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再醒來,已天亮。
女人仍在眼前,溫暖,甜美,活色生香。
她醒著,用那雙黑亮澄澈的眼,看著他。
他能從她眼中,看見躺在枕頭上的男人,感覺他像是活在那汪黑色的深潭里,活在她溫柔的眼底。
她抬起手,輕撫他的臉,手指滑過他的眉,撫過他的耳,他的唇,然後她傾身親吻他。
他不由自主的張開嘴,清楚嘗到她的味道,感覺到她的心跳,可就在他試圖將她壓在身下時,她已經翻身坐在他身上,低頭看著他,撫著他的唇。「去洗澡、刷牙,把胡子刮了,你留胡子丑死了。」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得心頭發緊,有些恍惚。
月光下的她很美,陽光下的她更美,讓他無法移開視線。
然後,她離開了他,下了床,撿拾起地上的衣物套上,見他不動,只在床上坐了起來,傻傻的瞪著她,娜娜挑眉開口。
「還賴在床上做什麼?你用一只手不會洗澡刷牙刮胡子?」
他會,而這女人讓他覺得自己好像白痴,所以他下了床,如她所願的走進浴室去洗澡、刷牙、刮胡子。
經過這些年,他已經很習慣一只手做事,他用剩下的這只手,開水,洗頭、洗澡,上肥皂,把自己沖干淨,然後洗臉,刷牙。
鏡子里的男人,看來有些嚇人,每年的這個月,他看起來都很糟,可今年感覺好像更恐怖,他慢慢的把胡子刮掉。
這一秒,還是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事情太過美好,讓他感覺像是飄浮在空氣中,但他強迫自己動作,不讓自己思考,只是把胡子刮掉,再次洗了臉。
洗完之後,他眼里仍充滿血絲,但至少他的臉看來清爽干淨了些。
他拿毛巾將自己擦干,圍在腰上,轉身看著浴室的門,有那麼一刻,他不是很想伸手開門,害怕門外什麼都沒有。
他站在原地,看著那門把,看到它好似又開始扭曲變形,才深吸口氣,鼓起勇氣,用力將它拉開。
房間里無比明亮,新鮮的空氣流淌在其中。
屋子里的落地窗被打開了,地上的筆被清掃得一乾二淨,大床上的床罩被換新,她站在床邊,正在換枕頭套,床邊的地上,靠窗戶那頭,擺放著餐具和食物。
他繼續站在浴室門邊,不太敢動,但她把枕頭裝好了,然後拿起放在床上的吹風機,再次看著他開口。「過來坐好。」
他走過去,在地上坐好,她將一杯溫開水塞在他手中。
「喝掉。」她說,然後插上吹風機的插頭,開始替他吹干頭發。
他捧握著那杯水,小心的喝著。
她的動作很輕柔,一下一下的撥弄著他的發,按摩著他的頭皮,舒服得讓他差點又睡著。
然後,他的發干了,她關掉了電源,收回了手。
他感到一絲遺憾,幾乎想將她的手拉回來,想抱著她一起回床上,但他不敢,害怕美夢會因次破碎,害怕一切都會因此而消散。
她收了吹風機,來到他面前坐下,拿起一顆水煮蛋,敲碎了蛋殼,再把那些蛋殼一一剝除,沾了點鹽巴,遞給他。
「吃掉。」
他不敢反抗,乖乖接過了手,慢慢咬了一口。
她又剝了一顆蛋,自己吃了,等他吃完了那顆蛋,她拿了一片白吐司給他。他再接過手,繼續吃。
她再給他一片,然後是一根香蕉,她替他剝好了皮,他沉默的吃掉了。
香蕉之後,她不再拿食物給他吃,只是把餐具收拾到托盤上,拿了出去。
她沒有將門關上,他可以听見她在走廊上走動的聲音,听見她下樓的聲音。然後,沒有聲音了。
門仍敞開著,他一動也不動的看著那扇打開的門,感覺心跳越來越快,嘴巴越來越干。
他想站起來,想下去看看,又不敢站起來,不敢走出去。
屋子里好安靜,只有風吹過時,林葉會沙沙作響。
他可以听見自己的心跳聲,評評、評評的,在耳里如雷一般,越來越大聲。時間變得好長,好漫長。
他繼續盯著那扇門,感覺屋子里好像又再次變暗,感覺那扇門又開始扭曲變形——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走上了樓梯,穿過了長廊,走了進來。
是她。
烏娜。
