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黃帝問曰︰歲之所以皆同病者,何氣使然?少師對曰︰此八正之候也。候此者,常以冬至之曰。風從南方來者,名曰虛風,賊傷人者也。其以夜半至者,萬民皆臥而不犯,故其歲民少病。其以畫至者,萬民懈惰而皆中于邪風,故民多病。虛邪入客于骨而不發于外,至其立春,陽氣大發,腠理開。
晉。皇甫謐《針灸甲乙經。八正八虛八風大論第一》
芙蕖院送去的拜帖和珠寶諸禮,果不其然被孋華院委婉地打了回,雖然孋華院也回贈了頭面,可態度高傲至極,亞女氣憤填膺地跑回來向自家主子告狀,換來的卻是孟弱淺淺一笑。
「知道了。」
然後,便將此事擱置一旁,溫言吩咐儒女替她準備泡金銀花藥澡,竟似連半點兒被藐視惹火的意思也無。
「咱們家娘娘還真是個心軟如水的善人兒,唉,就是這性子,在這吃人不吐骨頭里的後宮是注定吃虧啊!」
宮人們私下議論著,又是憐惜又是搖頭。
幾日後的夜里,一隊剽悍騎兵悄悄疾馳入京——
明月高懸,大君回宮。
風塵僕僕的慕容獷先回了自己的寢殿泡了個熱湯泉,浴罷顧不得拭淨一頭長發,隨便套上了件雪白大袍,也懶得扣上玉帶,便這樣匆匆趕到了芙蕖院。
近半個月沒見著她了,雖然這些時日來,舉凡她吃了幾口菜、看了幾卷帛書,甚至是日里夜里咳了幾聲,統統都有服侍的人盯著,並詳盡記下,統一送到黑子手中,再由鷹信送到他手上。
但是,他沒有親眼見到她安好無恙,這顆心總是穩妥不了。
「真真是魔癥了。」他自言自語,可還是沒有停下腳步的趨勢。
慕容獷揮退了聞訊而來、大喜過望的宮人們,鳳眸警告地冷睨了一眼,「不準吵醒她!」
宮人們忙點頭,輕手輕腳地退至兩旁。
踏入內殿後,他對著厚厚的綾花錦帳大皺眉頭,正想責問宮人為何如此怠慢娘娘,天暖了還罩著這悶不透氣的錦帳?
可隱約自帳後傳來的幾聲低微咳嗽聲,立時令他恍然,心下也深深絞疼了起來。
她,縱然初夏時分也是極怕冷的吧?
慕容獷眸光隱隱痛楚,撩開錦帳後在榻畔坐下,默默地注視著緊裹在錦被中的小人兒。她的小臉半埋在軟枕中,長長青絲掩映下襯得臉色雪白得近乎透明,叫人格外心醉又萬分心疼。
他動作輕緩得彷佛怕踫壞了她,曲起修長指節想撫觸她柔女敕如花瓣的頰,卻在即將踫觸到的剎那一頓——心倏地一緊!
她還活著嗎?
霎時間他驚出了一頭一背的冷汗,有一瞬間,他竟感覺到無比熟悉的恐懼悲傷絕望,好像這一切曾經真實在他眼前發生過,而且這一次他又遲了——
此刻的孟弱卻被可怖的夢魘沉沉捆綁往下拖墜去
「大君,臣妾沒有,臣妾沒有害崔姊姊!」
她淚眼模糊地跪在他跟前,仰頭苦苦哀求著他,甚至膝行向前試圖攀抱住他的腿,只求他停下來稍稍听她一句辯白。
慕容獷冷冷地低頭看著她,往日深情的鳳眸再難掩深深地厭惡之色。「那參湯是你親手熬的,當中未經第二人之手,麗華飲下後立時月復痛難忍,太醫查後確定殘湯中下有紅花你,還要說與你無關嗎?」
「臣妾沒有下紅花!」她心痛至極地大喊一聲,哽咽得幾乎無法言語,破碎地喃喃︰「我臣妾自己的孩兒無緣降生,崔姊姊能有孕,能為大君誕育孩兒,臣妾雖心中艷羨,卻也盼著這孩子能平安出世臣妾又怎會傷害他?」
「你不就是恨孤嗎?」他猛地一腳踹翻了她,俊美的臉龐此刻陰森如鬼魅,諷刺至極地笑了。「恨孤讓你月復中那賤種頂替麗華擋去了算計,你恨孤不給你的賤種留一條活路。孟弱,你既恨孤便沖著孤來,竟去毒害孤心愛的女人和孩兒——你當孤真的舍不得弄死你這賤人嗎?」
