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進了書房的徐直,下意識地往她費心收集來的貯幣器走去。
一如過去的每一日,她收集的五個貯幣器里,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另外三個則是各自不同,沒有變過。
「大姑娘?」九行進門後規規矩矩地站在那里,見徐直高傲地不理人,他又大聲叫︰「大姑娘!」
徐直這次反應過來,她看向他,蹙起眉。「誰叫你進來的?」
「姜玖有吩咐,大姑娘若要來書房,定要有人陪著。」他也不願意啊,什麼鬼不鬼的……他抬眼掃過這棟三層樓的內部,層與層之間都是中空,以回旋式樓梯相接延伸,周圍全是書與……古玩吧?他府里沒被抄家前也是會收些各國古玩的,卻似乎與徐直的有些不太相同,這些古玩帶著一種非常陳舊的氛圍……他又看向徐直剛才正在看的器具,但完全看不懂……他試著表達他的好學︰「大姑娘,這是什麼?」
「幾百年前小周國裝貨幣的器具,這種貯幣器的特色是在器蓋上雕刻小周國的人文歷史。」徐直在學士館待久了,從不藏私,跟每個人說話,只要有人問到她懂得,她一定回答,同時答得極為詳細,「栩栩如生,雕刻生動宛如真物。收集了這些幣器就可一窺幾百年前小周國真實的民俗風情,你看,這時小周國狩獵的場面,從衣著上可以看出狩獵者的身份︰這時小周國的春江,小周國人畢生必去一次春江,雕刻細到竟有十七個人,有老有少,或站或趴在春江旁飲著江水,人人表情生動,是不?」
九行小心翼翼上前一步與她保持距離地看向那些器蓋上頭立的雕像,他驚嘆︰「真是,怎能把一個人崇敬、感恩的表情給刻出來呢?」他也曾是受過燻陶的少爺,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九行不明所以,仔細比對。「對,兩個都很平滑,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徐直微微低著頭,幾乎與器蓋上立體的雕像平視,她似得摟著上面的小雕像,說道︰「是了,你們都看不見。」
「啊……大姑娘,你看見什麼了?」
「我也看不見了,果然就是在一夜間消失了嗎?誰拿走的?」
「……」九行吞了吞口水,不知為何背脊寒毛直立,明明心里拒絕想著她說什麼這里鬼啊鬼的,但就是無法控制地往那頭想去︰他又瞟到那些古玩……有的看起來一點價值也沒有,身孩子有破損……
「大姑娘,你收購這種幾百年前的古董,很不容易吧?」九行試著搭上話。
徐直轉過頭看著他,沒有說話。
「……」在靜默中他有一種「這種可笑問題還是不要再追問」的驚恐感。
徐直站直了身子,指揮道︰「你去把梯子搬到這里。」九行聞言先是一怔,又想到自己已經不是過去的公子哥兒了,便順從地去長剃那里,一搬……有夠沉重。他漲紅臉,用盡力氣半拖半移,移到徐直指定的地點。
不是他不夠力,真的不是,是長梯過重,根本一人搬不動!他忍不住問道︰「大姑娘,平日是誰幫你搬動的?」
「嗯?阿玖或同墨吧。」徐直心不在焉地說道。她踩著階梯上去,九行立即退了幾步,與她保持距離,以免她會有任何誤解。
姜玖或同墨?說錯了把?是姜玖跟同墨合搬吧,九行不由得暗嘆口氣。他是罪官之後,一家入京領罪,本該全家問斬,但新皇大赦天下,父兄改以流放之刑,而他則以罪民身份派到徐直身邊做事。
這是陛下的恩德他知道。陛下看他年輕,不忍他一生毀盡︰而父兄听見他將到西玄徐直身邊做事,皆是大喜過望,直要他好好服侍徐直。
怎麼服侍?
他打听過了,所謂的身邊人就是要包辦徐直的衣食住行已經她的所有需求。
前者他願意吃苦去學,但後者所有的需求里有包括……暖床嗎?那個伶人說︰「就看大姑娘想什麼,身邊人就得給什麼了」,語氣曖昧不清,由不得他不住往那處想去,害得他膽戰心驚,就怕半夜隨時被召了過去。
來到徐府後,他才知道徐直這一支徐姓男女可自由婚配,不受皇上指婚,同時女子可公開有男寵相伴,只要徐家女開心又有什麼不可以呢?而身邊人……在他眼里,真有幾分相似男寵,讓他渾身不舒服。他看過姜玖在半夜出門,目標是徐直屋子那方向,頓時他心都冷了……他一直煎熬著,直到今天他才鼓起勇氣跟蹤姜玖。姜玖確實是去了徐直的屋子,但他還搞不清楚狀況就被發現了。
對!西玄徐直誰人不知,就連他這個外地人都听過她,但,西玄徐直成名時他還只是個孩童。這表示什麼?兩人相差十歲以上!他曾經暗地里仔細打量過徐直,是個美人,卻非不可取代的絕色,貌齡比實際小上許多,可是那都是騙人的,年齡差就明晃晃的擺在那里,他……下不了口。
若然哪天徐直逼他下口……他也只能努力想著萬幸西玄徐直不是男子……
思及此,他有退了一步,打從心底里想跟徐直保持距離,最好相隔千山萬水。
徐直爬到架子頂端,他平視過去正好看見她裙擺下的墨履,于是立刻回避往高處阿奎那。西玄曲裾深衣是廣袖為主,她因為高舉拿書,一雙藕臂就這麼露了出來……他懊惱的垂下眼,深怕自己被賴上……
「你在做什麼?」冷淡的聲音自他頭頂響起。
九行下意識仰起頭,徐直正無表情地看著他。真的就是個美人,但,也只是個美人而已,在西玄年輕女子里要找到比她美得多得是,何必要個「老人家」?
