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坐在黑色高背扶手椅上,兩腿腳踝交迭于同色系矮凳,涂晏秦手執著一本書閱讀,旁邊的深褐黑色茶幾上,一台筆電的屏幕停在郵件的畫面。
他輕緩地翻動紙張,握著圓珠筆的手指不時在佳句上頭做注記。
他看起來是如此專心,彷佛進入無我的天地,但是當郵件發出收到信件的提示聲響時,他迅速放下書,直起斜靠的長腰,轉過筆電,細看屏幕上的新郵件。
收進來的信件中有兩封是垃圾郵件,三封廣告郵件,他選取刪除了。
看了下腕表,都十一點了,那個女孩怎麼還沒寫信來?
點選了一下高郁漩寄來的信,她大都是在十點半左右寄信來,該不會她母親的手術出了狀況吧?
他抿緊了紅潤的薄唇思索了一會兒,霍然起身放下書,拿了風衣便往外走。
經過客廳時,涂母正在檢查門窗,準備睡覺,看到他往大門走,好奇關心詢問,「晏秦,你要出去嗎?」
涂晏秦轉頭,這才發現母親也在。
「我出去一下,很快回來。」
涂晏秦開了半個多小時的車來到位于桃園的醫院,大廳是暗的,只有護理站有亮燈。
他熟門熟路的走進五○六號病房,室內燈光早就關上,個個病床旁的簾帳拉起,高母的床位也不例外,薄薄的布帳有燈光透出。
他一把拉開,正在審視熱水瓶內是否還有熱水的高郁漩嚇了一跳回頭,看見涂晏秦,有些意外。
「五○八在隔壁喔。」
她微笑看著他,明亮的雙眸里沒有任何陰影,而她的母親正躺在床上閉著眼楮休息。
他松了口氣。
看樣子,手術是成功了。
大概她忙著照料母親,沒時間寫信吧。
「我又走錯了?」他裝作無知的問。
「對,你又走錯了。」高郁漩心想這個男的看起來一副聰明樣,怎麼老是跑錯病房,人還真是不能看外表啊。
「妳母親手術順利嗎?」
「嗯,」高郁漩點點頭,「很順利,謝謝你的關心。」
「那就好。」他指著她手上的熱水壺,「它有什麼問題嗎?」
「噢,我看好像沒熱水了,得去裝一些回來。」她說著蓋上壺蓋,拉起簾帳,走了出去,而涂晏秦也跟在她旁邊。
「陳俊杰是你的朋友還是親人?」高郁漩開啟話匣子。
「嗯……朋友。」
「他生了什麼病?」
經過五○八病房時,高郁漩望向門口的名牌,涂晏秦見狀巧妙的擋住她的視線。
「老毛病了。」聰慧的大眼依然充滿疑問的望著他,他只好繼續掰下去,「愛喝酒,胃出了問題。」
「原來。」高郁漩恍然大悟,「我爸也很愛喝酒,我都不知道酒有什麼好喝的。我小時候他有騙過我喝酒,又苦又辣,難喝死了,可是我爸很沒良心,看我吐得都哭了,還在一旁哈哈大笑。而且他很愛喝維士比加高粱……好像是高粱還是啤酒吧,更是難喝。」
「那妳爸呢?」
「他過世了。」高郁漩面色暗下,「不小心從工地摔下來,很多年前的事了,有十年了吧。」
「妳家現在就妳跟妳媽?還有兄弟姊妹嗎?」
「沒有,我是獨生女,如果我有弟妹就好了,可以多個人聊天談心事。」
若她有弟妹,或許她就不需要找個偶像歌手,聊她心里的苦了吧?
涂晏秦望著她的眼神不自覺透著憐惜。
她寫給趙祺廷的信件中,從未提起父親跟兄弟姊妹,早猜到她可能跟母親相依為命,這一問,果然猜測未失準。
母親重病,于是她便成了家庭的唯一支柱,她還這麼年輕、這麼柔弱,縴細的雙肩卻要扛起一家的重擔,這對于養尊處優長大的他來說,彷佛是另一個世界般遙遠。
辛苦了。他在心里默默為她加油打氣。
這時,高郁漩的肚子忽然發出了咕嚕聲,發現涂晏秦也听見了,小臉立刻難為情地紅了起來。
「妳晚餐沒吃嗎?」
「我媽九點多開完刀,我把晚餐給忘了。」
她一直在家屬等候處等到母親開完刀,待母親麻醉退了蘇醒後才陪著一起上樓,期間除了喝水跟上廁所都未離開,自然晚餐也忘了。
「這麼晚了,醫院的商店有開嗎?」
「應該是沒有了。」她舉高水壺,「我喝點水就好了,差不多也該睡了。」
當她舉高水壺時,袖口往下移,露出十分縴細的手腕。
再仔細一看,她身上穿著寬松的運動服,膨脹了她的體型,但從肩膀就可判定她真的太過縴瘦了,所以那張臉兒才會那麼的小巧而沒有什麼存在感。
「妳該不會常常拿水當晚餐吧?」怎麼覺得她好像將喝水當晚餐視為平常?
她要照顧家里,還要忙著打工跟讀書,怎麼承受得住?
