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正是用晚膳的時候,苗家用膳的餐房,只有一張壞了兩只腳的榆木桌子,兩張朽了一半的長凳,一家五口就擠在上頭,靜靜用著晚膳。
盡管這段時日苗家的生意一落千丈,可飯桌上的菜色卻越發的好,原因無他,只因為那些原本預備拿來做生意的食料,全都成了他們自家吃的餐飯。
苗青芽與苗南豆年紀小,不懂大人所煩憂的,這段日子有得吃,兩個小人兒開心得不得了,餐餐卯起來吃,是以這陣子也養胖了不少。
苗母田氏在苗秀雨的藥膳食譜調養之下,身子也大有進展,已能操持些簡單的家務,只是望著日益清空的米缸,不免又是愁眉不展。
至于苗旺善則是打算重操舊業,繼續賣回他的豆腐,但這個念頭卻被苗秀雨擋下。
「爹,現在外頭處處是對我們不利的流言,即便那日李福來下跪認錯,但也無濟于事,你現在就是改賣豆腐,想必也沒人會上門。」
聞此言,苗旺善只能打消念頭,繼續坐困愁城,就連晚膳也沒什麼踫。
經過連日來的沖擊,苗秀雨儼然已經成為一家之主,家中大小事全由她來發落,兩個弟妹更是對她無比的崇敬,跟前跟後的黏得特別緊。
「豆豆、芽芽,來,多吃點。」
苗秀雨幫著弟妹挾菜,也不忘替苗家兩老添飯。
其實這些舉動在前世,她根本忙得沒時間為親人做,死過一遭,她方才明白親情的可貴。這段日子以來,她天天與苗家人相處,自然也有了感情。
慢慢地,她心中是真將苗家人當成親人一樣看待。
正因如此,她才不打算與南家善了。
如今藥膳生意已經做不得,她手中握有再好的家傳藥帖也沒用,因此在經過一番盤算後,她心中已經拿定其他主意,就等著南家派人來談,當然,如果他們那邊不派人來,那她過兩日自會帶著玉佩去瞧瞧能起什麼作用。
「娘,你身子好不容易有起色,多吃點。」苗秀雨幫田氏又添了一碗藥膳湯。
田氏接過那碗熱騰騰的湯,臉色悵悵的嘆了口氣,「都怪我這身子,拖累了我們這一家子。」
「娘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們是一家人,本就該同甘共苦,再說娘身子會不好,也全是為了這個家。」
說罷,苗秀雨向兩個弟妹使了眼色,兩個被大姊教得極好的小人兒,即刻蹭向娘親,用著他們可愛的笑臉,女乃聲女乃氣的安慰。
「娘別怕,等豆豆長大,很快就會賺大錢,讓大家過上好日子。」
「芽芽也會努力幫著大姊,一起做生意賺錢,娘就別皺眉頭了。」
兩個孩子合該是不識憂愁的年紀,卻已懂得過日子大不易。
看著兩個小人兒將田氏哄得眼眶紅紅,臉上卻帶著欣慰的笑,苗秀雨心中亦甚覺得窩心。
一旁的苗旺善,神情則是顯得有些落寞,怎麼說他都是一家之主,本該是一肩扛起家中生計的重擔,可眼前他卻是無計可施,還得靠著女兒在外拋頭露面幫著做生意。
「爹,你就別操心了,我會想出法子的。」苗秀雨嘴上邊安慰著,邊挾了一塊排骨到苗旺善的碗里。
苗旺善自以為掩飾得很好,沒想還是被女兒瞧出來,不禁有些赧然,同時也更感愧疚。
「你都這個年紀了,我們卻沒能幫你找個好婆家,還得這樣拖累你,秀雨,爹心里對你真的是過意不去。」
