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室內氣氛凝窒，直到方瑞克走到兩人旁邊，沉默才被打破。
「你遲到了，琳茜。會議已經進行二十分鐘了，正等著你尚未送達的數據，快點過去吧！」他的語調冷淡且公式化。
他的神色令琳茜感到一陣心驚，再加上他方才所言，讓她再不敢多言地點點頭，兩手抓緊手上卷宗連忙轉身，腳步有些踉蹌地離開辦公室，心中驚惶不已之際，也徹底明白——
原來她從來沒有機會的！
他從不曾對她有意，無論她如何努力，他永遠也不會接受公事身分以外的她！
如今他已明白表態，如果想要繼續待在他身邊工作，就得做到公事公辦，絕不混雜私情！換句話說，在她並不打算放棄這份工作的情況下，她得徹底斬斷對他的遐想希冀，因為她絕不可能有機會得到他。
琳茜一走，方瑞克看向沉俐芙的眸光溫和許多。
「她跟你說了什麼？」他隨口問道。
「你以為呢？」沉俐芙小臉表情似笑非笑，帶著深意。
方瑞克擰眉，「希望不是我猜想的那種話。」
眼底閃過不明情緒，沉俐芙緩聲問道，「對一個愛上你的女人公事公辦，不覺得太過冷淡無情？」
他太了解女人了，不會猜不出琳茜到底對她說了什麼！
方瑞克的回答來得很快，「只要略知我個性的人都知道，我不喜歡公私不分的手下。」
「所以她根本毫無機會？」
「這麼說吧！」方瑞克直視著她的眼，淡然的語氣透出—絲冷酷，「我從不曾帶『同事』上床……如果你听得懂我的意思。」
「你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實踐者，所以只會在窩外找對象。」沉俐芙口氣帶冷。
「要這麼說也可以。」方瑞克慢吞吞回道。
「以你的身分在外狩獵，得到的對象想必不少才是。」他不在意的語氣令她心中一痛，語氣再難控制地透出帶怒的嘲諷。
可憐的琳茜，身為方瑞克的「同事」，根本毫無機會。可她又比琳茜好到哪里去？不也只是他一個游戲對象罷了！
方瑞克挑了下眉，仔細睇著她，突然像是明白什麼似地咧嘴笑了，「是不少。不過大體說來，我並不需要主動出擊，目前唯一讓我出手狩獵的人只有你。」
「是嗎？」沉俐芙根本不信，「男人到底是感官的動物，可以不帶任何感情就和一個被當成獵物的女人上床。女人就沒有那麼簡單了。」
「感情？」方瑞克訝異地看著她，「你該不會是在暗示我，你對我存有某種夢幻想法，對我產生那種叫作『愛情』的感覺吧？！」
沉俐芙眼神變得復雜難懂，「如果我說是呢？」
「愛情？」方瑞克心中一動，嘴角隨即拉出嘲諷的線條，「那是最不可靠的東西！我記得我已經告訴你許多次了，我很喜歡你，至于其他，就很抱歉了！我知道很多賺錢的方法，可惜卻沒有這方面的天分。」
「或許是你不願意去探索學習。」沉俐芙低語。
他的話語宛如一盆冰冷的水直潑向她的心。明知會得到這種回答，她卻還是選擇問出口，還真是自取其辱呀！
方瑞克眯了眯眼，仔細研究她臉上的表情，口氣不馴回道，「那種無意義的東西，我一點也沒興趣去學習探索！」
沉俐芙眼神一變，不假思索的一句話沖口而出，「那你到底為何選上我？」
「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了，是因為喜歡你才盯住你不放啊！」方瑞克勾勾唇，「當然啦，除了這個基本條件，另外就是采擷禁忌的果實可是最甜美、也最難的挑戰，我怎麼可能會放棄呢！」
沉俐芙語氣苦澀地接口，「更別提分手時，我的已婚身分可以讓你不費半點力氣，也無須負擔任何責任，如此低風險的『狩獵』條件才是最重要的，是吧！」
方瑞克望著她，仿佛以前從未見過她。
此刻她的每一句話，突然都讓他感覺到一種類似愧疚的無形壓力在逼迫著他，而對這種莫名其妙產生的感覺，他直覺的反應就是反擊回去！