她回來了,來到他身前,朝他伸出手,要求他把手給她。
他握住了她的手,任她帶他上床,躺下。
「把眼楮閉上。」她說。
他沒有照做,只是看著她。
她眉微擰,但沒再多說,卻抬起手,撫著他的臉,模著他的眉,一次,又一次,直到他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來。
她在模他,陪著他。
他不想睡,可睡意襲來,和她一起,戰勝了他的意志力,讓他再次睡著。
水龍頭在滴水。
一滴、一滴、又一滴。
那聲音讓他莫名焦躁,他喘著氣,想要爬起來去把水龍頭關好,卻爬不起來,他陷在腐臭的泥沼里,趴著,無法動彈。
不。
不要又來了,不可以在這個時候,在她在的時候。
哪個她?
腦海里的聲音訕笑著。
他不知道,他在這里不認識任何人,不認識任何女人,他只听過她們的尖叫。但有個她,他知道,他知道。
遠處有尖叫聲響起,腳步聲雜沓而來,奔跑著。
即便不想,他仍因為驚恐奮力爬了起來。
跑啊,跑吧,用力的跑,最好你是跑得出去,最好你能跑得出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在燈火明滅不停的通道中奔跑,有人在追他,他知道,就在他身後,拿著劍,提著刀,準備像殺豬一樣的將他宰掉。
然後他跌倒了,被絆倒,當他摔跌在地,看見一顆頭顱就在眼前,兩只眼珠子都被挖掉,不知名的紅色長蟲從那一對空洞的眼中緩緩爬了出來,像兩串長長的血淚。
他認得這張僵硬的臉,再熟悉不過,然後那顆頭顱在這時,張開了嘴,對著他說話。
孩子,你逃不掉的,就像我一樣,像我一樣……
他听見自己發出慘叫,驚恐憤怒痛苦充塞心肺,他倉皇爬了起來,手腳並用的連連倒退,然後又掉到了水里,腐敗髒臭的血水里,但就在這個時候,他听見了她的聲音。
高毅。
她叫喚著他的姓名。
醒醒。這是夢。你在做夢。
是的,這是夢,但他醒不過來,他無法控制的掙扎著,就在這時,一只手出現在黑暗的水中,抓住了他,拉住了他,將他往上拉出水面。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嚇得奮力抓住了對方,試圖將那人往下拉。
不可以,不行,那不是他,這不是那個人,他會傷了她,會殺了她——
他警告自己,卻沒有辦法控制,他想要清醒過來,卻做不到,他恐懼得無以復加。
「走開!走啊!別靠近我!」
他吼著,咆哮著,那個人松了手,卻沒有離開,反而一步一步的靠得更近。
「別靠近我!走開!滾啊!你再過來我宰了你!」
他緊握著雙拳,對著那模糊不清的人影怒吼,但那黑暗中的家伙只是伸出了手,他飛快抬手撥開那只手,可下一秒,那人反抓住他的手,狠狠揍了他一拳,在他猝不及防的那一瞬,伸手將他拉到眼前,吻了他。
娜娜。
他想著,記了起來。
他能嘗到她嘴里的味道,嗅聞到她發上的香,感覺到她的體溫,她的呼吸,她的手。
強悍、明亮、迷人的,烏娜。
娜娜。
眼前黑暗的迷霧消散,他看見自己站在地上,她就在他眼前,仰頭凝視著他,親吻他,撫模他,輕描淡寫的告訴他。
「你做了噩夢。」
他不知該說什麼,分不清虛幻真假,但她在這里,而他願意付出一切,只為和她在一起,所以他點頭應和。
「我做了噩夢。」
她沒說什麼,只是倒了杯水給他喝,然後又給他一片面包,這次她涂了女乃油,還弄了一杯熱可可。
然後,被她帶去睡覺,再醒來,又醒來,她都在。
無論他何時醒來,她都在眼前,給他東西吃,陪他一起睡,即便惡夢降臨,讓他困在夢里,她也會突破夢境,將他叫醒,就算必須動手揍他,她也會把他拉出來,扯出來,拖到她身邊,和她在一起。
不管那夢有多黑暗,多恐怖,他總是能听見她的聲音。
有幾次,他在夢中嘶吼著,在黑暗中狂奔,反擊著,和人纏斗,她總是能及時從黑暗之中,叫醒他。
他不知她為何敢,為何不害怕,可她一直在這里,陪著他。
天黑,天又亮,日夜交替著。
他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兩天,還是三天?
