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還沒荒廢。」女子從工具包抓了一把圓鏡,正對著範君易,「瞧!清爽多了吧。」
鏡面映照出一張滿眼陰郁的臉,但女子不介懷,她感到安慰,原本不修邊幅的男人頂著利落有型的短發,露出光潔的下巴後,憔悴自動掃除了七分,五官也瞬間立體起來。
只瞥了兩秒,範君易興趣缺缺地別開臉,寒聲問︰「我再問你一次,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拿開鏡面,如實答復︰「我叫馮雁西。」
範君易點點頭,「好,馮小姐,如果你玩夠了,可以麻煩你替我松綁,讓我上一下洗手間嗎?」
雁西略沉吟,道︰「好,不過你得答應我,好好說話,不許再沖動喔?」
語氣帶著一種莫名的忌憚。
範君易不解其意,但不欲多言,只以眼神默許。
雁西不再討價還價,她執起剪刀,彎身蹲下,依序剪開四個部位的繩索,松開他的手腳。
獲得了自由,範君易轉動僵麻的關節,活動四肢,再慢動作撐起上身,確定不致暈眩,穩當地挺直背脊,站穩腳步。然後,他低頭拾起一根麻繩,在手上檢視了一會,看向雁西,微笑,「你膽子挺大的。」
「……」雁西干笑,局促不安地後退。
「你手藝挺好的,跟誰學的?」若無其事問。
「我母親。她是美發師。」
「她教得很好。」
雁西正要回以謙詞,只見範君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攫住她手腕,反轉背後,再以麻繩纏縛,還治其身。
「喂!你做什麼?!」雁西驚惶失色,拚命扭動腕臂,男人從背後輕松一推,她隨即仰跌在沙發上,歪倒不起。
「等你願意說實話了,我再放了你。」範君易順手撿起另一根繩子,捆綁雁西腳踝。
「喂——請你別這樣——」
情勢逆轉,雁西一時不知如何反應,範君易一徑面無表情,邁向通往寢室的樓梯口,一轉身不見人影。
她想起還在爐火上慢炖的那鍋五香牛肉,低呼︰「哎呀,這下可好,他不會什麼也不管,讓它整鍋燒焦了吧?」
電話里,範老太太的聲音冷淡而遙遠,面對範君易的質問,始終維持著從容不迫。「我剛說過了,馮小姐是替代劉小姐的家務助理,我並未指使她做任何事,你不需要懷疑,你爛醉如泥時也許行為不端,馮小姐才出此下策,何不檢討自己?」
「我不需要任何家務助理。」
「本來是不需要,但你好幾次太大意,讓煙蒂燒了地毯引起警報器大作,又不配合管委會做小區消毒,半夜還听起搖滾樂讓鄰居無法安眠,上門規勸你不理不睞,主委下了最後通牒,再生事就要通知管區,你說你需不需要有人盯著?」
罪行被一一細數,範君易面不改色,一再重申︰「我不需要。」
沉默一陣,範老太太道︰「你自行決定吧。」
電話掛斷,他發怔一會,才起身取了換洗衣物,跨進浴室沖個澡,強力水柱沖去他的層層疲憊,沖不去體內酒精的渴想,甚于饑餓感。
走出浴室,不假思索,他直接打開睡房一隅的迷你冰箱,欲拿取啤酒,乍一看,竟空無一物——內部層架上,原本排列齊全的各式罐裝瓶裝啤酒,全都消失了。
不可能。他最後的印象是三、四天前親自補了貨,為何一罐不留?
