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望不盡的走廊,黑黝黝的沒有一點光。
「以廷、以廷……別跟我玩捉迷藏了,以廷……以廷,你在哪……」
顧小竹模著牆壁,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一點點模索往前,空空蕩蕩的走廊里只回蕩著她的聲音,莫名地顯出幾分詭異。
一束光突然出現在眼前,她下意識地捂住眼楮,等適應光線後,睜開眼楮卻看見了女乃女乃在對她揮手,「小竹,我走了之後,你一定要開心啊!」
光線一點點隱退,女乃女乃的面容也隨之模糊起來。
「女乃女乃,你別走,女乃女乃……」
顧小竹拔腿就追,然而金老太太的身影卻始終在她觸手不及的前方,黑暗以可見的速度一點點地吞噬了金老太太的身軀。
「不要,女乃女乃!」
巨大的恐懼攫取了她的心髒,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女乃女乃!」她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一室明亮。
「小竹,沒事,你只是在作惡夢。」榮嫂听到她的叫聲連忙從隔壁房間沖了進來,抱著她輕拍她的背,接觸之下才發現她的睡衣都被冷汗浸透,濕漉漉的。
「老天,可憐的孩子,怎麼嚇成這樣……」榮嫂十分心疼,「你快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小心別感冒了。」
「喔。」
顧小竹撐起發軟的身體,恍惚地飄進浴室。
概是因為今天龔寶寶提到了辛以廷,所以她才會作這個惡夢吧。
如果當時她不打算去台南看辛以廷,那麼她就會在女乃女乃身邊,在手術前握住女乃女乃的手給她力量,說不定女乃女乃可以挺過那一關。
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女乃女乃走了,辛以廷也早消失了個無影無蹤。大概是因為作了惡夢,再加上加班睡得本來就晚,第二天起床的時候,顧小竹發現自己長了一對熊貓眼。
果然年紀大了,一熬夜就又是水腫又是黑眼圈,不像十七八歲的時候,幾個通宵下來照樣神采奕奕,沒有一點後遺癥。
「小姐,我替你預約了一個心理咨詢師,下班後你記得過去看看。」
吃早飯的時候,榮嫂突然遞給她一張名片。
「榮嫂,我沒事,誰不作惡夢呀!」
「可你都作九年惡夢了,放心,人家醫師是從國外回來的,不把人當成病人,只是去紆解下情緒壓力,我都打听好了,你必須得去。」榮嫂十分堅持。
顧小竹與榮嫂對視了整整一分鐘,知道沒辦法讓對方改變主意了。即使這一次僥幸給她逃過一劫,也免不了接下來長久的疲勞轟炸。
「好,我答應你。」
為了讓榮嫂安心,她就去走走過場好了。
目光掠過設計簡潔明了的淺藍色名片,DEAN心理諮商所?沒听說過。
DEAN心理諮商所的位置稍稍有點偏僻,雖然還只是晚上九點,周邊的店家卻都打烊了,只剩下這一幢兩層小洋樓發出暖黃的光。
顧小竹穿過香氣浮動的前庭,推開門,一個穿著白袍的漂亮女人就迎了上來,「你好,請問你是顧小姐嗎?」
顧小竹微微訝然,「你認得我?」
「客戶資料上有你的照片。」
「喔,那你是Dean?」
「不,我是Dean的助理應秋涵。顧小姐,跟我來。」
「好。」
應秋涵把顧小竹帶到了一間按摩室,「顧小姐,請不要驚訝,這是我們的特色服務,為了能讓客人放松,在正式開始咨詢前會先幫客人按摩。看數據說你的頸椎有點小問題,可以試試看我們醫師的獨門推拿。」
「喔,你們這個心理諮商所倒挺特別的。」
「謝謝顧小姐贊美。這是我們這里專門舒緩客人情緒的花茶,在治療開始前,請顧小姐喝了它。」
應秋涵遞給顧小竹一杯花茶,漂亮的燻衣草在熱水中悠游,十分漂亮。她知道燻衣草確實可以舒緩情緒,便喝了,味道十分不錯。
「好了,顧小姐請趴下吧,醫師馬上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顧小竹一接觸到床鋪,忽然覺得眼皮很重,迷迷糊糊得幾乎要睡著。大概是昨天晚上沒睡好吧?