他不確定,但當他再次在夜里清醒過來,看著眼前蜷縮在懷中的女人,知道這不是夢,而她是真的,再真實不過。
他能看見她眼下也有陰影,但她看來仍是好美,他不知道之前為什麼覺得她不好看,此時此刻,她美得不可思議,他無法控制的伸手撫模她,描繪她的模樣,撫著她的眉,她的鼻,她的唇,然後是她唇角那顆,總是讓他想要湊上前舌忝一口的痣。
她在這時,醒了過來,睜開那清亮的黑眸,看著他。
「為什麼?」他問,「我以為你在休假。」
「我在休假,」她說,「還在休假。」
「為什麼?」他問,將她臉上的發絲掠開,再問︰「你為什麼在這里?」
「因為你需要我,因為你是個傻瓜,也因為我想在這里,」她凝視著他,告訴他,「和你在一起。」
他喉頭緊縮,心頭狂跳,一雙眼,又熱又酸。
他不想讓她知道,不想讓她看到,他的瘋狂,他的怯懦,他的無助,所以才叫她走,誰知她會回來,回來和他一起。
明明已經看見他能多糟糕,可以多糟糕,她卻沒有轉身離開,依然留了下來,陪著他,照顧他。
情不自禁的,他低頭吻了她,她,和她。
他只有一只手能動,但她不在乎,她幫著他月兌去兩人衣物,吻著他的唇,他的下巴,他將她壓回身下,撫模親吻著她,看著她因此屏息、輕喘,黑眸變得更黑,身體變得更燙,嬌女敕的酥胸上下起伏著,他舌忝吻著她,膜拜著她,感覺她的肌膚因他的唇舌而顫栗發燙,美麗的身體覆上了一層薄薄的汗水。
他凝視著眼前這不可思議的小女人,分開她的雙腿,將自己深埋進她的溫暖,看著她伸出雙手擁抱他,接納他,所有的一切。
好的,壞的,殘缺的身體,破碎的靈魂,她都不介意,她只是溫柔的親吻著他,撫模著他,將他拉得更近,一次又一次,迎合著他,和他一起喘息廝磨著,顫抖的吞噬著彼此的呼吸,好像她也需要他,深切的需要他。
當他和她一起攀上高峰,那一剎,仿佛不只身體,就連靈魂,都被她緊裹包圍,他無法控制自己,沒有辦法阻止淚水逸出眼眶,但她只是抬手撫去他頰上的淚,用無比的溫柔,親吻他的唇,他的臉,他的眼。
這不是性,不只是性,早就不是了。
她仍裹著他,汗水和他交融一起,那感覺很好,讓他除了她,什麼也無法想,他不想離開她,所以繼續待在她身體里,她也沒有抗議,只是擁抱著他,全身赤果的和他從頭到腳都糾纏在一起,然後閉上了眼楮。
她累了,很快就睡著,他也是。
他喜歡這樣,如此清楚的感覺到她的體溫、她的心跳、她的味道,知道她在這里,和他一起。
他睡著了,再次睡著。
這一次,他知道當他醒來時,這女人仍會在懷里,陪著他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