上的一碗面和一盤青菜,突然覺得它們看起來好孤單,所以她大口吃面,把它們全都喂進肚腸里,讓它們跟她的胃互相取暖。
放下筷子後,她發現面店的生意比以前更好了,那時候來用餐的都是附近居民,現在來用餐的都是邊看著桌上食物邊拍照的觀光客。
夏喜言起身付錢,接過她的外帶食物,繼續走進大太陽底下。
不遠處有一個倒在騎樓下打瞌睡的游民,她把那份外帶食物放到他腳邊後,便繼續順著港邊那一排小型漁船的停泊處往大學校園方向前進。
吃完小吃覺得口渴的她買了瓶水,想起最後一次送小吃給駱靖天的情景。
「叫你不要再送東西過來了,听不懂人話嗎?」駱靖天站在工作室門口,冷冷地說。
「可是,你以前最喜歡吃廟後的海產粥,還有他們的炸魚腸,你說他們的胡椒鹽有中藥的香味……」
「我討厭小吃。」
「不可能……」她不相信。
「我對味素過敏,每次和你出去吃那些東西,我都要先吃抗過敏的藥。」他瞪著她。
「騙人。」她的淚水已經在眼眶里打轉。
「你根本不關心我,你關心的是你自己。我有老婆了,跟你只是玩玩的,拜托你離開,不要再對我死纏爛打了。」
「給我一點時間讓我習慣……」她邊擦眼淚邊說道。
「滾。」
砰!工作室的門當著她的面甩上。
「我很關心你的,我知道你習慣穿Giorgio Armani的襯衫,因為你穿他們家的衣服版型最挺,而且可正式、可休閑,我知道你的床單要用五百支紗的埃及棉,你不愛甜食,不喝加糖的飲料,我只是不知道你會對味素過敏啊。」她喃喃自語著。
她蹲在門口,悲慘地發現她被情緒帶著走,根本不知道她找他能做什麼,可他卻清楚地知道他要的是什麼,所以明白地告訴她——
他不要她。
夏喜言驀地打了個寒顫,回過神來,現在才明白她那時的心情。
她那時只是希望他跟她說,他真正愛的人是她,不是他的太太,她希望他跟她說要她等他、安慰她,跟她說一切沒事……
年輕時的她真如他所說的,只想著自己。那現在的她還是只想著自己嗎?
不,她是發覺到自己對駱靖天的藕斷絲連,所以才想回到現場確認這一切。因為她不想傷害趙季慶,她不能在心里還在乎著另一個男人時嫁給他。
夏喜言皺著眉,朝著校園慢慢前進。
她的學校位在海邊,岸邊防波堤旁邊那一個個的圓形洞口沒什麼改變,每一個洞口能勉強容納兩個人,附近學生們總愛戲稱那是「情人座」。
駱靖天沒陪她坐過一次所謂的情人座,因為他說他沒辦法忍受看到她有一丁點落海的風險。
「屁話,搞不好是他自己膽子小。」夏喜言在嘴里咕噥了一聲,覺得他可以拿奧斯卡最佳男演員獎。
夏喜言走進校園,看著拿手機拍照的人,突然想到今天還沒打卡,連忙拿出手機補上,然後,她看著那些騎著機車與她擦肩而過的青春臉龐,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駱靖天不會騎機車,這對于一個住在南台灣的成年人來說,幾乎可以被列入奇人奇事。
他們剛談戀愛的時候,要在巷弄間尋找小吃,總是她載著他呼嘯而過,有好幾回,她還故意擺出重心不穩要撞牆的樣子來嚇他,只要看到他那張八風不動的臉龐被嚇到發青,她就會笑到東倒西歪。
當然,她後來才知道他不騎機車的原因,原來是他兒時曾經出過一場嚴重的車禍,當時就是因為機車而發生意外的,那場車禍讓他在床上躺了三個月,之後她騎機車載他時,自然也就更加小心謹慎了。
只是她現在回頭想,愈想愈覺得疑惑很多,如果駱靖天只是想趁老婆不在國內的期間來場艷遇,他何必演得那麼認真?如果會對味素過敏,那他怎麼還願意陪著她東南西北地尋找小吃?既然對坐機車有心理陰影,為什麼要對她妥協?他真的有那麼空虛寂寞到急著找人陪嗎?還是——
他其實對她動過真心?
夏喜言驀地停下腳步,明白得道禪師為什麼會因為自問自答而開悟了。
她懂了她開始這段旅程的真正目的了!
不僅僅是為了要對趙季慶公平,也不只是為了要遺忘,重點是——她要證明自己曾經被深深愛過。
如果她能證明她值得被愛,這樣她日後才能相信她可以擁有婚姻。
天啊!原來時間過去這麼多年,她學成歸國、擁有一份穩定事業,但她卻一直不相信自己可以擁有幸福。
夏喜言心狂跳,抓著衣服前襟,激動到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卯起來往前狂奔。
天啊天啊……原來她對自己的信心,居然如此薄弱。
這才是最大的問題所在!
她跑了一分鐘,發現久坐辦公室的三腳貓體力加上上坡路段的難度,已經讓她差不多想打電話叫救護車了,于是她停下腳步,彎身重重地喘著氣。
一位朝她迎面而來的男人,停下來看了她一眼。
「沒事,體力差,跑得太喘了……」夏喜言不好意思地說。
男人沒離開,推了下無框眼鏡,眯起眼打量著她。
夏喜言看著他,漸漸覺得他有點眼熟,好像是在媒體上看過的人,一個偶爾會上訪談節目的教授……
媽啊,他是白致平求來幫她寫推薦函的教授鄧育成!
雖然她與他之前沒見過面,但他算是校園名人,她認得他也是應該的。
六年前,白致平因為見她一次又一次地回頭求駱靖天回到她身邊,求到萬念俱灰,只差沒跳海,所以他不知打哪兒找來的門道,替她找到這位極有分量的鄧育成教授幫她寫研究所推薦函,還讓鄧育成替她在美國安排了一份出版社的實習工作。
後來她一回到台灣,憑著那份實習經歷和國外文憑,找到了外文編輯的工作。若說她的生命中第一個該感謝的人是白致平,那第二個就是鄧育成。
當時她畢業回國後,曾跟白致平說過想向鄧育成致謝,但白致平跟她說,鄧育成最不喜歡已經畢業的學生回去打擾,她才因此作罷。
今日踫面,也算天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