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不是輕易可以破的,」斯寰平彷佛看穿她心中的百轉千回,低聲道︰「若明宣真的迅速破了此案,那可真有鬼了。」
張紫 當然也知道他說的沒錯,明宣若真的追回了三十萬兩,就表示劫銀一事真是他所為,到時候她又該想什麼法子,遮天蔽日,保護明宣?
這一刻,她感覺全身彷佛被深深的恐懼緊緊包圍,她突然好希望真相能夠永遠石沉大海,就此作罷。
「紫 妹妹……妹妹……」
感覺到斯寰平就在耳邊叫喚著她,她這才回過神來,由于心思太過混亂,她無暇注意到兩人此時靠得好近好近。
「妳怎麼哭了?」斯寰平伸出長指,輕輕抹了抹她的右臉頰,果然濕濕的,像是雨水打在臉上。
她哭了嗎?她一向不動聲色,最最不該,就是在他面前失態,讓他窺見自己的心思。或許是因為身在異鄉,又遭遇了這樣的艱難,她一時倉皇吧?
「風太大了,」張紫 微側轉過身,胡亂用手抹了抹眼楮和臉頰,「我的眼晴,一直有迎風流淚的毛病。」
「妹妹看來也倦了,先去歇著吧。」他的語氣中似是有著一絲憐恤之情。
「殿下不困,臣妾也不累。」張紫 強撐著道。
「妳將就一晚,明日用過午膳,咱們就回京去。」斯寰平突然道。
「什麼?」張紫 一怔,連忙轉正身子瞅著他,「明日就回京?」
「對啊,還是及早回京得好,夜夜要我打地鋪,本太子可吃不消。」他溫和笑道。
他是這麼打算的嗎?害她嚇得都不敢睡,一直坐在這里「哪里能讓殿下受委屈,」張紫 連忙道︰「臣妾睡地下便好。」
「咱們的身子都嬌貴,睡地下都不好。」斯寰平搖搖頭,「別爭了,今晚我暫且睡地下,反正明兒就回京了,不必在此辛苦演戲。」
「官銀之案還沒破,就這樣離開,皇上不會怪罪咱們辦事兒戲嗎?」張紫 依舊擔憂。
「怪罪也怪罪不來,案子偵破總要時日。」他篤定地道︰「回去我自會向父皇交代,妳就別操心了,快去歇息吧。」
她不敢再多言,連忙從帶來的包裹里找出一條大大的毛氈,鋪在床簾外的地下,又把比較厚的那床錦被蓋在毛氈上,雖說是春日,可夜里仍顯寒涼,他要是受涼可就不好了。
她又猶豫了好一陣子,才怯怯的躺到床榻上,熄了幾只蠟燭,垂下帳簾。
房中忽然變得幽暗,除了書案上依舊有燈光,四周朦朦朧朧一片,而光影是明晃晃的紅色,映在她的帳子上,讓她想起夏天的傍晚。
「殿下……」她忍不住道︰「夏天的時候,你可出過京城?」
「什麼?」斯寰平手中拿著一卷書,正打算細讀,忽然听到她這樣問,不禁有些困惑,「這是自然,怎麼了?」
「夏天的時候,京郊有一片草坡,軟綿綿的,就像這被褥一樣,躺在草坡上,可以看到西邊的晚霞,紅彤彤的,就像這帳上的燭光。」張紫 輕聲道。
斯寰平側眸看向床榻的方向,「妳喜歡?到時候帶妳出宮便是。」
「真的?」張紫 難掩欣喜,「殿下到時可別忘了。」
「忘了妳就提醒我唄。」他輕笑回道。
呵,她有這麼大膽子嗎,提醒他?他這樣說一說罷了,到時候,哪里還會記得?可是,她喜歡這樣的一問一答,彷佛一對尋常夫妻般話家常,讓這緊繃的夜晚變得祥和起來。
對了,她好像還不曾對他說過,他身上的味道就像夏天草木的氣息,清爽又舒服,想著想著,她對他忽然產生了親昵之感。
至少這一刻,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張明宣自幼習武,從小立志要去軍中效力,可惜皇上提防著張家,他不得不從了文,或許這一世他已沒有機會成為大將、戎馬立功,但每天練劍的時候,依然是他最愜意暢快的時刻。
遠遠的,他看到斯寰平向他走來,下意識立刻收了劍,腳下故作一個踉蹌,彷佛習武不精的模樣。
父親說過,既然皇上提防著張家,張家人也該提防著皇家的人。
「微臣給太子請安。」張明宣擱下劍,屈膝施禮道。
「方才看到你的劍法極妙,」斯寰平微笑道︰「怎麼一見我,這招式就不靈了?」
「微臣瞎比劃而已,讓太子殿下見笑了。」他一向懂得藏拙。
「你雖是文官,可習武強身,也是好事,」斯寰平不動聲色地道︰「有朝一日,說不定能保護你姊姊。」
「微臣一定勤加練習,」張明宣抿了抿唇,忿開話題,「听聞殿下今日便要與姊姊回京了,怎麼不多住些時日?微臣還想著要與姊姊好好聚聚呢。」
「知道你們姊弟情深,等你破了官銀被劫一案,回京述職之時,我定在東宮設宴,讓你們姊弟好好聚聚。」斯寰平答道。
