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觀察著她。
瓜子臉透白如瑩玉,眉睫密而細長,唇瓣薄而可憐、血色極淡,微微啟著,黑緞般的發絲貼在頰邊胸前,烘托著一副楚楚神態。
說是魂體靈魄,卻不盡然,他抱她來此時,雖無重量,雙臂踫觸的是實質身軀,感覺得到女子特有的柔軟;說她是人,更不可能,世間不否認有異能者存在,肉眼可見陰冥,但她不是;若說是精怪——
他眼眉微沉,俯,鼻子幾要抵上她的膚,輕輕嗅著。
她身上並無腥羶騷氣,漫進鼻腔的氣味很是清淡,他道不出是何香氣。鼻子往下移,在頸高處頓了頓,又沿路嗅了回去,然後鼻尖對鼻尖、他的瞳中有她,她的眸中也映著他,女子已醒。
「啊啊——」頓了會兒,她終于回神,慢半拍地發出尖叫。
「姑娘莫驚。」他緩緩撐起身軀,出言安撫。
沒有一個清白的大姑娘在這等狀況下能不驚懼的。
她眼楮睜得圓亮,抓著被子反射性地往床角縮,這一動,頸項一陣麻,她伸手去模,發現那些教魑魅魍魎咬傷的口子復原得極快,而手臂亦是,僅留下隱約可見的尖牙痕跡。
老天爺!這是怎麼回事?她竟有足夠的靈動力在短時間內自愈?!
怔怔撫著頸子、瞧著手臂模糊的傷口,腦筋仍轉不開來。
人非人、鬼非鬼,更非神佛,她到底是什麼?!難不成,她變成了精怪,只是自己毫無知覺?
「我、我我……」她受到不小的驚嚇,語不成句,不知該說些什麼。
「莫驚。」那聲音雖低幽和緩,不含敵意,此刻之于她,卻如細毛刺入耳膜,教她一顫,終于捉回神智。
兩眼抬起,她重新望向他。男子嘴噙著淡笑,五官十分柔和,尤其是一雙細長的眼,配著斜飛入鬢的眉形,頗具雅氣。
瞧起來不像壞人。她心稍稍定下,正要開口,卻意識到另一件事——
「你、你瞧見我了?!」
他微怔,立即猜出她為何有此一問,原來世間凡人瞧不見她,那麼——她該是屬于魂與魄,形體是生前的模樣,是早逝紅顏。
眼眉更為舒緩,他淡然地道︰「在下雙目並未失明,姑娘就在眼前,我當然瞧得見你。」
「哦……你、你見到我,我、我……」她尚在消化目前狀況。
「昨夜,因讀書煩悶至河岸漫步,驚見姑娘倒在岸邊,在下才將姑娘帶回。」他平順解釋,身軀離開床沿,臉上的神情優雅無害。「你別怕,在下並無惡意。姑娘可是陶家村人土?家任何處?一夜未回,家里人肯定心急如焚,若不介意,在下可為你前去知會。」河岸一帶的人家,十戶有九戶姓陶,自成村落。
果然是讀書人。見他退開,雙手負于身後,著白衫的頎長身軀自有一股俊逸。
她心稍寧,在那溫和的語氣和注視之下,臉竟覺得燥熱起來,抬手去模,仍是冷冰冰的觸覺,沒有絲毫溫度,但那把火著實在燒,悶在體內無形地燃燒,只有自己的感覺最清楚。
她亦知某些世間人天賦異稟,雙目能見幽魂鬼神,能與冥界溝通,可在人間與鬼界自由來去。他見著了她,還將她帶回,無法解釋其中奧秘之處,只得將一切的不可解歸于巧合與緣分。
遲疑地放下棉被,她怯怯地對他笑,雙腳剛伸下床,一瞧,羞得不知所措,她的鞋襪已教人月兌去,luo露出兩只雪白無比的蓮足。
「啊!」輕呼一聲,趕忙又伸回被中。咬著唇垂著頭,她真不敢瞧他了!姑娘家的雙足讓男子模過、瞧過,她雖是魂魄,也覺萬般羞澀。
「姑娘?」他喚了聲,不揚不躁,彷佛卸下她的鞋襪、瞧了她的luo足,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畢竟是在陰冥之中太久太久了,來來去去都是幽幽魂魄,記生前功過、論生死時辰,對他而言,這空間無悲無喜、無男無女,無世間一切的道德規範。
「你別急著下床!多歇息一會兒,我替你請家人過來?」她外傷經他施法已愈合大半,魂魄卻還過于虛弱。
