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明淨的日陽自窗欞翩翩映落,拂照在花雅雨疲憊的睡顏上,微啟的櫻唇逸出一聲低弱的輕吟,她掙扎著睜開了重若千斤的眼皮。
想想她張大兩眼,僵著身子硬撐到將近天明,才抵不住睡意悠悠睡去,也不知她睡下有沒有一個時辰……
身後空落落的,昨夜烘偎著她一整夜的暖熱男軀不知何時離開了。師兄不在床上,想來該是到鏢局去了?
揉了揉困得快張不開的眸子,花雅雨半夢半醒地坐起了身子,神智模糊地張看著內室。
昨夜她胡亂散落一地的發帶、珠花、外裳,此刻全整整齊齊地放在了櫃上。床邊架上擱著一盆清水,而小幾上則置放著本應在包袱里的裳裙。
短短的一瞬間,花雅雨便立刻清醒了過來。
師兄不但將她弄亂的東西都收拾好了,還替她取來了漱洗的清水跟更換的衣裳,而寄人籬下的她,卻貪懶賴床不起?
慘了慘了,師兄會不會以為她長成了懶散的壞姑娘?
急急忙忙地跳下了床榻,花雅雨飛快地漱洗完畢,取來木梳梳順了發絲,正要更衣之時卻頓住了動作。
一雙水亮清澈的眼眸,定定地看著那襲擱在小幾上的衣服。
她記得她的包袱里,除了裳裙,好像還有……
花雅雨屏息地伸出了小手,顫抖著揚掀起小幾上的素白裳裙,靜躺在裙下的藕色抹胸與褻褲,瞬即映入她的眼簾。
「噢……」她想死!她想撞牆!以手掩著赤紅紅的小臉,她羞愧難當地發出模糊申吟。
與內室之間僅是一座屏風之隔的大廳中,輕飄飄地傳來了谷陽低穩淡冷的嗓音,波瀾不興似的問著,「雨丫頭,醒來了就快來用早飯。」
嚇!師兄就在外頭?花雅雨登時不敢再多想,連忙換妥了衣裙,就著清水倒影束好了發絲,便邁步繞過了屏風。
坐在桌前的谷陽,正拿著茶碗默默喝著茶。向來冷淡的臉上不見一絲溫情,英挺的俊眉斜斜微挑著,漆黑煥亮的瞳眸不帶情感地睨向她。
花雅雨開始有點懷疑,眼前這冷漠如寒冰的人,真的是昨夜擁著她不放,今早還替她整理衣物的師兄嗎?
不過,這倒還比較像是她所熟知的,那個疏離又冰冷的谷師兄……
「師兄早。」臉上猶是熱熱的,不太敢迎上他清冽的眸光,她畏怯地低垂著水瑩眼眸。
下意識地挑了個離他最遠的座位坐下,花雅雨默不作聲地伸手取來桌上的荷花餅,食不知味地啃著。
燦燦日陽自糊紙窗欞外斜斜映入,伴隨著鳥語啾啾。雅致大廳內,他喝茶,她吃餅,兩人皆是不言不語。
好尷尬……她想說些什麼,可是也實在想不出有何話可說,只能放任這詭異的沉默盤旋不散。
以往在梅花山上,她多是遠遠地偷看著他,偶爾會跟他說上一兩句話,但也只是禮貌問候。現下要與他像是家人般話家常,她真的做不來。
不似她的滿心不自在,谷陽又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而後將茶碗擱回桌上,發出了一記清脆的微響。
埋首吃食不作聲的花雅雨,當下受驚似的抖了抖身子。
「雨丫頭,昨夜睡得不好?」淡冷的嗓音漫不經心地問道,伴隨著碾冰似的寒涼視線落在她身上。
被他抱在懷里還能睡著已經很勉強了,她怎可能會睡得好?
駁斥的話語在芳唇唇際冒涌著,最後還是輕輕抿勾為一抹不自然的笑意,花雅雨放下荷花餅,生硬地笑著,「我認床,不太習慣……」是她說了不能讓師兄睡地上,而師兄也是心善不忍她打地鋪,若直說是他讓她不舒服睡不好,似乎很失禮。
「哦,那過兩天就該習慣了吧?」谷陽微挑了挑眉宇。
等她習慣?習慣他的懷抱嗎?要一個姑娘家習慣男人的懷抱?腦海里模糊一片,花雅雨呆呆地望著他,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問話。
難道就不能再添置一張床榻嗎?粉櫻唇瓣微微蠕動了下,她終究是沒敢說出問句,氣餒地垮著小臉。
「我想是吧……」真有習慣的一天嗎?花雅雨好懷疑,可是不敢說,唉。
谷陽淡淡應了一聲,拿起茶碗喝一口茶,又慢慢說了句,「今天晚上妳還是到蘇大娘家用飯吧,累了就先睡,不用等我。」他似是很滿意她的表現,淡冷的嗓音添了絲絲柔意,只是此刻陷入自身思緒中的花雅雨听不出來。
在交情疏冷的師兄面前,縱有滿心的不情願,她哪來的膽量對他的安排說一句不滿?
「明白了。」花雅雨有氣無力地回話。
得到她的響應,谷陽便擱下了茶碗,自桌畔立起轉身,邁步往院落大門走去。
她抬起一手支著下頷,微側首靜看著他在柔和早陽下一身墨玉黑衣的背影,正巧迎上他步出大門前回首投向廳內探看的視線。
他似是沒有料到她會目送他的離去,向來冷清無表情的臉上明顯地愣了愣,而後傲冷的唇角微不可見地往上淺淺一勾,這才大步步出了居處。
那……是微笑嗎?
