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朗盯著這個看似無害,卻三番兩次在他心里挑起滔天巨浪的小女人神情愉悅的端著自己的晚餐走回房間,當那扇房門關上時,他荒謬的感到孤單!
一年多前,母親的橫死讓他的靈魂瞬間干涸一如萬古荒漠,生命呈現出一種無止盡的墜落。
活下去……阿朗……要活下去……
這是母親生前最後的請求,是他為什麼不干脆自殺死一死的強心咒。
活著。
他只是活著。
除了贖罪和懺悔,他幾乎感覺不到其他的七情六欲。
他不怨父親的眼不見為淨,也不恨另一個女人在他毫無起色的情況下跟他劃清界線。
他只在那個凶手被繩之以法時感到短暫的寬慰,從此,再也了無生趣。
可是現在,桌上那碗粥在靜謐的夜里散發著誘人的香氣,似乎盈滿了溫暖又豐富的情感,好像某人生動靈活的雙眸,讓他不由自主的蠢蠢欲動。
干瘦的手指慢慢的舀起一匙粥送進早就分泌大量唾液的嘴里,令入口即化的芋頭在唇舌之間癱軟。
墨朗垂下濃密的眼睫,遮掩住那雙異常閃爍的眼眸,彷佛這樣就能遮掩住自己方才在腦海中躍出的念頭。
「海小霓……」他咬字清楚的喃喃復誦這三個字,看來這幾天利用網絡翻譯軟件練習中文的努力有了不錯的成績,而他腦海里浮現她這幾天的自言自語,不知不覺中竟然吃光了眼前那一碗粥。
他愣愣的瞪著見底的空碗,想到海小霓那個小女人知道後會露出怎樣開心的笑容,便直覺的扯動嘴角,卻又在下一瞬間恢復原本死寂的表情。
她……真的有問題!
昨晚,是海小霓成為家事秘書之後,睡得最心安理得的一晚。
餐桌上的那只空碗,讓她心情雀躍的作了好夢,也讓她有了早起弄一頓豐富早餐的動力。
嘿嘿嘿……那種成就感簡直比中了樂透頭獎還要爽啊!
這麼高昂的好心情維持到她站在墨朗的房間門口為止。
雖然海小霓有所有房間的鑰匙,也在昨天傍晚之後得到隨時可以開門進出房間查看某人是否安然無恙的允許,她仍是像過去幾天一樣輕輕敲敲房門,提醒房間的主人可以起床吃早餐了。
她在走廊上靜立了幾分鐘,除了自己的呼吸聲之外,什麼也沒听到。
「墨先生,可以吃早餐了。」海小霓又敲了敲門,不厭其煩的請墨朗起床吃早餐。
麥珈珈昨晚通知她,今天早上會帶翻譯過來,她希望在那之前可以讓墨朗多少吃一些熱騰騰的食物。
「墨先生,我幫你準備了咖啡歐蕾,和剛剛烤好的大蒜面包,還有一小盤生菜色拉,里面有蘿曼葉、水煮蛋、小西紅柿、小黃瓜切片、水煮花椰菜……」海小霓站在門口扳著手指頭一一說著,似乎有用不完的耐心。
房間門忽然刷一聲的打開,正打算斜倚在門板上的海小霓順勢倒了下去,直覺的發出驚呼,「啊……」
有人及時握住她的手臂,那副枯瘦的大掌出乎意料的溫暖。
剛剛梳洗完畢的墨朗發出了一陣咕噥,海小霓愣了一下,連忙笑嘻嘻的仰起頭來跟他道謝,默默後退了一步。
「謝謝,我只是沒想到你會這麼快就來開門。」她迅速垂下眼睫藏起驚訝的表情,因為她這才發現這幾天相處下來,他雖然總是看起來像街頭流浪漢或者現代魯賓遜,聞起來卻像干淨而且家教嚴格的小男孩。
那一垂眸讓她錯過他深究的眼神,一心只想趕快讓他去把早餐吃完。
「墨先生,再過半個小時,麥小姐和何先生就到了,你至少吃一片法國面包好嗎?」他這麼瘦,多吃點碳水化合物也不用擔心會過胖啦!
男人嘛!還是要像她的哥哥們一樣強壯結實才好看哪!
墨朗盯著那張笑顏燦燦的甜美臉龐,雙眸閃爍著某種難解的執著,忽然又開口說了幾句話。
海小霓很專注的听著,然後一臉遺憾的搖頭。
「我只听得懂一些簡單的法語,那是我三哥教我的,還听得懂一點點的西班牙文,那是跟我大哥一起學的,至于德文我就一竅不通啦!英文倒是還好……不過這些都不是問題,等一下何先生會帶翻譯人員過來,你不用擔心沒人听得懂你說的話。」海小霓又想伸手拍拍那副很寬又很瘦的肩膀,最後在那兩道太過凌厲的眸光中訕訕的收回手。
墨朗無法不看著眼前的小女人,懷疑自己剛剛真的听到她開口說法語和西班牙語,因為海小霓又開始用中文自言自語。
「反正我只負責喂飽你,所以我們去吃早餐吧!」她一臉歡快的轉身離開,徹底無視背後那一道復雜難解的目光。
在她窩在半山腰上那棟小木屋里度過漫長的養病期時,要不是跟著幾個哥哥們東學一點西學一點,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打發時間呢!