父親的秘書跟母親常說他是工作狂,老是忙到八點以後才回家,但他覺得跟這女孩相比,根本不算什麼,至少他吃得飽、睡得好,用錢方面完全沒有顧慮,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不需要斤斤計較,更不可能拿水當晚餐吃。
「呃……」高郁漩笑容微露尷尬,但很快隱去。「怎可能,你看我長得這麼高,就知道我吃得不少。台灣女孩的平均身高不到一六○呢。」
她覺得有種被發現糗事的窘。
簡嘉秀等好友知道她生活辛苦,但並不知道,有時金錢轉不過來時,她也只能拿水當飯吃,將肚子撐得鼓鼓的,假裝自己很飽。
但這件事卻被個陌生人知道了。
不過也還好這是個陌生人,出了醫院便無關系了,所以高郁漩很快恢復平常。
影響身高的因素,遺傳佔多數,不要以為他不曉得。
涂晏秦微蹙著眉頭,心想有時她寫來的信里會有一些不滿與埋怨,他當作是情緒上的發泄,今日方知,她的情況比他以為的還要糟糕。
發現他竟然一直跟著她來到配膳室,高郁漩不免好奇的問,「你不去看你朋友嗎?」
「喔……我太晚來了,他應該睡了吧,我等等就回去了。」
「嗯。」高郁漩指著配膳室。「那我去裝水,Bye-bye。」
「Bye-bye。」
高郁漩踏進配膳室,站在飲水機前,按下熱水鍵後回頭,門口已空無一人。
她回到病房時,母親已醒。
「有沒有水,給我喝一點。」高母的嗓音瘖啞得一點都听不出平日樂觀、愛開玩笑的樣子。
「我剛好裝了熱水回來,妳等等。」
高郁漩調了適口的溫水,轉動手動病床,抬高頭部部位,服侍母親喝水。
「媽,妳會不會有惡心想吐的感覺?」
高母搖搖頭。
「那妳會肚子餓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護理師囑咐過,若麻醉退後兩個小時,沒有惡心、嘔吐感就可進食。為了手術,母親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未進食了,她怕她肚子餓,故已經在保溫瓶內準備好清粥。
「不了,我再睡一會兒。」喝了幾口水後,高母再度閉上眼。
高郁漩並未因此把保溫瓶里的粥喝掉,她怕母親若是半夜醒來肚子餓,得留著好喂她食用。
她降低病床高度,拉好被子,關掉床頭燈,從放在地上的書包內拿出課本,提著椅子來到外頭燈光明亮的走廊坐下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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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著車行駛在路上,涂晏秦腦子里想著的盡是那縴細的身影。
他很想幫助她,可是他沒有名目。
他顧及她的觀感,怕被當成施舍。
在十字路口停下,轉角是間便利商店,門口堆了不少禮盒,他不經意瞄了一眼,心下生了個主意,打了方向燈,把車子停靠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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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來到她身邊,擋住了部分光源,高郁漩抬頭,訝見竟是涂晏秦。
「我要回去了。」他裝做一副剛從隔壁病房出來的模樣。
還好這女孩看書看得很專心,就算他說謊她也應該不會發現。
高郁漩放下書站起來,否則這男的個子那麼高,實在不便說話。
「你不是早就回去了?」他們還互道再見。
「我後來去看了一下,我朋友還沒睡,所以我們聊了一會兒。」他指著椅上的課本,轉移話題。「妳在看書?」
「嗯,快期中考了,得加把勁。」
「這盒養氣人參送妳,考試加油。」他把一直抱在右手臂上,沉甸甸的養氣人參遞向她。
高郁漩瞟了那盒人參一眼,再抬起頭時,眸中寫著防備。
「為什麼要送我?」兩人又不算認識,這種營養品價格不菲,誰會送陌生女孩禮物?
他該不會看她們孤兒寡母的,故有企圖吧?
「妳別誤會了。」涂晏秦早就想好借口,「我朋友那收了很多禮,吃不完,叫我帶走,可我沒吃營養品的習慣,妳媽開刀也需要補充營養,所以我就借花獻佛了。」他將養氣人參放到她手上。
「這……」高郁漩面色依然寫著遲疑。
「反正不用錢的,放著不喝也浪費。」他再將手上的一盒蛋卷,一盒餅干,一盒豬肉干跟香腸統統給了她,「妳說送病人香腸是要干嘛?這里又沒有廚房,而且他還是胃潰瘍患者呢。」
聞言,高郁漩忍俊不住笑了,大方地接受他的贈予。
「不過這也太多了吧?」重得她快拿不動了。
「所以妳就知道他到底收了多少沒法吃的東西。」他笑,「麻煩妳幫忙吃著點,不然都丟掉也很浪費。」
「那、那謝謝你。」高郁漩將禮盒放到椅子上,「陳先生的朋友一定很多。」
「還好吧。」根本沒這個人。「就每個來探病的都送了禮物,堆了一堆,他恨不得我全部搬走。」
「哈哈……」她指著禮盒,再次道謝,「謝謝。」
「那都是陳俊杰自己吃不完的,不用謝我。」他擺擺手,「我走了,妳早點睡,書別看太晚。」
「好。」
「還有,」他從風衣口袋拿出一罐熱豆漿,「我喝不下,也給妳了。」
「呃,謝謝。」接過鐵罐裝豆漿,熱燙燙的把她冰涼的手心都暖溫了。
涂晏秦揮了下手,便走了。
高郁漩有些傻愣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轉角處,這才連忙將禮盒搬進了病房。
小巧的桌子沒空間,她只好暫先放到地上去,明天再搬回家。
她蹲在地上,雙手撐頰,呆笑看著全都是食物的禮盒一會兒,肚子忽然咕嚕嚕叫了起來。
「一定是看到餅干所以餓了。」她打開蛋卷禮盒,拿出其中一盒,來到外頭,配著豆漿一起吃。
那蛋卷幾乎是瞬間便融化在嘴里,甜得她胸口溢滿了喜悅。
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吃過零食了。
「那位大哥心真好,東西都給我了。」
她覺得自己好幸運,在學校同學分食給她,在醫院也有好心人轉送禮盒給她,雖是人家不想要的,但可都是她需要的啊。
「我要把這件好事告訴祺廷。」她將書夾在腋下,走到大廳,尋了台公共計算機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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