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著燕窩粥的瑩白素手往前一送。「反正那時候你的下屬已經把你當成死人了,我不過用簪子插了一下,能不能活看你的運氣,本店做生意是講究誠信,棺材只賣給死人,人沒死我賣了便是德行有虧,會被鬼壓床。」
「鬼壓床……」他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听了個荒謬的笑話,雖是不信卻對她眼中的認真感到妙趣橫生。
戰鐵衣不是不會笑,而是笑得不多,在他成長的過程中,能讓他笑的事情不多,漸漸的,他臉部肌肉僵硬了,笑比哭難看,殺氣騰騰,一股威嚴油然而出。
「你不要不相信,世上真有鬼,譬如你床上就有個擠眉弄眼的老鬼,滿頭白發,一臉皺紋、小的身軀,左腳腳掌有六根腳趾。」嘖!還現寶呢!比人家多一根腳趾頭有什麼好炫耀,還不是一樣死了。
在喝著粥的戰鐵衣枕頭旁,就趴著一抹佝僂著身子的半透明人影,五官有些模糊,身上的衣物也看得不甚清楚,但是那份關心溢于言表,眼中流露的盡是慈愛。
「爺爺……」他喃喃道。
「爺爺?」原本是他的血親。
老東西的形體忽地清晰,朝梁寒玉一點頭,隨即消失。
「他是這世上唯一真心待我好的人,他……」話剛說了個起頭,戰鐵衣又雙唇緊閉,他不習慣和人吐露心事。
爺爺戰死時他才十歲,在這之前他一直是戰府中備受看重的嫡長孫,爺爺親自將他帶在身邊,教他武功和布兵陣法,給予他長孫的尊榮,府中眾人都得向他低頭,包括他娘親在內——戰府女眷在府里的地位極其低微,她們只能是後院的女人,不得干預外務和對孩子的教養。
但是戰府的頂梁柱一死,一切都走樣了。
兄弟鬩牆,妻妾爭寵,嫡庶不分,寵妾與正室平起平坐,庶生子女意圖取代嫡生子地位,手段百出的謀奪,長年在外征戰的父親鞭長莫及,整個戰府被搞得烏煙瘴氣。
一年後,他出了意外。
那一次他雖然受了傷,但有驚無險被人救了,在秘密養傷期間他細細琢磨,想通了一些事。
回府後,他杖斃了兩名小廝,一個守門婆子,四名伺候的大丫頭死了三個,外院的下人發賣了二十余名,爺爺生前撥給他的二十名暗衛也有三名成了無頭鬼,頭顱與尸骸扔到幕後主使者床上,嚇得那人終于安分了幾年。
他不是不懂反擊,甘于受制,狼再小也有獠牙,身為嫡長子有什麼好爭的,日後整個戰府都是他的,他沒必要跟著一群跳梁小丑胡來,他們再張狂也沒幾日。
只是其中的牽涉甚深,他不得不出手,以雷霆之勢重壓,讓心懷不軌的人明白他沒那麼好打倒,想對他動手得掂掂斤兩,沒有絕對的把握不要輕舉妄動,他會殺得他們片甲不留,一如戰場上的血洗。
「有人疼的孩子是有福的……」
她本來也是有人疼的,只是如今和幾個哥哥的關系越來越疏離了。
大概是住的遠的緣故吧,才會造成今日的不疏不親。
為了更好的發展,梁寒玉早幾年就搬到縣城住了,為了她的棺材鋪生意忙得沒空回村子,少了朝夕相處,感情就淡了。
梁家三兄弟仍住在村子里,除了老三梁南得往城里送木料,一個月會到城里好幾回,梁智、梁勇則很少入城,一心放在他們的養殖業,兄妹四人已經很久沒一起踫面了,坐下來聊聊家常。
而且她大哥、二哥成親以後,一切以他們自己的家為主,和她的往來也變少了,三、五個月沒見到面是常有的事。
二嫂還好,傳統的鄉下婦女,話不多,內向靦眺,凡事以夫為天,她將她的雞舍與魚塘留給他們看顧,如今也是地方上的大戶,收入頗豐,不用再看天吃飯。
但是大嫂的為人卻有些小氣、愛計較,長得還不錯的她總認為低嫁了,梁寒玉將養豬、養羊的活交給她大哥,以及幾十畝田地的耕種,大嫂猶不滿足的想將梁寒玉的房舍給霸了,還垂涎她三哥目前接手的木料廠。
梁寒玉相當有遠見,她開棺材鋪、葬儀社,義莊所需的物件采自給自足,豬羊魚鴨等喪家桌上的祭品,自產的蔬菜成了素齋,做棺材所用的木頭由自己把持著。
一開始,她就做好完善的準備,先把地基打好了,有糧有銀心不慌,不怕同行打壓,她的成功不是一夕造成的,而是用了很多年的功夫去累積,同時也為她的哥哥們尋了好出路。
只是銀子賺多了,人心也會跟著改變,老婆、孩子,熱炕頭才是男人想要,再加上枕頭風一吹,哥哥們自然為更親的自家人打算。
