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匹黑駿策入大衙後方的馬廄,馬背上的勁裝女子甫翻身下馬,巡捕房里幾個年輕新進已聞聲沖至,當中有男有女,全團團圍在女子身邊,七嘴八舌——
「小教頭,那『混世魔』錢淞真被逮進咱們峰下城大衙了呀!」
「廢話!是小教頭跟『玉笛公子』李修容一塊兒合作才把人逮住,小教頭跟『玉笛公子』尚有要事要談,這才吩咐我和馬六與幾位江湖好手一起押人,把『混世魔』押進咱們大衙牢里暫管。吳豐,你拿這事嚷嚷,還怕小教頭不知啊?!」
幾個人一陣大笑,笑得那個名叫吳豐的少年郎撓頭抓耳,面紅耳赤,吶吶又說︰「那下回也帶上我呀!小教頭,咱這個月都輪了五次留守,怎麼也該我出去跑跑,就算巡城也行,鎮日押在這兒,悶啊」
有人跳出來堵話——
「你上個月就排一次留守,這個月當然得補回來,還想跟人家搶巡城呢!」
「就是就是,清恬這話對得沒邊了!」
適才策馬回衙、被眾人稱作「小教頭」的勁裝女子——秋篤靜。她從鞍側取下長劍,並將座騎交給打理馬廄的老漢,眾人聲音此起彼落,她由著他們說,腳步徑自往巡捕房移動,一干人自然隨她走。
她當差至今已六年多。
姨爹當初還以為將她拖進巡捕房做事,想「陰陽調和」到處是機會,結果已二十有二,無蜂亦無蝶,稱得上老姑娘一枚。
雖說成了老姑娘,不過這幾年在峰下城,甚至西南一帶,她秋篤靜的名號倒小小闖開——先是六年前蕭家小嫂子殺夫案,同年還辦了張屠夫家的滅門血案,之後大小案子不少,而真正讓她揚名立萬的是三年前「摧花婬魔」的案子。
那個從陝甘一路犯案,最後躲進峰下城的惡徒,在城中蟄伏一段時候避開陝甘捕頭的追蹤,風頭一過又故態復萌,使得峰下城中有五戶人家的閨女兒陸續遭劫受辱。
她則是第六個被「摧花yin魔」劫走的姑娘。
事前與陝甘的總捕頭談過,知道對頭武功不俗,為了直搗對方巢穴,救出或者尚有一線生機的女子們,她沒讓巡捕房的伙伴們打埋伏,怕有個風吹草動將打草驚蛇,倘使如此,要想再掌握對方行蹤、誘敵入甕,就萬般難了。
她知姨爹憂心,但身為教頭大人,姨爹到底守住原則。
他沒阻她,更替她瞞了竹姨,信她有能力對付惡徒,即便擒拿不住亦能自保。
那案子最後在她手中銷了案。
「摧花yin魔」被她逮回時,一雙招子已先繳在她飛刀暗器之下。
被劫走的姑娘們尸身殘破,無一生還。
親眼所見那樣的慘況,再見幾戶痛失愛女的峰下城人家認尸時哭得昏天黑地、幾度暈厥,那一日即便銷了案,「第一女鐵捕」的名氣大噪,她卻無半分松快感覺,遂在夜半時分拎酒上凜然峰,尋一個毒舌冠天下的男人說話。
她喜歡跟那男人說話,喜歡听他直白不掩飾地嘲諷人。
她喜歡他。
喜歡的心緒一直持續,層層堆棧,都將近六個年頭了,卻不曾道出。
「錢淞可安置妥當?」穿過巡捕房正廳時,她丟出一句話讓眾人靜下。
負責押人回來的馬六即刻回答。「就關在牢院一號房,手銬、腳鏡一樣沒少。」
秋篤靜點點頭,隨即往位在後方的牢院走去。
這批新進人手年歲在十六、七歲上下,素質很不錯,如今日負責押人的李進、馬六,前者心思靈活,後者沉穩謹慎。
而吳豐這小子則是當中身手最好的,行動力極強。
