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法只得慢慢想了。東方定寰有些煩悶地彈了彈滑落鼻尖的發絲。來到開明城後,他的臉有大半被遮在刻意拉到鼻子下方的領巾里,為了避免被認出身分,他已經做了點小小的易容,可是南方天氣悶熱,臉上不時得黏著東西實在太難受了。
這都要怪在他十八歲那年,被那個滑頭的大哥說服,代表東方家去參加武林大會。
提起東方家,大燕那些血統尊貴的皇室與諸侯無一不語帶輕視,正因為東方家原本就是海盜,跟江湖中某些門派多少有點關系,所以當年武林大會的英雄帖也送到了衡堡。
但說東方長空是個滑頭,似乎又有些言過其實……
沒錯!他唯一的兄長,確實一點也不滑頭,為人誠懇海派又豪爽,怎麼可能跟滑頭扯得上關系?
但,東方定寰還真無法解釋為何他從小到大吃過無數次悶虧,都跟大哥月兌不了干系?
到底是他誤會大哥,想太多?或者這中間其實有什麼誤會?東方定寰每次想起來,總忍不住內心糾結。
當然,當年的情況也不能全怪大哥。
當年武林大會的英雄帖送到衡堡,本來輪不到他接帖子。雖然他確實對武林大會充滿向往與好奇,不過再怎麼樣也得父親和大哥說話才算數,他當時只是在一旁看戲。
怎知父兄幾番衡量之下,為了不讓朝廷對東方家與武林人士的接觸心生警戒,便決定派出東方定寰代表東方家。
東方長空拍著他的肩膀,「你是老二,我是老大。」
「老二的意思就是……」小鬼頭一個的老五冒出來插嘴,被老三賞了一記爆栗子,老四接著把人拉走了。
「就是不是首位繼承人,朝廷比較不會過度警戒。」東方長空沒理會小屁孩講的蠢話,只是仔細斟酌用詞,不希望弟弟覺得受傷。
其實東方長空顧慮太多了,東方定寰偶爾覺得內心受傷,只是因為他糾結的問題點常常跟別人不太一樣,東方定寰當下也明白了父兄的顧慮,心里有些躍躍欲試。他並非想出風頭,身為龍謎島少主該謹言慎行的自覺他還是有的,但他畢竟年輕,很想知道自己的實力到哪里。
其實現在想想,東方定寰覺得自己當年真是蠢到姥姥家了。天底下能有多少人有他這身怪力?光是靠這身怪力,就算他不懂武藝也能一個打十個了,更何況他本就是個武痴。
總之,年少輕狂,如今悔不當初也于事無補,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看過他的模樣,他風頭也出了,找人過招的癮也解了,爽了那麼一兩天,換來的是沒完沒了的懊悔。
樹大招風啊!他往後的歲月只喜歡窩在家里足不出戶,就算外出也一定像鬼影一樣來無影去無蹤,可不是沒原因的。
認命地拉高領巾,東方定寰一抬頭,正好瞥見白一飛的副手朝他走來。
哼,也是時候了。
「喂,啞巴。」說好听點是副手,其實就是狐假虎威的跟班。
當然白一飛能不能稱得上是老虎,他得會一會他才知道了。
「大王要見你!」這名副手稍早時只是專心一意地拍著白一飛的馬屁,壓根不知道底下發生了什麼事,竟然讓白一飛指名要見這個啞巴,他心里自然極不服氣。
「大王」指的是白一飛。
亂世中為求自保,東方定寰不認為擁兵自重算什麼滔天大罪。如果皇權給不了百姓任何保障,又何以要求人民要忠君愛國?又何以父母官不能挺身而出?人民不能拿起刀劍為自己的家園妻女奮戰?在大燕,上至諸侯士大夫,下至黎民百姓,被世代訓勉著皇權的至高無上不可侵犯,血統對了,躺著啃民脂民膏也是天經地義;但在龍謎島,他們從小到大被諄諄教誨的,就是權力越大,責任也越大。
這也是為何東方耀揚敢帶著龍謎島的軍隊打海賊,卻不怕朝廷忌憚他想造反,第一,這是龍謎島男人的作風,自己的家園自己守;第二,京城里那些只管醉生夢死的高官,搞不好還不知道東方耀揚這些年轟轟烈烈地干得這麼漂亮,就算知道了,恐怕也只是想方設法把功勞全往自己身上攬,撈點豐厚的獎賞和更高的官位。
因此當下,東方定寰對白一飛的作為並不抱持任何批判立場,一切等談過再做打算。
但是當東方定寰走進白家大宅時,他就知道他一定會很討厭白一飛。
東方定寰向來不愛說什麼統帥應與人民同甘共苦這種矯情到姥姥家的鬼話,但身為東方家的男兒,有一點他確是奉行不悖的──
只要喊他一聲大哥、一聲將軍,那這人就是他的手足,大哥吃肉,小弟就吃肉;小弟粗茶淡飯,大哥也不會好酒好菜獨自享。開戰這些年,他家幾個兄弟在戰場上,吃的穿的用的都跟士兵一模一樣,所以東方家的軍隊就是比別人更護主。
白一飛強行課了重稅,已經不合理,但他並沒有見到白一飛將課來的稅用在軍糧或兵器上──那火炮若真是花了大把銀子買的,可真當了冤大頭了,那種準度低、炮管又容易爆裂的火炮,龍謎島好多年前就不再使用。
當東方定寰看見白一飛左擁右抱如花似玉的美妾,前後還有貌美丫鬟又是捏腳又是搥肩地伺候,心里更生厭惡之情。
那些女人沒被身上的珠翠釵鈿壓死,真是天賦異稟。他突然想起東方家決定參戰之後,他娘和他大嫂就極少佩戴珠翠首飾,偶爾佩戴也只是為了安撫她們的男人,讓父兄相信她們沒有苛待自己。母親和大嫂都用自己的方式支持他們,要不,他們哪來那麼一大筆錢打仗?東方家再有錢,也不是坐擁金山銀山。
東方定寰這人呢,說小氣也真的很小氣,而且「護短」到見不得自家人辛辛苦苦為天下太平奮戰、母嫂省吃儉用時,卻有人日子過得奢侈靡爛又不知民間疾苦,當下連這座金碧輝煌的大廳都看不順眼。
「壯士怎麼稱呼?」
白一飛生得一張方臉……嗯,可能是圓的,也可能是方的。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可能」?當然是因為他腮邊的肉實在太肥厚,根本看不出臉型的原貌,連筆挺的鼻梁在那張臉上都顯得平庸。理個大光頭,臉上蓄著山羊小短胡,笑起來時,兩只眼楮被肥肉擠得只剩一條比蝌蚪小的縫。
听說這廝是軍人出身?