墨朗最後雖然尾隨她到餐廳吃早餐,卻沒有再開口說話,就連稍後何浩然找來的心理醫師也沒能讓他開口說話,而麥珈珈帶來的翻譯自然也就無用武之地了。
目睹這一切的海小霓決定假裝早餐前的短暫對話並不存在,她雖然敬業,卻也深諳沉默是金的人生大道理。
于是她替每個人都送上一杯現煮咖啡,就悄悄的回到自己的房間,猶豫了一下之後,著手開始整理自己簡單的行李。
昨天晚上何浩然和麥珈珈的對話,她其實都听得一清二楚,誰教她的房間牆壁後面就是客廳沙發呢!
所以她才恍然大悟這個叫做墨朗的男人為什麼對她說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也才知道原來他是麥珈珈的表哥,而且似乎剛剛遭逢喪母之痛。
墨朗除了正在客廳和他大眼瞪小眼的那兩個表兄妹之外,在台灣就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
相較之下,她隨時有四個哥哥們為她提心吊膽,還有一個跟她一樣罹患紅斑性狼瘡,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陳若瑀,想想她還真是幸福呢!
幸福歸幸福,有些事,還是別讓那幾個戀妹情節的哥哥們知道比較好。
幸好大哥最近忙著跟陳若瑀談戀愛,其他哥哥們也都不在台灣,嘿嘿嘿……她才能這麼自由哪!
海小霓瞄了一眼右手手腕上的瘀青,眼前自動浮現墨朗自暴自棄的模樣,還有他越來越常露出情緒的深邃大眼。不知怎麼的,她竟然幻想起他要是多長個十幾二十公斤的肉在身上,再把頭發和胡子好好整理一下,應該會有二哥夏文的帥氣輪廓,三哥明春樹的風尚氣質,跟大哥利冬陽一樣明亮銳利的眼楮,還有小哥高大矯健的骨架……
響亮的敲門聲震醒海小霓的荒謬幻想,她朝自己翻了個白眼,心想,一定是麥珈珈來通知她會另外派人來做職務交接。
她堆起笑容把門打開,卻差點撞進某人可以直接裝弦彈奏的胸膛里。
何浩然跟麥珈珈則站在墨朗的後面。
墨朗沙啞粗礫的聲音在海小霓的上方響起,微微側過身,筆直的迎視麥珈珈非常不爽的眼神。
「我要她留下。」站在最後面的口譯先生愣了一下,立刻盡職的陳述原意。
除了墨朗本人之外,所有人都不免驚訝得倒抽一口氣。
麥珈珈最先回過神來,態度強勢的擠進了墨朗和海小霓的中間,逼得墨朗不得不退開一些。
口譯先生非常盡忠職守的擠上前來,努力維持專業的撲克臉,不讓自己的表情跟著對話內容起伏。
「這件事不是你說了算!」麥珈珈瞪著眼前同樣不友善的墨朗一眼,忽然轉身攬住海小霓縴巧的肩頭,把眾人的注意力重新引回海小霓這個嬌小甜美的家事秘書身上。
「你昨天晚上才把人家的手弄傷,還引來了警察的關切,如果我是海小霓,絕對不會想要留下來!」麥珈珈沒錯過墨朗陰沈冷漠的神情,同時用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制止一臉焦急的何浩然插嘴。
這個浩然表哥最大的弱點就是太重感情……
「你不是她。」墨朗仍舊是一臉陰沈,只有他自己知道海小霓美眸圓瞠的模樣差點讓他笑出聲來。
從整齊不紊的房間看來,她已經準備好要離開了,他偏偏要留她下來!
「沒錯,所以我們一起來問她。」麥珈珈笑得好不甜蜜,心里卻很想把這個陰陽怪氣還時常不按牌理出牌的墨朗給掐死算了。
「小霓,你自己決定……留下來,還是跟我走?」麥珈珈深情款款的注視著比她矮了半顆頭的海小霓,一點也不介意自己營造了蕾絲邊滿天飛的氣氛。
「呃……老板……」海小霓卻當眾打了個冷顫,很不給自家老板面子的搓搓手上的雞皮疙瘩。
「我可不可以提出幾個條件呢?」海小霓低著頭,小小聲的說著,還不停的扳弄自己的手指頭,好像不是很有信心的樣子。
沒想到麥珈珈听了之後,露出「孺子可教也」的笑容。
心急如焚的何浩然皺起了沒有舒緩過的眉頭。
好不容易開口說話的墨朗卻在瞬間冷若冰霜,嘴角揚起不屑又嘲諷的蔑笑,覺得自己這幾天回溫不少的心房又讓厚厚的冰雪給掩埋了。
這個叫做海小霓的小女人,其實和其他女人沒什麼不一樣!
盡管如此,墨朗仍是開口說出自己的答案,「說出你的條件。」
墨朗的眼神活像萬年冰雪,大刺刺的迎視著海小霓那雙明顯不安卻又異常堅定的水眸。
口譯先生也一臉好奇的盯著眼前嬌小的年輕女孩,沒注意到在他說出翻譯之前,這個女孩就已經很認真的思索自己該提出什麼條件。
海小霓穩住心神,讓自己的視線定焦在某人毛躁糾結又不健康的毛發上。
「我想要……剪掉這些毛……」那表情好像已經準備一刀落下。
所有人都用各種不同程度的驚異神情瞪著海小霓,然後又不約而同的打了個冷顫——
因為他們親眼看見骷髏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