「不用了,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他的話讓她感傷,不知是在試探。
「是嗎?」他微微頜首,溫和又道︰「既是如此,姑娘就安心在這里歇息,待精神恢復再走不遲。」
「可是……」她菱唇輕咬,匆匆瞧了他一眼,復又垂首,「孤男寡女的,總是不好。」她不似他,而是身屬陰冥,心如人間。
「這臥房留給姑娘使用,我在外邊睡下即可,先湊合著一夜,等天明,我再送姑娘回家。」道完,他舉步要走。
房子才丁點兒大,一眼便瞧遍了,她佔了唯一的床,秋水天冷的,卻教他睡在何處?她心一急,顧不得luo足,腳踩在冰冷的地上,「這位相公——」追出幾步,頭突地犯暈,她雙眼一花,身子竟又倒了下來。
他回身瞧著,內在漠然,走至她身旁將她橫抱,重新安置在床上。
「覺得如何?」
她眉微蹙,昏得難受。「眉心好疼……」
這是必然。是他下的手。
抱她來此,為定她的屬界,她的眉心讓他以五指按捺,欲取出內丹,才發現空蕩虛無,她並非修煉中的精怪。
她這等模樣、屬身不名,是他千年來唯一所遇。
「睡會兒吧,醒了就不疼了。」
「是嗎?」她眨著迷蒙的眼眸,有些淒楚、有些眷戀,感覺他的聲音好溫柔,在她耳際跳動,唇間不由得逸出嘆息。
這一刻,可不可能長久?有人對她關懷呵……一個看得見她、模得到她、瞧過她秀足、甚至是抱過她身軀的男子……
「睡吧。」他道,將被子覆至她顎下。
起身要走,一只白透的小手握住他衣袖,他不動,淡然瞧入那霧似的眸。
「你叫什麼?」眉心痛,她擰眉,方寸卻漫著甜。
薄唇掀動,一邊悄然而技巧地擺月兌她的掌心,「在下姓文。」
「能……說出全名嗎?」羞呵!
他微怔。名字?!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時,他名喚什麼?
瞥見插在腰間的綠竹笛,他不改溫和語氣,「我姓文,文章的文,名喚竹青。」
她幽幽勾勒唇角,柔聲道︰「原來是文相公……文……竹青……」細細念著名,想將他只個分明,可眉間空空虛虛,腦中困乏,真的是累了。
乏力地合上眼瞼,她微乎其微地吐出字句,「……小女子……陶家村人士,小名……瑤光……」然後,遁入了夢處。
男子細長的眼凝聚片刻,見她眉心仍蹙著,猜想這昏沉現象還會持續好些個時辰,使她睡睡醒醒,一直到本身的靈力會聚。
「好好睡吧,姑娘。」他淡淡道。
步出屋外,小河在門前流過,他望向對岸不遠處的人家,隱約听聞那名逾期、魂魄仍未歸地府裁決的婦人響亮的罵聲。
真精神,丹田中氣十足,是個極健壯的軀體。他微微笑。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而提拘這樣的魂魄,正巧驗證了此話。
他由袖中取出四顆琉璃珠,往草地上拋去,一陣輕煙,魑魅魍魎活跳跳地跑了出來,忙著伸腰拉筋、扭脖子活絡活絡。
見文竹青神態冷然地睨箸他們,四小鬼怕又被封進琉璃珠內,趕忙跪成一排,求爺爺告女乃女乃地大呼︰「文爺,咱不敢啦!您大人大量,饒恕咱們吧!」
「咱們沒吃她、沒吃她,雖然很想吃,到得最後關頭,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文爺莊嚴神聖的面容,這一口怎度也咬不下去啊。」
「文爺,別再把咱們因進珠子啦!在里頭可痛苦了,連翻身也難,不小心放個屁,還差些毒死自己!咱不進去,抵死也不去。」他忘了他早死過了。
「都是魑仔,是他說要把那丫頭分食,不干咱的事啊!」