「來拿著。」
「哦,是。」長梯才方便接著,但他為了維持兩人間的距離,只肯站在地上,等她丟下來。徐直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雙手一松,手里的冊子全落了下來。因為九行不敢一直看著她的臉,早就平視正前方,因此當書落下來時,他伸手去接,還是漏了幾本砸在地上。
他慌張地去拾起。有幾張畫紙滑落出來,他撿起時一瞄,畫紙上正是方才她所說的貯幣器,五個都在,但只有器蓋上有雕像,與其說畫工精妙,不如說只是臨摹,是個記錄,遠不如他畫的有靈氣。驀地,他眼皮一跳,落在其中一個器蓋上的雕刻,那時春日播種的場面,十來名百姓在下田播種,山坡地上……有人。
有一個男人,就坐在山坡地上看著百姓播種。
他下意識地抬頭,看著置放貯幣器的方向,從他的角度看去,正好看見光滑的山坡,上頭哪有人的雛像啊?
瞬間,他想起方才徐直說的話,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徐直只手抱著竹簡,扶著梯子終于落了地,她瞟一眼九行,眼底有著些許不耐煩。
「連拿些東西也不行嗎?」
「我是不小心,就這麼一次而已……」
「它日要是你拿貴重的東西,也就這麼一次教你給毀了……什麼東西掉出來了?」九行悶著氣,遞到她面前,她接過第一張,哦了一聲。「這個啊……看見了嗎?這就是我說的,你們都看不見的人。」
「大姑娘,是不是你……做夢了呢?」
徐直根本不當他的話是回事,低頭看著那張畫,自言自語道︰「地主?不像。此人腰帶過長,袖未卷,分明一開始就沒有要入田,而是一個旁觀者的角色,會在貯幣器上留下的,就是當地的風俗民情,這表示不是偶發,而是理所當然的一種代表當地春耕的景象。是什麼原因讓這個人坐在這里,卻是春耕必須的?為什麼之後的小周國再無這樣的風俗?」
「大姑娘!」九行聲量放大些,讓她回過神來。他嚴重懷疑徐直有幻想癥,才會自我編造出子虛烏有的人來。「我將梯子搬走吧。」徐直嗯了一聲。九行費力要搬起時,不敢把視線放在徐直面上,因此他感覺徐直的身子突地撲過來時,心里大駭,心想這是書房啊書房啊!直覺松手,連連後退的同時,瞥到她腰間佩飾纏在架腳上……她是被纏住所以被拉動了?
徐直松開竹簡撐住傾下她的梯子,現下再加上九行的沖力,她被逼的連連退後,眼看就要跌倒了,瞬間她放棄穩住梯子,迅速半蹲下來,同時雙臂環抱住頭,哪怕會扯動梯子她也不理了。
她全身上下嘴重要的,就是腦袋。
只要保住腦袋,一切都好說。
下一刻,有人硬是鑽進梯子與她之間……來人身上的香味告訴徐直,是同墨!同墨死命地抱住她的上半身,下半身護不住,配飾就纏在那里……當啷當啷,有古董被架子掃落了地。
緊跟著,徐直察覺到同墨全身緊繃一顫,顯然她的背遭到沉重的古董重擊。尖銳的刺痛猝不及防得竄進徐直的腦袋里,逼的她必須維持著抱頭的姿勢,以降低腦子里蔓延開來的疼痛。
直到這波震動過去後,同墨輕輕搖著她,在告訴她一個訊息—沒事了。徐直這才將雙臂慢慢放下,露出一雙美目來。
同墨狼狽地坐在地上,婦人的發髻都已散開,她臉色蒼白焦急地在她面前比著什麼徐直也沒在看,她一雙冷靜的眼眸先掃過翻倒在地的貯幣器,間器蓋被掀開了來。
顯然剛辭擊中同墨的,就是它。
如果同墨不在,今日被擊中的,就是她了。
地上一小紙片拉住她的注意力,她納悶哪來的,于是伸手撿起。
這一小紙片來自圖紙的一部分,是梯子倒下時她松開手里的春日耕種圖。也不知圖紙在落地的過程里是遭了什麼利器,竟被切割成好幾片,現在她手里的碎紙,正式百姓下田的那一幕,而山坡的部分就那麼被切割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