苗秀雨笑了笑,將手輕按在苗旺善的手臂上。
「爹,弟妹還小,娘身子又不好,爹年歲也大了,我身為長女,自當為這個家盡一份心力,至于嫁人,我可沒想這麼遠。」
聞言,苗旺善眼眶紅了,原以為女兒對他這個沒用的父親,應該是有怨的,不想,她竟是這般貼心又善解人意。
苗秀雨又好生安慰了下,才勸得苗旺善重新提起食欲,一家子氣氛融洽的用著晚膳,即便身陷困境,卻也教人感到暖心和樂。
驀地,前頭傳來了一陣倉促的敲門聲響。
一家人微愣,齊齊望向前院,苗旺善皺起眉頭,臉色不安地問︰「都這個時候了,會是誰呀?」
苗家素來沒什麼往來的友人,平日上門的人少之又少,加上前些日子由于李福唆使地痞流氓搗亂的緣故,是以苗家人近來格外小心。
苗秀雨站起身,朝兩個小蘿卜頭命令道︰「芽芽、豆豆,在這里守著。」
兩個小人兒望著他們崇拜不已的大姊,忙不迭地點著頭。
苗秀雨走出屋外,穿過不算大的前院,抽起了門栓,嘎嘰一聲,將蛀朽的榆木雙開門往里拉開。
苗家沒有多余的油錢點燈籠,是以門前一片漆黑,苗秀雨眯起眼,努力想看清半倚在門前的人影。
不料,那道人影忽然往前一閃,身形矯健如風,卻在逼近她的那一刻,彷佛被射中羽翼的蒼鷹,陡然失去了平衡,就這麼朝著她撞來。
苗秀雨心下一凜,才想伸出雙手去擋,終究是慢了一步。
所幸,那人及時撐住自己,只是肩膀微微靠在她的身側。
須臾,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腥氣味。
「莫怕,是我。」陡地,那人忽然揚起了略微沙啞的嗓子。
她一怔,當下就認出此人。
「南大人?」她低喊出聲的同時,兩眼亦已習慣了黑暗,逐漸看清了來者的面貌。
那是南柏彥沒錯。
古怪的是,她明明才見過他一兩面,那時兩人談話的氣氛也談不上歡快,可方才他一提嗓,她當下就認出是他。
定住心神,她下意識伸出手想推開他,可手心一踫上他的肩膀,不經意地模到一陣濕黏。
假使沒猜錯的話,她模到的是鮮血。
「你受傷了?」苗秀雨望著黑暗中的那張俊顏。
南柏彥沒答聲,亦沒否認,他那雙似千年古潭深邃的黑眸,正炯炯地凝睇著眼前這個不慌不亂的女子。
因案情重大,稍早他親自微服查案,在這過程中,為了不泄漏身分他孤身前往,反險些被幾個殺手所傷,為了躲開那些人,他才躲進了這一帶。
不料,那幾個殺手不肯罷休,始終窮追不舍,他適時記起,先前派人查過苗家所居之地,正巧就在這附近,他當下沒多想就找上這里。
不知為何,在那千鈞一發之際,他腦中閃過那張自信而帶著傲氣的花顏。
倘若是她,肯定不會像尋常人那樣大驚小怪。
當下,他心中升起了這樣的心思。
果然,他猜中了,苗秀雨從方才到現在,無驚無怪,更不露一絲慌亂,只是聲音听起來帶著困惑。
「大人是得罪了什麼了不得的人物?竟然連監察御史都敢動。」苗秀雨不負他的期望,非但不驚慌,反而還一派置身事外地問道。
南柏彥嘴角一掀,似笑非笑的睨了一眼依然大敞的門口。「你還不快點將門關上,等會兒那些人來了,恐怕連閑雜人等都不放過。」
聞言,苗秀雨幸災樂禍的笑容一僵,怒氣涌上。
這個混帳!自己惹麻煩也就罷了,居然還將麻煩引過來,是打算拖無辜人下水嗎?