「太子說的是,出了這樣的事,微臣也沒臉留殿下與姊姊多玩幾天……」張明宣微皺起眉頭道︰「姊姊入宮之後,微臣一直擔心她不能適應宮中生活,還盼殿下多加照拂。」
「怎麼,擔心我欺負你姊姊?」斯寰平笑道︰「你這個當弟弟的,說來還算不錯,挺疼姊姊的。
對了,你也得說與我听听,你姊姊平素都喜歡些什麼,我這個做夫君的,要更了解她的稟性,才知道要如何體貼她。」
「姊姊她……好像也沒什麼特別喜歡的,不過是一些女孩子家的玩意兒。」他還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眾人都稱贊姊姊是美人榜榜首,可或許因為太過大家閨秀的緣故,倒是失了特色。
「她好像喜歡畫畫?」斯寰平意有所指地問。
「姊姊其實只喜歡《天宮神女圖》這幅畫。」張明宣老實回道。
「哦?為何她獨鐘愛這幅畫?」
「小時候,父親曾經把獻給聖上的《天宮神女圖》帶回家中,姊姊得緣一見便喜歡得不得了,特別佩服那畫者,說是如果能與這畫者天天一起,該是多好的事。」張明宣邊回憶邊道。
斯寰平怔了怔,緊接著凝眉又問︰「她緣何如此佩服這畫者?《天宮神女圖》並非吳道子真跡,而是後人臨摹的,她難道不知?」
「對啊,我也覺得奇怪,」張明宣也是一臉不解,「姊姊自然是知道那幅畫是臨摹的,不過她佩服的並非吳道子,而是不知名的臨摹者。」
「這就更奇了,一個不知名的人,如何值得她如此?」
「姊姊總是說,這畫像是特意為她畫的,她要好好感謝作畫的人,若不是看見這畫,她也活不到這麼大,那時候她說得顛三倒四的,我也听不明白,也許她也不想讓我明白吧。」張明宣嘆氣,「姊姊啊,有時候古怪得很,大概從小失了娘親的緣故,她若在宮里偶爾犯毛病,還望殿諒。」
「她古怪嗎?」斯寰平淡笑,「方才你還說她沒什麼特別的呢。」
「人總有些古怪的性子,只是平時都揣藏著,姊姊身為大家閨秀,也必得如此才行。」
「呵,說得好。」斯寰平輕輕頷首,但心里卻沒來由的涌起一絲不悅。
沒錯,當年要不是他用他自己畫的畫偷梁換柱,她真沒辦法活到這麼大,可是她應該不知道,其實作畫的就是他吧?
那時候是寧宇把畫拿去給她的,是寧宇在她面前做了好人,她哪里知道,這畫是他斯寰平花了數個月的時間,一筆一畫細細描繪出來的。
他還記得那天寧宇來求他,說喜歡這幅畫,要用寶馬跟他交換,他一听就知道不單純,追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相府的千金闖了禍。他念著張丞相與母後有深交,也沒多想,就把畫送了出去,過了這許多年,倒也忘了這事,直到她再次提起《天宮神女圖》,他才忽然想起,或許因為當年這畫救了她一命,所以她格外青睞吧。
可是現在,他終于明白為何她會青睞那幅畫,並非因為那救了她的命,而是她暗暗愛上了作畫的人,她以為作畫的人是寧宇吧?
這些記憶片段如今拼湊在一起,他總算得出了結論,可是這卻讓他的胸口像被灌了梅子水似的,直發酸,想來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張明宣見他僵立在原地許久都不說話,有些擔心的問︰「殿下在想什麼?」
「沒什麼……」斯寰平回過神來,再次勾起淺笑,「對了,追查官銀失蹤一案,你也不必太緊張,全力去辦便好,結果如何,成事在天。」
「殿下這般說,微臣只覺更緊張了,」張明宣神色一凝,「微臣一定全力以赴。」
「失蹤的銀子雖然有三十萬兩,可全數追回大概也不太可能,」斯寰平思忖道︰「你只需追回十多萬兩,便已屬不易,本宮會在父皇面前多加求情的。」
「只要十多萬兩即可?」張明宣頗感詫異。
「你姊姊已經出了十萬兩,你若再追回個十多萬兩,朝廷那邊就有了交代……總之,不論你要怎麼追查,有銀子即可。」他這樣的暗示夠明顯了吧。
哪怕張明宣去求他父親出個十來萬兩,只要湊足了數,他便可向父皇交差,這大概是保全他們張家最好的方法了,若這件案子真與張明宣有關,再查下去,還不知會查出什麼來……他只是,不想讓那個女人傷心罷了。
奇怪,事關朝廷,他身為太子,卻只為顧全她,他這到底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