至于今年武考,也許受她「第一女鐵捕」的渾號所「誘」,憑雙拳雙腿一路過關斬將考進巡捕房的竟多出兩名姑娘,宋清恬和羅芸,皆是膽大心細的性兒,在追蹤這門路子上若下功夫,能成高手。
教頭大人將此批新進丟給她帶,一是因她武藝有成,若論那種拳對拳、腿對腿的外家功夫,或者還差教頭大人一截,但說到內家功夫的修為,她已凌駕其上,要她點撥新進們的武藝,游刃有余。
另一原因是,她猜,教頭大人想讓她領出自個兒的鐵捕團。
辦案需眾人之間相合相助,而人的特質和長處皆不同,若能養至契合,辦起案來絕對事半功倍,行雲流水。
所以大衙里有姨爹這位正宗教頭,如今又多出她這個小教頭。
這陣子峰下城的地方父母官受上峰所薦,好名聲一舉傳進天朝皇帝耳中,皇帝老子下旨接見,進京面聖的旨意快馬加鞭傳來的當日,好脾氣且一臉福相的縣太爺便緊張兮兮揪著精明的文膽師爺和武藝高強的教頭大人,立即啟程上京。
目前大衙的事交由留守的佐官主簿代理,巡捕房這邊眾人仍各司其職。
但知縣大人領旨上京前,中原武林盟的人士曾為了追拿「混世魔」錢淞一事來訪教頭大人,秋篤靜從教頭姨爹那兒將事承下,才有今次與「玉笛公子」李修容等人的合圍之舉。
中原武林盟之所以想方設法欲活捉錢淞,據說與西邊域外聲勢漸壯的「拜火教」相關。中原幾個武林大家已有不少年輕子弟莫名失蹤,男女皆有,武林盟費盡九牛二一虎之力才掌握到「拜火教」六大堂主之一「混世魔」錢淞這條線,一路向西又往南追蹤,進到峰下城地界。
只是武林盟再強龍,也得拜拜巡捕房這條「地頭蛇」,如此天時地利加人和,將人誘出來活逮自然能輕易些。
大衙的牢院半點兒也不陰暗,牢房一間接連一間環繞成一個大圈,中間是個青石板鋪就的場子,場上擺著各式刑具,件件理得發亮。
刑具其實甚少派上用場,但擺在那兒就頗有警惕意味,而若真用上,獄吏在場子上動刑,所有犯人皆能看得一清二楚,更具震懾之效。
踏進牢院,當值的老班頭朝她努努嘴,她尚未側目去看,粗嗄嗓聲已響——
「嘿嘿嘿,不管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還真都听你的!咱是听過峰下城有位『第一女鐵捕』,原以為會是個虎背熊腰、教人認不出前後的女人,今兒個一會,你這妞兒功夫不錯、真不錯,長得還有模有樣,嘿嘿,就不知嘗起來是不是有滋有味啊?」
「混世魔」錢淞吊兒郎當倚在一號房能曬到日陽的角落。
精鐵鑄造的手銬和腳繚在衙里僅三副,一向是拿來對付最危險的囚犯,此刻就套在他粗腕、粗踝上。
他話甫落,幾個少年新進已破口開罵,宋清恬和羅芸兩個姑娘家更氣紅了臉蛋。
秋篤靜連根眉毛都沒動,在淡淡睨了錢淞一眼後,轉過頭朝老班頭也努努嘴。
到底一塊兒做事久了,老班頭與小教頭姑娘挺契合,嘴一咧,露出黃板牙,朗聲道︰「犯人『混世魔』姓錢名淞,不服管教,開打——」尾音還拖得長長,確保其它幾間牢房的犯人皆能听清楚。
錢淞一時間怔住,不知老班頭搞啥花樣,然而一號房的牢門卻「唰」一聲打開,他猛回過神,起腳就往外頭沖。心想,即便上了腳繚難以施展,他以輕身功夫蹬個兩下,怎麼都能竄出這座牢院。
一蹬竄至半天高,他哈哈大笑——
「開打嗎?老子下次定然奉陪呃!」
再要借力使勁,龐大身軀已被一股渾重的黏勁狠狠壓下。
秋篤靜輕功對輕功,在半空使上「老猿攀梢」絕技。