苗秀雨冷瞪他一眼,縴手推了他一把,隨即上前將大門拴牢。
她方要轉身怒罵某人,驀地,南柏彥突然無聲無息地移步過來,長臂一伸就圈住她的腰,將她往門梁與門牆間的死角帶去。
苗秀雨才想出聲斥責,不料,南柏彥飛快用另一手摀住她的口鼻。
可惡,傳聞南柏彥為人正直得過頭,就連當朝權貴都敢得罪,可眼下怎麼看,他都像個不要臉的登徒子……
正欲掙扎月兌身時,苗秀雨眼角一閃,瞧見兩名黑衣人從門牆上方一躍而下,與此同時,用身子護住她的南柏彥,收緊了環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又往死角里縮。
「秀雨?是你嗎?」燈光微弱的屋內,傳來苗旺善的聲音。
那兩名黑衣人互望一眼,飛快查看了下四周,趕在屋里的人走出來查看之前,再度施展輕功躍上門牆。
片刻,苗秀雨的背緊緊貼著南柏彥的胸膛,她能清楚听見他的心跳聲,被他大手摀住的口鼻,全是他的氣息。
那是蘭花香氣。
她意外的發現,自己居然認得出他身上的香氣是什麼。
前一世的她,也極愛蘭花,家中隨處可見各色各種的蘭花。
「對不住,冒犯姑娘了。」
良久,確定那兩名黑衣人已走遠後,苗秀雨的耳邊才響起一道低沉的歉訴。
說不清當下心中的滋味是什麼,她垂下眼,看著自己腰上的那只男人手臂,心跳有些快,呼吸亦有點輕喘。
「秀雨?」
听見苗旺善的腳步聲,苗秀雨沒來由的紅了臉,趕緊撥掉南柏彥困住她的手臂,身子一個輕輕掙扎,就從那厚實的胸膛中月兌離。
正當她想當面責怪,向南柏彥質問個清楚時,怎知一轉身,那高大沉甸甸的身軀就這麼迎面倒向她。
她一愣,出于本能的抱住他,男人的俊顏順勢倒在她單薄的肩頭,她一垂眸便看見他臉色泛白。
「秀雨,你……」苗旺善提著家中唯一一盞油燈尋來,便看見自家閨女身上倒著個大男人,當下嚇得說不出話來。
苗秀雨可沒心情跟他解釋,心神一肅便習慣性的發號施令。「爹,別杵著,趕緊來幫我扶住他。」
苗旺善這才回過神,趕緊上前幫忙攙扶,可南柏彥身形拔長,身軀又硬實,不懂武功的父女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他扶進屋里。
南柏彥作了一個夢。
夢中有張模糊的面容,似被蒙在一層輕紗後方,那人一邊照顧他,一邊用著充滿氣勢的聲音命令旁人……
「南大人,你醒了?」
細長的雙眼慢慢掀開,玄黑的眸子映上一張秀雅的面容,他才省悟回神,原來這一切不是夢。
苗秀雨坐在炕邊的凳子上,手中端著一碗薏仁白米粥,看著炕上方緩緩轉醒的南柏彥,她當下松了口氣。
「你已經昏迷了一夜,方才大夫已經來過,說是刀傷所引起的高燒所致,而肩頭上的刀傷,大夫已經上過藥,傷口頗深,必須嚴加治療,否則日後恐怕會傷著筋骨。」一頓,她又說︰「那大夫是跟我爹相熟的,不會說出去的,不必顧慮。」
听著她解釋的當下,南柏彥也緩緩記起昨晚發生的總總。他坐起身,眸光淡掃過周身簡陋的擺設,內心微詫。
雖然上回一見,能從她的衣著推敲出她家境不好,但如今親眼一見,沒想到幾乎可說是家徒四壁。
「大人吃不?」苗秀雨將手中那碗米粥推向他。
「謝謝。」南柏彥也不推辭,大方接過那碗粥。
苗秀雨秀眉緩緩蹙起,杏眸輕瞪,看著那男人就這麼自然而然地吃起那碗粥,心中不免來氣。
昨晚他先是惹來了麻煩,使她受到驚嚇,後來又在她與苗旺善面前暈倒,害得她不僅讓出了自己的炕,還得照料他一夜,結果他一睜眼,連聲道歉也沒說,反是理所當然似地在那兒吃粥。
瞪著吃相極為文雅的南柏彥,苗秀雨在心中罵罵咧咧,不料,他忽然一個抬眼,正好與她那雙凶惡的眸光對個正著。
他牽了牽嘴角,對她揚起了一抹笑。
她一怔,胸口不由自主地發燙,兩頰也跟著烘熱了起來。
真可恨,她應該對這人生氣才對,怎麼會產生這種曖昧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