頻頻咳血的她聞言如遭雷殛,劇痛欲裂的胸口好似被柄冰冷刀鋒狠狠捅了個對穿,五髒六腑全被剁絞得血肉模糊。
身子僵冷得像置身冰窖,可她整個人卻出奇地平靜了下來。
「賤、賤種?」她臉白得全無血色,白得泛青的嘴唇卻沾染著怵目驚心的妖艷紅花,像是有什麼在這一瞬間死去了。
「是,你與你的賤種,簡直令孤作嘔。」他眼光亮得令人寒顫,刻意放緩了聲音,一字一字吐出的,不啻凌遲。「這世上唯有麗華配生孤的孩兒,像你這種矯揉造作、虛假成性的賤人生的,豬狗不如!」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他,胸口空空洞洞的,只覺耳畔逐漸安靜、一切聲音全消失了
就像是,她已經被整個天地遺棄了。
他就是她的天與地,可是他卻親手背棄、撕碎了她。
她想問為什麼,為什麼他就這麼厭她、恨她和他們的孩子?為什麼連最後一個虛假的盼望和溫暖都不願留給她?
孩兒,你阿爹他其實是要你的,他不要的,只是阿娘
可是這一刻,她的聲音已經隨著口中咯出的血和倒下的身子再沒了去處。
孟弱掙扎著、驚悸著,她緊閉的雙眼淚水直流,盡管裹在溫暖的錦被中卻仍然像被沉進了寒塘古井中,無邊的痛苦黑暗和滿滿的恨與怨,將她勒得無法呼吸、不能心跳
「阿弱!阿弱醒醒,別怕,孤在這兒!」
她悚然驚醒過來,大口大口喘著氣,冷汗濕透了滿頭滿身,整個人激烈顫抖不絕。
昏然的錦帳內,他高鼻俊挺的輪廓剪影卻猶如自惡夢中追逐出來,溫柔的眉眼不曾被發現,殘留在她意識中的只有前世與夢里的猙獰惡狀
慕容獷!
她恨極地猛然抓住他伸來的手臂,重重咬了下去——小小貝齒深深陷入了他結實的肌肉,鮮血迸發而出!
慕容獷卻沒有喊痛,而是在最初的震驚後,迅速卸去了一身的內勁以免傷了她。
「對不住,是孤嚇著你了。」他強忍著疼,柔聲地呵慰道,「咬吧,如果咬孤能讓你出出氣兒,就多咬會兒可也不能咬太久,你才做了惡夢,孤還得讓太醫來幫你號個脈、開帖安神湯劑才行。」
她嘗到了咸咸的血腥味,渾沌迷離的意識逐漸清醒過來眼淚不知怎地滑落了下來,和鮮血模糊成了一片。
既是恨是怨,也是苦是痛。
孟弱閉上眼,冷汗和熱淚交錯,她顫生生地松開了口,渾身月兌力地軟癱了下來,卻正好被他攬入懷里。
「醒了?」慕容獷用未受傷的那只手溫柔地撫著她汗濕的額發,眸光略顯焦灼,抬頭揚聲道︰「來人,速傳太醫,還有立時準備熱湯讓娘娘沐浴更衣。」
「諾。」宮人們忙領命分頭行事。
心急如焚的儒女已經先用溫熱的茶吊子打濕了帕子,就要上前幫主子擦拭頭臉,卻被慕容獷截了過去,親自仔仔細細地替懷里的小人兒擦將起來。
「別怕,那都是夢,有孤在這兒呢!」
她濡濕黏膩的小臉在他刻意放緩了卻還是粗手大腳的動作中,好半天後終于擦干淨了,整個人頓覺清爽不少。
「大君,您幾時回來的?」她低啞地問。
「今夜進京的,一回宮孤略加收拾後便來看你了。」他沒有察覺自己語氣中那抹雀躍得掩飾不住的討好和邀功,眉飛色舞地道。
她腦子還有些昏沉,在恨透了他與必須邀寵予他之中掙扎拉鋸著,深呼吸了幾次後,總算恢復了冷靜,愧疚地囁嚅道︰「對不起,剛剛剛剛臣妾咬傷您了,臣妾有罪,請大君責罰——」
「這點子傷是蚊子叮呢,不痛。」他看著她內疚自責的蒼白小臉,又哪里生得起半分的氣?