「你真的這麼想？那你太不了解我了。」視而不見她眼中翻騰的情緒，方瑞克特意以帶著好笑的口吻道，「對我來說，能引起我的興趣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是不是已婚根本不在我的考慮之內。我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到手，其他旁枝末節一點也不重要，懂嗎？」
沉俐芙啞口無言看著他輕松的表情，久久才勉強發出聲，「我可能看錯你了。」原來他不僅在生意上精明算計，連要個女人也是經過精心策畫。
「可不是。」方瑞克笑道。
「看來在別人眼中，我這個『蕩婦』的名聲恐怕也無法更改了。」沉俐芙澀聲自嘲。
「我並不這麼認為，你想太多了。」方瑞克肆笑地俯下頭，給她一個十分親昵卻短暫的吻，然後抬起頭，「乖乖待在這里，等我開完會，嗯？」話落，大手撫了下她的粉頰，隨即轉身離開。
沉俐芙看著交代完畢走出辦公室的男性背影,心中慢慢升起一股濃濃的郁悒並蔓延到全身上下每一條知覺神經。
當初她任性決定和方瑞克在一起，是不是已替她引來無法收拾的後果？
摁下電鈴一會兒，庭院大門由內打開，沉道平詫異的表情一見到站在門外的女兒，立刻轉為慈愛笑容。
「小芙，忘了帶鑰匙嗎？快進來吧！」
「爸。」沉俐芙輕喚一聲即走進大門。
「剛剛听到門鈴聲，我還在想是哪個不識相的家伙專挑人家吃飯的時間上門哩。」沉道平邊走邊玩笑道。
「爸做了飯？不是說好我來接您出去吃？」跟在父親身後穿過小庭院進入客廳，沉俐芙不解問道。
「我想了想，覺得還是我們父女在家里吃比較自在，再加上我也有些話想跟你說，到外面餐廳吃飯不是很方便談話，所以我做了幾個你喜歡吃的菜。」沉道平領著女兒在餐桌旁坐下。
「爸，干嘛這麼辛苦？如果不想到外面吃，我也可以帶晚餐過來啊！您何必那麼勞累，自己下廚呢！」看著桌上幾道自己偏好的菜肴，沉俐芙撒嬌般埋怨著。
盛了兩碗飯過來的沉道平在女兒旁邊坐下，「偶爾下廚不會累的，你也好久沒吃我做的菜了。來，小芙，我們先吃飯，然後再談談。」
接下來，父女倆邊用晚餐邊聊些生活瑣事，什麼正事也沒有提起。
用完飯，父女倆一起收拾碗盤，再移坐沙發談正事。
「小芙，我打算辭職，離開『立詮』。」沉道平直接說出自己的計劃。
「辭職？」沉俐芙驚訝地看著父親。
「對，我考慮很久了。我決定辭職，賣掉這棟房子回鄉下去住。我們這棟房子地點不錯，應該可以賣得不錯的價錢。」
「爸，您的年紀離六十歲還要好幾年，怎麼就想退休了呢？」她當然希望父親不要那麼辛苦地上班，可依父親的個性，每天閑閑不做事是很難受的。
沉道平看著女兒疑問的表情一會兒，突然嘆了口長氣。
「小芙，很多事在經過這幾年之後，我已看得很清楚了。我真對不起你……小芙，當年你根本不是心甘情願嫁入賈家的，對吧？」
沉俐芙臉色一白，「爸，您在說什麼？！」
沉道平深深看著女兒，「那年，因為經歷被告且官司敗訴的紛擾，很多事我看得不夠清楚，才會相信你和賈志維真的是因為相愛才結婚的……」他搖頭嘆息，「直到過了這幾年，我才看清事實。你根本不愛賈志維，你是為了我才嫁入賈家的。是賈志維以替我解決官司敗訴的善後事宜做為條件，要挾你嫁給他，對不對？」
「爸！」沉俐芙又驚又惶恐，不明白父親怎會猜出她嫁入賈家的原因。「您為什麼這麼說？是不是有人跟您說了什麼？」她努力緩下情緒，無論如何也不會承認父親所言正是真相。
「不用任何人跟我說，我有眼楮看。我看到你臉上逐日減少的笑容，以及愈發蒼白的臉色，再加上你們夫妻之間毫無交集的冷淡應對……」
「爸！」沉俐芙低喚，愈發心驚，她從來不知道父親一直在默默觀察她和賈志維的互動關系。
沉道平嚴肅地看著說不出話來的女兒，「現在，你是不是也該把事實真相告訴我了？」
沉俐芙看著自十歲母親意外過世之後，一手撫養她長大、與她相依為命的父親，一點也不想將真正的事實說出，因為事實只會令父親更加難過傷心，所以她絕對不會——
「小芙，我都猜到了，你還有什麼好隱瞞的呢？」沉道平緊接著再道。