「對、對!都是魑仔先提的,他自己想吃,把咱們都拖下水。文爺,您要罰他,重重的罰他。」他們最拿手的把戲,找個替死的,把錯過往他身上堆,再慫恿主子將他嚴懲,助自己逃過劫難。
「你們三只臭鬼,這等虧心事也做得出來?!咱咬了那丫頭,你們就沒咬嗎?好啊!大家把嘴張開,按著她身上的牙痕合對合對!」
「什麼虧心事?!咱還虧胃、虧腸、虧肝又虧腎!好啊!對就對,誰怕誰啊?!」三只對一只,就算是黑也要拗給他白。
他冷冷看著一出戲,等他們鬧夠了、相互陷害夠了,他沉默不語,反掌托住四珠琉璃,法力在指尖流轉,形成細微光圈。
魑魅魍魎見著了,意識到形勢嚴重,嚇得抱成團,牙齒打顫、尖耳打顫,四肢也在打顫,聲音抖到不行,「文、文、文爺……饒命啊……」
燒不得。
他眉眼轉熾,如地獄火,一掌托珠,一手捏出劍指,接連三晝,僅留下魑鬼,其餘三小鬼皆中劍指射出的火光,登時琉璃珠碎,三鬼靈魄俱滅。
「你答應過什麼?可還記得?」火光消退,他依然冷眉冷眼。
魑鬼吐出一大口氣,兩腿軟在地上。方才那幕太過驚異!他咽了咽口水,勉強回答︰「記、記得……當然記得。為陰冥鬼差,不、不食生肉……不飲鮮血,不取無辜性命,不、不救將死之人。」
「若違者……」
魑鬼吞著分泌過多的口水。「違者,魂飛魄散,永、永世不得超、超生。」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小鬼,看到對方寒毛豎立,靜謐頜首,「很好,你都記得。」轉過身面對小河,淙淙水聲有著渾然天成的節奏。
「回地府告訴武爺,請他再遞補上來三名鬼差。然後,去查一個名字。」
「文爺要查誰?交給咱準沒錯。」意識到安全無虞,說話不由得穩了些。
「一個姑娘。姓陶!陶瑤光。」
原是在夢中迷途,她彷佛在黑暗里走了很遠,沒有一盞指引的明燈,四邊無止境,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直到那清清脆脆的鈴音,她听見了,是由極遠極遠的地方傳來,她追尋而去,去看誰持著她的串鈴兒。
瑤光睜開眼睫,從迷霧中走出。
屋里昏暗,有片刻,她以為尚在夢中,然後透過窗子,她瞧見那白衫男子立在灰譎的天地中,那串鈴子勾在他指上,風一過,鈴聲起舞,一首好歌。
那火燒的感覺又來了,體內一股莫名騷動,她按捺住,下床尋著自己的鞋襪,飄到門口才陡地驚覺,趕緊慢下兩腳,安分地緩步踱至他身後。
他轉身,見她目光盡膠著在他手上的串鈴,微微扯唇,「見一個大男人持著這女兒家的玩意兒,覺得奇怪?」
瑤光抬眼看他,急急回話,「不!不是的。」
方寸跳得好促,天啊!她是幽魂呵,怎還有心跳?!怎還感覺得到氣息紊亂?!她已死,皮囊早已腐爛為泥,人世間再無陶瑤光一人,這副軀殼,僅僅是個假象,可懷有的心意,卻又萬般的真。
撫暖意念,她晶瑩的眸流光閃爍,朝他步得近些。
「瑤光還沒謝過文相公。」身子微微一福。
「我僅是將你帶回,舉手之勞!何須言謝。」他說,雙目仍看著搖蕩的串鈴。
兩人沉默了會兒,再見串鈐兒,她心中激動,悄悄按捺著。
「這鈴音真好听……我、我很喜歡,不知文相公從何得之?」
擺了擺手,串鈴兒擊出更清亮的音韻,他轉回身再度面向小河,中低的嗓音淡然傳來,「在對岸人家院子外的柏楊樹,我瞧它系在枝丫上,可能是某個孩子結上的,唔……其實不該將它取走,說不定那孩子還會來尋。我想……還是還了回去好。」這串鈴子頗為怪異,絕非孩子們玩鬧系上,他心知肚明。
「其實——那是、那是我、我——」瑤光欲言又止,躊躇著,不知如何表達,她真怕這一說,會著實嚇壞了他,真是如此,便再也難見他眼瞳中的溫和。
神無惡、鬼無好。世間人都是如此認定。她能說嗎?能嗎?