反正來這邊也是來放松的,她沒有勉強維持清醒,任由自己被睡意吞沒。
隱約的,她好像听到了腳步聲,然後,有一道好听的嗓音響起在耳畔,「顧小姐,你好,現在,我開始給你按摩了。」
「好,謝謝。」
她有些恍惚,感覺對方的手按上了她的肩膀,他的手指彷佛長著眼楮,每一個落點都恰好是她最酸痛的地方,讓她忍不住輕呼出聲。
「顧小姐工作很辛苦吧,這邊的肌肉硬得像石頭一樣,我現在要把它揉軟,難免有點疼痛,請忍耐一下。」
「沒事,我有時候脖子痛得受不了了也會去按摩,不過沒有你的力道舒服。」
「謝謝夸獎。不過身為一個醫師最真誠的建議,你每天坐著的時間最好不要超過八個小時,隔半小時就起來做做頸部運動。」
「這個可能有點難度。」
「嗯,你的數據上寫了,你是一個工作狂,每天工作時間超過十二個小時,能不能跟我說說你為什麼要這麼拼命?」
「我喜歡工作帶來的忙碌感和充實感。」
「嗯,我了解了。數據上也寫了你經常作惡夢。能形容下你的夢嗎?」
「惡夢不都大同小異,沒什麼可說的。」
他輕輕地笑了,「顧小姐,夢境會反映人的潛意識,現代人活得太過壓抑拘束,反而只能從夢中一窺人的真實內心世界,既然你會來到這里,表示你也想對目前的心理狀態作出一定的改變,所以請相信我的專業,對于你告訴我的任何一切,我都不會向他人透露。」
或許是那杯花茶起了鎮定作用,或許是他的按摩太舒服,或許是他的聲音太溫柔、太熟悉,太像記憶中渴望的某個人,無意間消除了她的戒心……
九年了,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傾訴自己的夢境,包括榮嫂,然而,在他的溫柔誘導下,她開口了,「我的惡夢其實很簡單,在我夢里只會出現兩個人,一個是最愛我的女乃女乃,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至少我把他當成我最好的朋友。我很依賴他,可是在我女乃女乃病危的時候,他卻背叛了我的信任,不僅沒有陪在我身邊度過最艱難的時光,還給我跑去了加拿大……」
醫師按摩的力道突然加大,疼得她倒抽一口氣,「怎麼了?」
「啊,對不起,我只是在想,你的朋友或許有苦衷吧。」
「是嗎?可是他沒有說。」她的聲音猛地起了波瀾,如同光滑的鏡子上豁開了一個口子,「他甚至沒有給我問的機會,一整個寒假都聯系不到,終于熬到開學,卻發現原來他早辦好了退學手續……」
「其實他不是故意的,那時候……」
「醫師,我知道你想開解我,但是請不要作這些無謂的假設。」顧小竹有點生氣地打斷了對方。
「對不起。」他誠心誠意道歉。
之後他再沒跟她探討惡夢的細節,而是跟她談起了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他見識廣,又有自己的看法,再加上口才不錯、聲音悅耳,听他說話本身就是一種享受,像是在听一首清新別致的小情歌。
顧小竹開始還隨口附和,後來意識就慢慢地迷糊了起來。
「顧小姐,已經十點半了,要回去了嗎?」
「啊?」顧小竹揉揉眼楮,居然又睡著了,「給我按摩的醫師呢?」
「他先回家了。」應秋涵朝她微笑,「顧小姐睡得很熟,所以沒跟你打招呼。」
「喔,對不起,你可以叫醒我的,是我耽誤你了吧。」
顧小竹撐起身體,感覺輕松許多,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脈似的。
應秋涵笑,「沒事,我就住在附近。」
顧小竹還是覺得很抱歉,「下次我會早點過來。」
「真的沒事。顧小姐,這邊請,我送你出門。」
「好,謝謝。」
目送顧小竹的紅色奧迪A3消失在黑夜里,應秋涵轉身,就看見一道頎長的身影慢慢地從黑暗里走了出來,「辛醫師,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要她見你?」
雖然她不知道兩人是什麼樣的關系,可是她看得出他很在乎顧小姐,明明他的預約都排到兩個月後了,一看到顧小姐的數據,卻立刻擠出時間第二天就安排了會診,甚至親自上場給顧小姐按摩推拿。
辛以廷苦笑,「現在還不是時候。」
以她對他的恨意,莽莽撞撞地出現在顧小竹面前,應該會被她一刀砍死吧。
「喔。」別人不願意說,她便不問,「那我先回去了。」
「嗯,謝謝你今天的配合,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