孟弱破涕為笑,隨即又吭吭巴巴的開口︰「不對,怎麼可能不痛?我臣妾隱約記得都嘗到血味了,您快給臣妾看看,臣妾馬上幫您上藥,萬一轉成炎癥就不好了。」
「哪里就那麼嚴重了?」慕容獷舒服地摟著懷里的小人兒,只覺滿心滿懷的滿足,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阿弱實在太瘦太單薄了,通身上下沒幾兩肉,是該好好養胖些。
話說,向來害羞嬌怯的阿弱竟然沒發覺自己被他摟滿懷,這下他可以多抱一會兒了——
「大、大君,您放開一些,臣妾快喘不過氣了。」
慕容獷臉上心滿意足的笑容一垮,隨即心不甘情不願地稍稍松開了些,但大手仍佔有欲強烈地環著她不盈一握的細腰,不忘嘴硬道︰「孤是怕你坐不穩,一下子又暈倒了。」
儒女和亞女將錦帳用左右金鉤系了起來,又燃起了巨型枝狀油燈台,溫暖的光暈灑落在內殿之中,他英俊如畫的眉眼極致清晰,越發描繪出那英氣漂亮的尊貴男兒氣質。
孟弱怔怔地望著他含笑看著自己的俊臉,鳳眸里淡淡的寵溺溫柔之色就像是真的
孩兒,如果你阿爹真是愛著阿娘的,那該有多好?
不,她恨他!不管他這次是真是假,都永遠彌補不了她失去的孩子,那個可悲葬送的前生
「大君,您今晚可以可以不走嗎?」她把臉埋在他寬大溫暖的懷里,眸底眼神成冰,語氣柔弱破碎。「我臣妾害怕。」
慕容獷心都要疼化了,結實的臂彎牢牢環擁住了她,「孤不走,別怕。孤都陪著你呢。」
她小手顫抖的攀附著他的勁腰,卻還是不敢摟實,好似他並不是自己的
素來善于由言行舉止揣摩人心的慕容獷如何不知她此刻「內心的掙扎」,幽深的鳳眸掠過了隱約的心疼,而後不由分說的拉住她的小手,強迫安放在他的腰際。
這一幕情深繾綣,看在宮人眼中何其羨慕?
慕容獷自己都吃驚,他居然就這樣抱著小人兒哄到了天亮,卻沒生起一絲的欲念呃,也不是完全沒有,可是每當他蠢蠢欲動時,看到懷里那張蒼白又明顯睡不安穩的小臉時,欲火全被滿滿的憐惜澆熄了。
最詭異的是,他一點也不覺煩厭。
斜靠在龍紋金案前,慕容獷漫不經心的听著底下百官又在那里打嘴仗,說一些雞毛蒜皮的政爭雜毛小事,心思已經飄遠了。
——清晨他離開時,到底是記得幫她掩好了被角還是沒有?
「大君也該有個大兒,為我大燕未來承繼皇嗣了。」
慕容獷思緒閃電回神,鳳眸射向下首的太宰風琊?
「風太宰,這真不像是您老會說的話啊。」他閑閑的笑了,輕慢地道,「至少,孤以為不會是你先跳出來做這個出頭鳥的。」
向來知所進退的風貴姬也著急了嗎?
一個兩個見他稍稍待阿弱好一些,便開始坐立難安,真真甚是可笑他甚至還沒幸了阿弱,怎麼,就有人擔心大子的位置旁落了?
風太宰一時語塞,神情有些尷尬,也難掩些許感慨。「老臣並無私心,請大君明鑒。」
當初若是能選擇,風太宰是無論如何都不想自己的女兒成為後宮里的一員,只不過唉,說這些也為時已晚了。
「孤說過,鳳後尚未立,後宮嬪妃誰都不能先行有孕,話猶未遠,愛卿們卻個個記性不好,是要孤再『重新』提醒你們嗎?」他的微笑令眾人不約而同打了個寒顫。
上一次是兩年前,韋家女詠嬪買通一名太醫竄改了避子湯,結果終究被查了出來,太醫與詠嬪扔狼坑,其背後家族流放千里。
眾人才知,慕容獷對大子之事絕不手軟!
文武百官一片鴉雀無聲,顯然都憶起了當年驚心動魄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