一介武夫,痴肥如斯,真不簡單。他記得他們的軍糧相當粗糙啊。
「哎呀,孤都忘了,壯士口不能言,是個啞巴呢。」白一飛哈哈大笑,拍著小妾的大腿。
四名侍妾也跟著笑得花枝亂顫,嬌聲嬌氣地驚呼──
「看不出來呀?」
「真的是啞巴?沒病吧?」
愚蠢不是病,但人若蠢起來真要命。東方定寰心忖。
「那孤該怎麼稱呼壯士呢?」白一飛苦惱了起來,然後一雙眼,深沉而不懷好意地打量起東方定寰,「怪哉,壯士不像出身草莽,和那些前來投靠孤的綠林好漢站在一起,總覺格格不入。」
這家伙是在試探他,或故弄玄虛?
東方定寰相信兩者皆有,畢竟這種人最怕被窩里反,不可能對外來者毫無疑心就收為己用,但橫豎他就裝傻到底,白一飛也奈何不了他。
說起裝傻的功夫,東方定寰也不馬虎,誰讓他有個好像在七個兒子肚子里養條蟲似的精明母親?當下他只是眼泛紅光,目不轉楮的盯著擺滿一大桌的肉山酒海……
他娘的!這是初一十五敬神作醮嗎?這麼鋪張浪費!那一盅是不是佛跳牆?戰亂連年,百姓只能啃樹皮,統帥在家吃佛跳牆?不怕遭天譴嗎?
可是……格老子的!他好餓!
他是真的很餓,從龍謎島趕到開明城的一路上,只能以干糧充饑,偶爾獵到野味就算走運了。進到開明城以後,他跟著那些亡命之徒來投靠白一飛,當然也不可能上館子飽餐一頓,前幾日進了白一飛招待各方英雄好漢的行館,吃的也都是些粗食。
當然那已經比外頭好很多,可是他食量很大,這幾個月來在外頭奔波,若不是想著家里兄弟此刻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自個兒都要委屈得心酸酸了。
他以前一餐要吃五大碗飯的啊!
那饞樣讓四名姬妾看得一陣嫌惡,白一飛倒是正中下懷。
只要是男人都抗拒不了酒色財氣,藉此招攬能人異士壯盛軍容,以和其他諸侯,甚至是近日聲勢越來越浩大的東方家抗衡,就是他打的如意算盤。
只不過這身懷怪力的啞巴,所求的東西也太單純了點,不過這也不奇怪,兵荒馬亂的年代,求得一餐溫飽確實不易,而且看他對值錢的古玩珠寶、如花美眷不感興趣,只在乎最本能的飽月復之欲,想來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之人。
這種人留在身邊自然是最好不過了!白一飛當下笑得一臉和氣,走上前,彷佛兩人是多年故交那般一臂環住他的肩膀,推著他往膏梁厚味羅列的圓桌走。
「都晌午了,孤正想找壯士一塊兒吃頓飯。」他按著東方定寰的肩讓他坐下,東方定寰得死命克制住自己賞他一拳的沖動。
習武之人向來忌違別人拍他肩頭,更何況他從小就異常厭惡旁人的肢體踫觸,除了家人,誰踫他誰倒霉!
七兄弟的母親鐵寧兒常打趣說,老二打出娘胎開始,哪個外人硬要湊上來對白女敕可愛的他模模捏捏,他就像被惹怒的小老虎似的,漲紅了小臉,使盡吃女乃的力氣揮舞小拳頭,踢動小短腿,光哭聲都會把人嚇著。長大不哭了,就直接賞人吃拳頭。
白一飛心里暗自訝異掌軀結實堅硬,看來自己果然沒找錯人,但心里還是有些提防地示意四名姬妾回房去。
「孤自登基以來,廣納天下賢士,凡是身懷絕技的高手,只要願意投效孤的麾下,孤必禮遇之!不管是財富,美人,權力,名聲,地位,只要壯士想要的,孤都願意分享!」當然,前提是,他不要的才能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