當年她這一招硬生生制伏了力大無窮的奪舍精怪,如今內力更沛然,手段更老辣,當空壓制下,瞬間把人壓落在青石板地上。
砰!轟——
「唉唉,破了破了,又破了呀!還當換塊青石板不花銀子啊?!」老班頭心痛嚷嚷,因場子又被撞裂一小塊。
秋篤靜沒空理會老班頭,抬頭對看傻眼的新進們道︰「把人綁到活樁上。」
吳豐最先回過神跑上前,幾個少年郎才七手八腳將磕到下顎裂口子又月兌臼、滿臉鮮血的錢淞托起,再結結實實捆在粗木樁上。這木樁底下裝著鉸鏈,轉動連結的木齒輪子就能輕易移動木樁,所以才叫「活樁」。
整個綁人上樁的過程,秋篤靜雙臂盤在胸前,沉靜看著,她卻不知,自個兒這淡然睥睨的神態與凜然峰上那位天狐大人是有幾分神似啊。
說到底,也是沒法子。
這些年在黑、白兩道磨礪,她性情越發內斂。
姨爹教頭總說她一笑就破功,秀美鵝蛋臉上,眸子彎彎如水霧沒小橋,酒渦、梨渦全舞出來招人疼,實難立威。
結果練著、練著,在人前果然練出肅然沉穩的模樣,甚符合「第一女鐵捕」的渾號,然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天狐大人者,整起人來都帶某種說不出的古怪惡趣。
「大伙兒平時都對著人形木板等死物擲飛刀,今日難得有活靶子,拿來練練恰好不錯。李進,你負責搖輪子讓活樁動起。羅芸,你先來練飛刀。」
「是,小教頭。」李進精力充沛地應聲,立即就定位。
「唔」功夫較弱的羅芸倒有些躊躇不前。
「別怕,喊出欲打的地方,盡量對準了練打,若失準頭唔,也無所謂,武林盟的人要留活口,咱們頂多把人弄殘罷了。」
「呃是。小教頭。」
這個午後,秋陽泛金,秋風颯爽,大衙牢院內被徒手接上顎骨的新進囚犯叫得十分慘烈,斷了好幾顆牙的嘴原本大罵特罵,罵到最後只能驚叫,驚叫連連之後變成哀號,其它服刑的犯人無不股栗。
而代管大衙事務的老佐官主簿聞聲晃過來瞄了眼,抽著老煙桿又慢吞吞走掉,沒看見啊,他什麼都沒看見
宋清恬和羅芸听聞「玉笛公子」明日一早將來訪大衙把錢淞領走,兩姑娘雙頰生暈,眸子發亮,最後禁不住問起——
「小教頭,听說『玉笛公子』李修容是江湖第一美男子,小教頭這會兒見著他,可覺名實相符?」
她擰眉思索,兩姑娘還以為冒犯天威,趕著道歉時,她才慢悠悠回答——
「我見過最美的。李修容不算美。」
而此時此際,她就要去見那個「最美的」。
前天領得薪俸,她將大半的銀錢交給竹姨,自個兒留了些零花,今日就沽了酒、買些好吃的,挎著上凜然峰。
約莫入秋後就沒再見面,她腳下輕功使得飛快,半點兒不覺累,反倒一股氣越使越暢,丹田飽滿。
甫接近峰頂那片松林,已見白發雪影玉立其間。
她身形略頓,定定望他,胸間模糊興起一種心有靈犀的歡快,喉中甘甜。
白凜也不知因何要現身,只覺氣血微騰,身隨心轉,待定神下來,與他相往十年的女子已來到不遠處。
秋篤靜沖他笑,獻寶般拎高手中的酒食,還勾引人似晃了晃。
見他姿態閑適地佇立不動,長目冷涼,擺出一副「不滾過來,難道還要本大爺親自迎去」的倨傲神態,她不禁笑得更歡,白牙閃亮。
算了,早知他這德行啊,也怪她性子詭異,久沒被他嘲弄還覺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