「你看我哪里像個孩子。」戰鐵衣倏地伸出手,箝制住細白皓腕,將微怔的小女人拉近,目光冷銳。
「仗著力氣大欺負對你有恩的弱女子,戰將軍好有男兒氣魄。」她不驚不懼不掙扎,盈盈水眸與他對視。
「我叫戰鐵衣。」他不喜歡她用那種嘲諷的語氣喊他。
「那又如何,我叫梁寒玉。」她不馴的回道。
「我允許你直呼我全名。」這是她的榮幸。
梁寒玉很想翻白眼,手往他額頭一敲,告訴他別把自己看得太高。「你要棺材嗎?預定有折扣。」
「什麼意思?」他黑眸一眯。
「因為你看來離死不遠了,印堂發黑。」趁他還活著時趕緊談妥生意,免得他死在外地她賺不到他的錢。
「你會看相不成。」他一嗤。
「人之將死,必生異相,瞧你今日多反常,肯定時日不多了,少將軍節哀順變,人生自古誰無死,你不過早一步離了這具臭皮囊,你好死好超生,不必留戀人間榮華……」
「你胡說夠了沒,再沒一句人話我就讓你開不了口。」戰鐵衣因為她一番嘲弄而惱了,手心力道不免重了些。
「放……放手,你捉痛我了,你忘恩負義,虧待恩人……」吃痛的粱寒玉氣得拍打他手臂,逼他松手,但她有些後悔一時的沖動,因為痛的是她的手,他看來顯瘦的臂肌硬得像石頭,她整片手掌都拍紅了,真是自討苦吃。
「我的命是你救的?」他挑了挑眉,微松了松手,似在嘲笑的說,「你不是不承認,何來恩惠。
胸口堵著氣,她粉唇微噘。「起碼救一半,要不是我,你就真的死定了,活活悶死在棺材里。」
「那你要我怎麼報答?」救命之恩大過天。
她偏過頭,模樣俏麗可人,掙扎著將手抽出,未果。「今生無以回報,只好以身相許……」梁寒玉說起經典名句,故作思考。
「你要我以身相許?」他好听的醇厚聲音微揚。
她大大的嘆了口氣,非常失望的搖頭。「你這人太心浮氣躁了,怎麼在變化莫測的前線與敵軍對陣,你要有耐心,听我把話說完,別太激動,又把傷口給繃裂了。」
「難道是我誤會了你的意思?」他始終不放手,指月復傳來的柔膩觸感柔細而水女敕,一如他吃過的豆腐腦,滑而不膩,瑩白如玉。
「當然是少將軍你誤會了,寒玉身為小小的民女豈敢高攀,朱門難入,我有自知之明,我是天底下最俗氣的人,用黃金白銀打發我就好,我不會挾恩以報的。」
一提到銀子,她雙目熠熠生輝。
君愛江山、愛美人、愛權勢,她偏愛財,銀子是她的命。
這性格……這話語……真像「她」。戰鐵衣的眸光一黯,因她惜財如命的模樣而想起某位多年不見的故人。
「她」也一樣要他以銀子抵恩情,不談救命之恩。
「你認為要多少才夠?」
她不說價碼,由他自定。「那要看你覺得自己的一條命價值多少,我見識少,不好估價。」
「你真像……」那個發量稀疏、發質枯黃的瘦弱小姑娘身影在他腦中益發鮮明。
梁寒玉有一頭令人羨慕的黑亮烏絲,又直又亮,黑緞一般,她日日用雞蛋保養,養了幾年才養得濃密柔順,以前的她簡直是慘不忍睹,跟個營養不良的小乞丐沒兩樣。
因為能見鬼的天賦,被冠上「鬼娃」之名的她受村里人排擠,包括親生爹娘在內都虧待了她,因此她一有能力便搬出村子,除非必要,否則她不願再踏足一步。
她對父母的冷漠也是梁智、梁勇不能諒解她的地方,梁父梁母過世後,她只回村拜祭過一回,最後只以銀兩代替,讓梁南替她備好供品,多替她磕三個響頭。
不過若讓一個知曉一切的人來說,肯定會說她已經做得很好了,畢竟她不是真的梁家女兒,梁二妞被村子里的人害死了,她穿過來的時候沒享受過爹娘一天的疼愛,只有無情的驅逐,她實在沒法將他倆當親生父母看待。
「像什麼?」肯定沒好話。
一回過神,戰鐵衣目光冷銳。「沒什麼。」
「啐!那你還不把手松開,男女授受不親,你不要表現得像個登徒子,以為我會趁勢賴上你,本姑娘的眼界可高了,看不上你……啊!你干什麼……」他姓無,名賴嗎?這般無恥作法。
梁寒玉驀地被拉近,險些撞進他懷中
「你看不上我?」他呼出的熱氣噴在她面上。
「身世顯赫,人品出眾,威名遠播,立下的汗馬功勞足以登上史冊,你太顯眼了,不適合我。」男人太出色對女人的壓力很大,走到哪里都有人想搶。
對她而言,只有兩個字能代表他——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