「想說什麼?慢慢來。你毋需怕我。」他側顏淡笑。
今晚的月圓潤豐滿,在河面上映成白玉盤。
美嗎?應該是吧。他模糊想著,記起不久前那個為了撈月而溺斃的李姓先生,鬼差費力將醉成爛泥的魂魄架回,事後,確定他得回天庭復命,不屬陰府,自己曾玩笑地問過他,如此死法值是不值。
心動,一切值得。
對這樣的答復,他笑,覺得荒謬。
天庭那些人講的是修道煉丹,談仙班列位,而司陰冥者賞善罰惡、掌生死、論功過、按輪迥,自然是實際了些。
他心思飄忽之際,瑤光悄悄移到他身惻,內心則暗暗苦笑。毋需怕他?!當然不怕他,只怕嚇壞了他啊。
隨他視線望去,河面圓月,天際月圓,她才恍然頓悟,該是到了中秋佳節。對岸臨水而居的人家燈火未熄,耳聞傳出的笑語,對照下,更顯清寂。
「中秋月圓人團圓,這好時節,文相公不與家人聚首?」她試探一問,感謝四周的昏暗掩去羞赧神情,那串鈴兒聲聲敲得方寸發顫。
他好脾氣地笑。「這世間孤單的人,又豈止姑娘一個。這個家,就剩我一人,還談什麼月圓人團圓?」
瑤光一震,心中升起憐憫之情,原來他與自己相同,一個淪落在塵世,一個飄游在陰冥。抿了抿唇,她輕聲放口,「難道……文相公沒想過要討一房媳婦兒?」
他仍是笑。「娶媳婦兒有什麼好?」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了媳婦兒,她會替你燒飯洗衣、打理家務,把你照顧得妥帖周到。」她頓了頓,不知是否自個兒錯覺,夜風下的他,面容透逸,白衫輕揚,月脂瓖在他身上,鍍著一層微乎其微的青螢光芒,竟似要御風而去。
「你冷嗎?」無預警地,她問。
他略微怔然,掉頭瞅著她,溫和地搖了搖頭。「不冷。」
教那俊逸爾雅的笑吸引了,好半晌,她才意會到他說了什麼。
不冷!他不冷。
瑤光想笑,眸光柔和得要摘出水來,他說,他不冷呵。
她是陰魂,沒有人的氣息溫度,風有多寒,她便多寒;水有多凍,她便多凍,總是隨著萬物自然,飄蕩在此間,就得學會如何融入。她徘徊在這水岸,孤獨時,遠遠瞧著岸邊人家的燈火炊煙,听著人語狗吠,聊以慰藉,卻無法太過靠近,怕身上的幽冥陰氣凍傷了生人,也怕世間陽氣傷了自己。
如今,這個解下串鈴的男子,他看見了孤獨縹緲的她,觸模到空虛無形的身軀,她離他好近好近,不見他凍得打顫、冷得發抖,彼此都覺無比適意,好似屬于同個時空的兩個命體。
而他那副怡然寧靜的神態,讓瑤光以為,她亦是個尋常的世間女子。
「你冷?」他眉微揚,收起串鈴兒,手又負于身後。「進屋吧,我不會去擾你的,待天明,我送你回去。」他也該處理那婦人,盡速回交陰府,至于她——微微沉吟,思及魑鬼回地府後提來的消息,解開了舊的疑慮,卻延生新的懷疑。她不是無主孤魂,偏要做無主孤魂,任無數的因緣由指間溜走,莫怪這水岸,百年來不曾溺斃過一條性命。
到底,她所求為何?這正是他亟欲知曉的。
「我不冷,一點也不。一年就這麼一回中秋夜,我也想看看月娘。」雪白的面容,一對眼顯得特別烏亮,她略微緊張地順了順發,將柔軟發絲塞至耳後。
舉頭望明月,今夜的月依首是昨夜的月,仍將是明夜的月,有何差別?!