花雅雨眨了眨眼眸,不太相信自己方才所見。該不會是她沒睡好,竟有了幻覺吧?
「唉……」想起師兄出門前所說的話,她又忍不住開始發愁了。
這就是她接下來將要過的新生活嗎?受制于師兄的冷情下,乖乖听從一切指令?就連一個床位也爭取不到地過日子?
花雅雨為時已晚地察覺到,她羞怯怕事的性子,似乎再次無意地將自己推上絕路……
☆☆☆☆☆☆☆☆☆
平心而論,這樣的日子她過得還挺舒心的。
每天早起,便有人備好了早飯,不用她辛辛苦苦地熬米粥。跟師兄一起吃早飯時,雖仍只是三言兩語地交談,但她已漸漸能自在地跟師兄說話,偶爾提及在梅花山上的趣事,她便會忍不住微微笑了開來,而看見她笑了,師兄冷淡的俊顏似乎也柔和了一些些。
用完早飯,師兄便出門到鏢局,而她一人待在家中繡花練字,後來覺得悶在家里無聊,她便坐到家門前的大樹下看書。不想有一天午後,蘇大娘出門買菜,便托她代為照看小孩。兩個五六歲的孩子看她手里的書冊滿是他們看不懂的墨字,便好奇問她里頭寫的是什麼,她一時興起教他們寫字認字,之後又說了一些書中的神話傳說。
由那天起,每天蘇大娘要到市集買菜,兩個小孩便央著要找雨姊姊學字听故事。到了後來,花雅雨干脆每天午後都搬了張椅子坐在樹下,而小孩們也學著搬了張小木椅坐在她身前,搖頭晃腦地听故事。漸漸的,小孩子又拉來了他們的好朋友,學字听神話的孩子越來越多。只要到了午後,便有一群孩童圍著她坐在門前大樹下,鄰人們見了,還會笑笑地喚她一聲「雨小夫子」。
在蘇大娘的解釋下,大家也就知曉了她是谷陽的師妹,就如谷陽的親妹一般。而她的溫和良善好脾氣,也讓大家對她很是喜歡,因她教導孩子們識字,鄰人偶爾會送來一些菜蔬、豬肉之類的吃食,以作答謝。
認識更多的人,接觸更多的事,這就是歷練嗎?雖然跟師父帶著師兄在江湖闖蕩有點不一樣,但她的生活確是比以往待在山上精彩多了。花雅雨漸漸有些明白,師父、師娘要她到山下生活的用意了。
如果真要說現在的生活有哪里讓她感到不滿意,那就是晚上非得與師兄同床共枕一事。
每晚到蘇大娘家里用過晚飯,她便回到院里繡繡花看看書,待得身子困乏了,漱洗過後便會先睡覺。起初她甚是不適應,躺在床上仍是神智清明得很,緊繃著身子直待得師兄回到家里。師兄梳洗過後便上床將她攬進懷里,仍是那緊貼不分的姿勢。察覺到她尚未睡去,他便會淡淡跟她說著鏢局里的事情,臉容上仍是那萬年不變的平靜冷淡,彷佛兩人身穿中衣擁在一起是平常不過的事情。因他的若無其事,她也捺下了滿心的不自在,漸漸的她便會在他低沉的話語聲中睡去了。
到了後來,被他擁著擁著,由不習慣變到適應了,緊張的感覺全都消弭不見,好幾次他還沒回來她便已躺在床上呼呼睡去。有時夜半醒來,她還會發現自己伸出兩手緊緊環住師兄的腰際,羞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不過,自一個月前谷陽離家走鏢,每天夜里早上都只有她一人,反倒教她有些不習慣了。
谷陽離家前說過,若有什麼事兒便到雲龍鏢局去,只管將話告訴當時待在鏢局中的鏢頭,自然會有人將消息捎給他。可是這些天來也沒什麼特別事情,她又不能跟鏢局里的人說自己一人待在家里不習慣,于是也就只能強抑著亂如麻絲的心緒。
直到某天,她實在忍不住滿心浮漫的思緒,靦著臉兒走到了雲龍鏢局前,向站在門前的小揚探問谷四鏢頭的歸期。
不想滿臉羞紅的她,才剛吞吞吐吐地把話問完,小揚便側首朝鏢局內大聲一喊︰「二鏢頭、三鏢頭,四鏢頭家中的雨姑娘特意過來了,還問四鏢頭什麼時候回來呢!」
四鏢頭家的?特意來問?怎麼說得她像是苦等丈夫歸家的小妻子似的?
花雅雨一張本已撲滿粉緋的小臉,當下更是如遭火燃似的,比夕影晚霞還要來得嬌艷欲滴。
然後在鏢局內的伙計、鏢師們笑意滿滿的眸光下,她低垂著頭讓小揚請進了大廳。那一身槐藍外衫如晴空的清朗三鏢頭,仍是一副意態閑適狀,慢慢取出與谷陽一道走鏢的總鏢頭在日前飛鴿傳回來的信條,跟她說谷陽該在兩天後便會回到平城,要她不用擔憂心焦。
匆匆道謝過後,羞得幾乎想要落淚的她,逃也似的狼狽跑出了雲龍鏢局,並在心底暗暗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要踏進鏢局一步。
擔憂心焦?她才不會呢!听鄰人說,谷陽師兄自投身雲龍鏢局後,原本只是尋常鏢師的他,沒過多久便以一身好武藝調升為四鏢頭,這樣的他不拿刀劍亂砍別人就很好了,她需要為他擔心些什麼?
即使今天便是三鏢頭所說的「兩天後」,而現下已是麗月當空,但她可是一點也……一點也……
好吧,她是有點小擔心,但也只有一點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