他轉往床頭櫃的兩格抽屜里搜尋,一樣空空如也,連空瓶也付之闕如。
納悶不已,他轉身匆匆下樓,另覓儲酒地點,沙發上卻不見雁西身影,冷不防听到從廚房發出金屬物墜地的 當脆響,他拔腿奔進廚房,驚見雁西像只免子般跳躍前進,手腳被綁縛的她極盡所能移動,只是前進重心不穩,擦撞了中島料理台上的幾樣鍋具。
範君易扯住她臂膀,不悅道︰「你想干什麼?」
雁西翹起下巴指向爐台,「炖肉快燒焦了,我叫了你幾次都不應,想想你不會又喝掛了吧,只好自力救濟啊。」
範君易一听,伸手關閉火源,冷睨著雁西,面有不豫。
他想了想,動手打開儲物櫃,開始翻找,找遍上下各層櫃,除了一瓶料理加鹽米酒,沒有任何酒類蹤跡,紅酒、威士忌、白蘭地,全不見蹤影。拉開左右冰箱門扇,仔細搜尋,連冷凍櫃也不放過,除了大量食材,果汁牛女乃,不見任何瓶裝酒。
回頭逼近雁西,他兩眼似要射出炮火,「是你對吧?你把酒都藏起來了,請問我要如何喝掛?」
幾近怒吼,雁西縮了縮肩,回應︰「我雖然差不多整個屋子都遍了,可畢竟不是我熟悉的地盤,也許漏了一瓶也不一定啊。」
「你——」他怒不可遏,一時辭窮,只得喝令︰「交出來!」
雁西猛搖頭,範君易身材高大,迫近時頗有氣勢,她被他震駭住,聲小如蚊蚋,「沒辦法了,酒都倒光了,下午那趟回收車把空瓶全都載走了。」
範君易一愣,不可思議地拍了下腦門,接著咬牙切齒,盤著雙臂走過來踱過去,思考對策,不時回瞪雁西。雁西垂下臉,回避他的無聲譴責。
「你別生氣……」雁西吞吞吐吐,「其實……還有一瓶,你先放開我,我這就拿給你。」
「我對料理米酒沒興趣。」他不領情。
「不是米酒啦。」她兔跳至他面前,,眨巴著眼求情,「拜托你……」
本想略施薄懲,再多綁她一會兒,消消肝火,不意瞥見她討饒的模樣——
微噘的唇,圓黑似小狗的大眼,莫名觸動了他。他匆匆調開視線,一面徒手替她解開繩索,恢復她的自由,一面暗忖——反正他此時身心狀態正常,毋須擔心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又對他使計。
雁西向他道了謝,走近冰箱,彎腰往一旁的側縫覷看,伸手模出一瓶威士忌瓶裝酒,老實交還他。
「你是老太太請來的人,知道我的事有多少?」他問。
雁西微側著頭尋思。再一次,範君易心跳險些漏了一拍——那側偏的角度,眉眼順沿至下巴的輪廓線,稍縱即逝的神韻,與方佳年有如孿生。
他立刻撇開臉,渾身不自在。
「其實並不多,主要是叮嚀我照料您的三餐,別讓您喝酒。說實話,您真的喝太多了。」她避重就輕回應。
「你听說過佳年?」
「听過啊,您親口說的,上次喝醉的時候。」她順口胡謅。
「……」
原來他和馮雁西並非第一天相處?稍往回溯,記憶卻呈現一片空白,可想而知他頹廢得有多徹底。
或許整樁事件純粹是個意外,範君易思索,馮雁西和方佳年面貌相似度驚人,是可遇不可求的巧合,並非老太太大費周章即可促成,倘若他們真有此意,以為搞個替身來就可以緩解他與日增的罪咎,那麼他們對他的了解也未免太淺薄了。他們不明白,對一個負疚的人而言,真正的懲罰是無時不刻的清醒。
「餓了嗎?先吃個飯吧,菜都做好了。」雁西提議。
空置已久的胃早已在向範君易抗議了,可惜左右一個人的食欲有相當部分是心理狀態,他毫無進食的。理智上,他明白吃頓飯是好的,有東西墊了胃,他才有本錢喝醉,不醉不歡。
「我習慣自己打理家務,不打算雇用你,吃完這頓飯,你就回去吧。」
說完,範君易不再看她,徑自回身取出碗盤餐具,將雁西備好的飯菜張羅上餐桌。
雁西不發一語,跟在他身後幫個手,簡單布菜後,兩人面對面沉默地用餐。
三菜一湯,菜色普通,範君易吃了兩口,瞬間皺起眉頭——葉菜過老,咬嚼不爛,淡而無味,似忘了摻鹽;瓜肉生澀,醬汁和主菜分離,未炒入味,菜和佐料之間根本貌合神離。不可置信!他平素不算挑剔,更談不上美食主義,但如此粗劣的手藝倒是生平僅見。
往另一邊望去,那鍋炖肉倒是有模有樣,不斷飄散出勾人脾胃的香氣,應該不致于出差錯。他挑了一塊半筋半肉的部位,入口即咬,附有絕佳色澤的肉塊竟展開它原始的韌性,如如不動。再次不敢相信,他努力嚼了半分鐘,離奇的是,沒有一根縴維被咬斷,只是變得又干又老,完整無恙,繼續抵抗被人類吞咽的命運。太不可思議,能把三道家常菜做到完敗,也要有點天分。
範君易瞄了眼馮雁西,不禁起疑,行事謹慎的範家打哪兒找來的家務助理?
雖不免產生疑問,他還是保持沉默,連埋怨的意思都沒有;對一個萍水相逢的對象而言,費心指正顯然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