沉俐芙靜靜地看著父親，「爸，您真的想知道事實真相？」
「當然。」沉道平一臉嚴肅又難過的表情，「只要想到你是因為我這個無能的父親才被迫踏入這個心不甘情不願的婚姻，我心中就很難受。所以我決定由職場上退下來，不再教你為難。」
「爸，事實真相是您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沉俐芙突地綻開一抹笑，「當年志維確實承諾為您解決官司敗訴之後的賠償問題並要求我嫁給他，可那是因為他真正喜愛我，並沒有任何強迫性質，而我對他印象也滿好的，才會不多加考慮便答應了他的求婚。爸，您誤會了。」
「真的？」沉道平露出狐疑的表情。
「真的。」沉俐芙微笑加深，「爸，您猜得太離譜，自己嚇到自己了。再說，女人要的不就是個好歸宿，我踫到，就接受了。或許是決定得太快，才惹爸疑心吧！」她極力安撫，編出說詞。
當年，父親擁有的一項理論技術專利權被一家美國公司控告侵權，後來官司敗訴，那家公司跨海來台準備扣押父親所有身家財產作為賠償。這些事是由當時有數面之緣的賈志維告訴她的。
為免心髒不好的父親受到這般雙重打擊、失去一切，她才會接受賈志維的要挾嫁入賈家，配合他扮演起稱職的「賈夫人」角色，忍受瞧不起她出身寒微的賈家老中青眾人的歧視刁難目光，為的就是替賈志維掩飾他身為同性戀的事實。而賈志維則是替父親解決扣押財產一事，及可能因數目不足而入獄的風險。
她和賈志維將事情化小，對父親謊報賠償金額的數字，並且由賈志維以付聘金方式替父親償還給那間美國公司，再取得和解書……事情順利解決後，她遵守諾言，嫁入賈家。
以她的一生換來父親下半生的安寧日子，她覺得很劃算。而原本已認命的她在去年賈志維突然私下和她辦理了離婚手續之後，心中開始起變化，也開始期盼自己恢復自由身的那天快點到來。只可惜賈志維雖是為了情人的緣故和她辦了離婚手續，卻始終不肯公開，也不準她丟下賈夫人的頭餃及責任！這回甚至還強迫她必須不擇手段替他打探商業消息，也因此造成她和方瑞克直至目前仍是糾纏不清的關系。
「真的？你真的不是被迫結婚的？」沉道平緊緊追問，仍不敢相信自己判斷錯誤。「可是……你一直不快樂。」
這一年來，愈看著女兒，他心中愈是升起疑問，懷疑是自己害了女兒一生。
「我沒有不快樂呀！我只是學著認真生活。」沉俐芙努力撒下漫天大謊，「而且爸，您知道嗎？如果哪天我和志維再無法共同生活下去，他也絕不會為難我的，您就別再為我擔心了。」
沉道平仔細看著女兒輕松的表情，這才有些相信地吁了一口氣。「那麼是我誤會，想岔了。」只要女兒是心甘情願踏入婚姻，他就放心了。
「如果爸真的想退休，我倒是很贊成，而且回到鄉下居住也是個好主意，鄉下的空氣可比城市要好多了，爸的身體其實也比較適合住在人少一點的地方。」若不是父親執意工作，她早就不想父親再繼續勞心下去。
「我把這個房子賣掉，你不會在意？畢竟這里是你的娘家。」
「怎麼會在意，爸在哪，我的娘家就在哪兒。爸想住到鄉下去，說不定哪天我也跑去和您住在一起哩！」沉俐芙俏皮笑道。
「你喔！」沉道平終于笑了，「胡說什麼跟我一起住，又不是離婚……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了。」
「是的，老爸！我這就住嘴！嗯，不說話就吃水果好了！」沉俐芙以夸張的動作拿起茶幾上的叉子，叉起一塊水果塞進嘴巴里，也逗笑了沉道平。
笑睇女兒可愛的模樣，沉道平突然又想起一事。
「小芙，最近我听到一些有關于你的流言，正好順便問問你……」
「什麼流言？」沉俐芙響應的同時，心中已經猜到父親听到的流言是什麼，她腦中亦迅速準備好可以安撫父親的說詞。
這一夜，父女倆促膝長談許久，時而嚴肅，時而輕松，討論了一些事，也做了一些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