他但笑不語,心中波瀾不起。
「文相公……」她喚著,教自己提起勇氣,生前,她不是膽小的姑娘,死後,豈能化成膽小鬼?「你、你當真不要娶妻嗎?」
聞言,他微微錯愕,發覺同她交談,常讓她的言語鼓動心胸。他搖頭又笑,「你瞧我,家徒四壁、一身寒酸,十年寒窗無人問,連年應試卻又榜上無名,我移居到這偏僻鄉壤?只求平淡過活。百無一用是書生呵……想討個媳婦兒,只怕委屈了人家。」
「不委屈、不委屈!文相公——」她心里急,小手不由得抓住他袖角。她不要放他走,盼著這麼久,好不容易盼來了這一個人,他拿了她的串鈐兒,便是感應了她的心意,就是注定如此,要不同屬界的兩個合而為一,是這樣!一定是的!所以,她不能任他走開,而自己又得跌入靜止不前的歲月里。
那夜柏楊樹下,她將串鈴合于掌心,誠心誠意地祝禱,她不知天上的神仙、自然萬物的精魂肯不肯听一個低微幽魂的願望,但如今,他來了,來到她身邊。他沒甩開她的掌,住她靠近,細長的眼一貫溫文。
「你別太過激動,對傷不好。」
是的。他甚至不問她因何受傷,為何倒臥在水岸旁,他什麼也不問。
這一刻,瑤光內心閃過疑慮,但也僅是閃過而已。
他不問,就是不問罷了,她不想管、不願探究原因,只在意他能否接受她。往後,她要待他很好很好,兩個互相作伴,又或者有那麼一天,她能體會什麼是人間的情和愛。
「我不激動!我、我只是有話想告訴你。」她仰頭瞧著,見他臉龐也似自己,淡淡透明,她眨了眨眼,將那昏亂的影像眨掉。
「我听著。你說。」
有了他的鼓勵,她心倒是寧定不少,思索要以什麼方式告訴他,才能將他的恐懼降至最低。以後,她將會時常出現在他身邊,時日一久,他定會察覺她不似常人之處,現下把一切公開,也省得提心吊膽,猜測他知道後會有如何的反應。
以舌潤澤了雙唇,她吐氣如蘭,「我、我有個姊妹,前些日子,家人將她的生辰八字寫在紅紙,和著飾物和衣衫綁成包袱,結果……有個男子將它拾了去,我那姊妹,便嫁了他做妻室。」說到此,她偷偷覷他,見他微微在笑,黑眸中無絲毫訊息。
瑤光繼而又道,語音稍轉微弱,「那是……那是冥婚……後來,我、我想了很久,那夜,月光很是昏黃,我瞧著,只覺得孤單……我把身上的串鈴兒掛在柏楊樹的枝丫,告訴自己,若是有人取走串鈴兒,我便跟隨著他,就如同、如同……我那姊妹,嫁給那個男人一般地追隨著他。」
如此顯著的暗示,他該懂得,能輕易推敲出她並非世間人。可她不會害他,絕對、絕對不會,她只想有他相伴,不要孤孤單單。
瑤光閉著眼、揪心等著,就怕他瘋狂地甩開她,阻退臉上一貫的溫和。她害怕呵……身軀竟微微發顫,而一雙小手萬般不願放開他的白衫。
片刻恍若經年——
「你的意思是我取走了你的申鈴兒?」
當這溫文清雅的嗓音響在耳際,沒有預計中的驚慌失措、沒有想象中該要的戒慎懼怕,穩穩地道完句子,瑤光听著,感動得幾要落淚。
「原來,這鈴是你的。」他再度取出,遞向她。「我一時好奇解下了它,真是對不住,現在物歸原主,望姑娘海涵。」
她瞪著他掌心上的串鈴兒,有些愕然、有些不明白,抬頭望入那對細長的眼眸,男子的目中隱著股太沉的靜謐,她心魂一震,察覺到對方的不尋常。頭搖得如同波浪鼓,她一面輕喊︰「串鈐兒既已教你取去,我就不會拿回。你不懂我的意思嗎?一定要我說得坦白……好、好!你跟我來。」像下了壯士斷腕的決心,管不得男女之防,她猛地握住他的大掌,硬拖著他更近水邊。
「姑娘,你這是做什麼?」他語氣不高不低,沉著如山,輕輕想掙月兌她的掌握,瑤光不依,他眉稍蹙,也就任她握著。
「別喊我姑娘,我有名有姓,你、你喊我瑤光,好不?」瑤光啊瑤光……可有人會記得你?「我叫瑤光。」說到最後,聲音有些咽然。
他平淡地與她對看,姑娘家的掌心柔軟滑膩,沒有溫度,與他並無兩樣。若她是因寂寞了,想握緊他手掌取些溫暖慰藉,真真徒勞無功,僅是一團冰包著另一團。他垂首瞥了眼緊抓住自己的小手,聲音持平,「名字僅是個稱呼罷了,姑娘何必執著?串鈴物歸原主,你放開我。」
他的一語雙關令她一顫。
是,她是不知羞恥,如此糾纏一個男子,硬想把自己放入他平靜的生命中,但她不要放開他,這是天注定,要他听見風中鈴音,要他來到柏楊樹下,要他解下她虔心祈求的姻緣物。注定他往後命中一段不尋常的奇遇。
「你不要假裝不明白,我知道你懂……我從未遇過一個人像你這樣,不會因我的出現而感到寒冷,瞧得見我,也踫觸得到我,你不怕我,我、我很是歡喜。或者,我不能像尋常的姑娘為你、為你……生兒育女,但我發誓,我會待你很好很好,我的形體雖滅,但心意是真的,我會如妻子一般的服侍你,你不要排斥我、不要拒絕我,你要什麼,我會盡所能為你做到,我絕對、絕對不會傷害你,就你跟我,我們兩個……一起廝守,好不?」她緊聲說著,眸中盡是期盼,真真切切的,那渴望的神情如此淒楚,雪白的臉愈現透明。
他笑,帶著容忍的意味兒,笑雖溫文,卻沒有感情。
「你的意思,我是真的不懂。姑娘與在下相識甚淺,怎好說出這樣的話來?」
瑤光微惱!又羞又急,目中的期盼染上些些怨慰。「你不懂,我教你懂。」她硬拉著他半跪在水邊,身軀前傾,喊著︰「瞧清楚了,你仔細的看一看,水面上沒有我的映照,我是鬼、是魂和魄而已,我沒有影子。你取走了我的串鈴兒,自那一刻起,我便是你的鬼妻,別說你不懂,別說——」不斷地搖頭,臉頰濕了,她伸手去模,踫到冰冷的淚。
她的淚呵,一樣失去溫度,嘗進嘴中卻如清水,演繹不出內心的苦悶。
女子梨花帶波,他靜然不動,任那細碎的哽咽擾亂流水的節奏。似思索、似評量,他終是放口,語氣溫和中矛盾的漠然,「你弄錯對象了。把串鈴子拿回去吧,我不可能娶妻。」
「不是不可能,是你不願有個鬼妻。」她咬住唇,不願淚再奔流,小臉難堪地轉向河面,這麼一瞥,內心猛地大震。
她的心緒甚少這般波動,自秋娘冥嫁,她在柏楊樹上系串鈴,原本平淡的心湖翻滾著七情六欲,然後,遇見了他——他——
「你……你、到、底是誰——」那語調微微抖著,一切的一切,都亂了。剛開始尚不注意,現下已然意識。
灑亮月脂的河面上,沒有她的倒影,也沒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