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篤靜在墜崖前雖看到那只從小婦人身上剝離的妖,但究竟是何種妖物,根本不及分辨,只見渾沌一團,她已連發飛刀。
巫族強大的咒她總是背不全,所以懷里藏的、腰間放的、靴側內塞的,全是巫族煉制出來對付妖物的藥粉或藥水,甚至她腰側配上的成排飛刀也都淬過刺磷粉水,殺傷力驚人唔,當然也驚妖!
那只妖定然被她的飛刀射中,且不止一刀,雪地上淺綠色的東西黏稠又散出腥臭,正是妖血。
當女娃兒堅定地說要為母報仇,秋篤靜根本擋不住,因果著雙足的美男引誘般拋出一記堪比清風明月的淺笑,對孩子道︰「我成全你。」
「白凜,你不能這樣!你、你干麼這樣啦?!」急到跳腳。秋篤靜也知,妖物受到重創,該徹底收拾掉,不能放虎歸山但拖著孩子去收妖是哪招?
俊透如萬年冰玉的臉終于朝她,慢悠悠啟朱唇。「不是你找我幫忙嗎?」他可是很盡力相幫啊。
秋篤靜氣息一窒,張口無言。
而他已旋身往松林方向走,女娃兒跟著爬起,緊緊追隨。
還能如何?唉
重重嘆氣,她趕忙奔去拾回之前拋在雪地里的隨身兵器淬霜劍,再幾個大步追上男人和孩子。
白凜大人出馬,連追蹤的功夫都省了,入幢幢樹影的老松林,松針枝椏上團團厚雪遮蔽天際,陰寒無天光透進的所在,他佇足等候,等女娃兒和她接近。
秋篤靜看到了,其實應該說,她感覺到了,那團渾沌此時是完全透明的,但它藏在一棵樹瘤甚多的老松中。
「手來。」白凜對努力跟上、猶氣喘吁吁的女娃兒說。
孩子全然信任,不疑有他,站得直挺挺的,把兩只小手一塊兒遞上。
白凜沖她笑,像稱贊她乖,接著白皙的食指伸出,在女娃兒攤平的小掌心上各畫上一個小圓圈圈兒。
「過去那棵樹那里,把手心往樹干上貼,看要貼幾次隨你歡喜,最好貼到那棵樹不再發出聲音,你可以嗎?」男嗓如沐春風。
女娃兒鄭重點點頭。
白凜所指出的那棵松樹,正是秋篤靜感應特別強烈的那一棵。
她也認了,明白阻擋不了白凜的奇惡趣味,也無法勸服孩子收手,她提劍就要跟上,打算護在女娃兒身側,一臂卻被白凜握住。
她回首看,他還是一副「是你要我幫忙的,不是嗎?」的淡淡挑釁樣。
「唉,你——」干麼這樣啦?話尚未道完,女娃兒此刻已走到老松前站定,一只小小掌心陡地貼上——
吱啊——啊啊啊——
無比又無比、當真無比的慘烈尖叫,聳動整座松林,震得松針上的雪團紛紛墜下,啪嗒、啪嗒掉下無數坨。
秋篤靜因那聲慘叫而瑟縮,並非心生膽怯,而是耳鼓遭受前所未有的攻擊。
那尖銳叫聲根本是肉身被放在火盤上煎烤,炙過又炙,又似被活生生一寸寸剝皮去骨,疼痛一波強過一波,才有可能發出那樣的聲勁,完全如魔音穿腦。
女娃兒一開始被驚住,等她意會那只妖就躲在樹里,而且自個兒手心上無形的圓圈具有如此石破天驚的能耐,底氣頓生,她大叫著,淚如雨下,恨意全藉由雙手一下下拍打在樹干上。
又叫又哭地連續拍擊,加上妖物陣陣慘呼,一時間混亂非常。
「夠了!夠了!會受傷的,別打了呀!」不斷沖著孩子高喊,秋篤靜沒能掙開白凜的箝握,明明像是虛握而已,卻怎麼都甩不掉。她最後氣急敗壞回眸瞪人,嗓聲已挾鼻音。「你干麼這樣?放開啦!你放開我——」
妖物突然一記銳聲拔高,在最刺耳的地方破碎,而後整個歸寂。
在此同時,秋篤靜才覺臂上一松,終于重獲自由。
她跑過去將忽然軟倒的瘦小身子接住,將女娃兒的頭攬在膝上,察看孩子已然紅腫且布滿瘀傷和挫傷的兩只小爪。
心房禁不住地疼,眼眶禁不住地熱,她氣息沉重。
「姊姊,我替我娘報仇了是嗎?妖怪被我打死了是不是?」
「是。」秋篤靜大力頷首,聲音低柔略啞。「妖怪死得不能再死,不是奄奄一息,是當真死透你幫你阿娘報仇了。」撫著孩子冰涼涼的臉,滿手沾淚濕。
女娃兒虛弱扯唇。「我沒有怕,湘兒不怕」語畢,眼皮緩緩掩下,小腦袋瓜跟著一歪,厥了過去。
秋篤靜迅速探她的鼻息,測她的頸脈,確定一切都好,無大礙,自己才雙肩一垮,背脊陡松,重重吐出口氣。
地上太冷,她一手探到孩子頸下、握劍的另一手則托住孩子膝窩正欲抱起。
豈料——全身筋骨既酸又痛啊!
方才墜崖的生死瞬間,想方設法要救下孩子更要救自己性命,當時全憑一股蠻性扛著,其實身軀滾落再滾落,一再與岩壁踫撞,怎可能安然無事?
此時大抵是事情有了結果,她驟然放松,一直忽略的那些疼痛才會如瘋浪般打上來,打得她臂膀酸軟,兩膝直顫。
她才把孩子摟上,兩腿都沒能撐站起來,又一跌坐在地。
「噢」挫敗地低嚅了聲,咬牙還想再試,臂彎里的小身子已徐徐飄起,飄離她,浮在空中相當的閑適安靜。
秋篤靜立即扭頭去看,一身風雪般清冷的男人仍佇足原地,閑慢的姿態彷佛事不關己,一出口就是氣人的話——
「你可以再笨拙點無妨,把小家伙多摔幾次,最好摔成你這副狼狽樣,恰好湊作一雙。」
秋篤靜垂下眸吸吸鼻子。
暫將隨身寶劍放下,她爬起來站穩時,臉上忍痛表情讓五官小小扭曲。
白凜還在等她說話,誰知她竟半句不吭,只是揉著雙肘筆直朝他走來。
銳利的狐狸美目淡淡眯起,注視她走到面前。
他疑惑挑眉,忽听她喚︰「白凜」
他眉挑得更高,因伴隨那句可憐兮兮的低喚,她身子撲來,兩手環抱他的腰身,帶傷且額角滲血的臉蛋很沒規矩地貼在他胸前,還還蹭?!
適才在崖壁半空,她撲來就摟,他是見她嚇傻了才沒跟她計較。現下還來?
他九尾雪天狐是隨隨便便任人要抱就抱、想摟便摟的嗎?那是犬族才有的悲慘奴性,他是狐族!等等,莫非這家伙把他當成狗了?!
眉眼一黑,正要沖她發難,霸佔他胸懷的大姑娘竟然使出更不要臉的招——
「白凜哇啊啊——嗚嗚嗚哇啊啊——」
嚎啕大哭!
非常沒有節制,且完全不想克制,秋篤靜哭得極慘烈又極淒楚。
「你這」天狐大人難得玉身僵直,毒舌也鈍了。
「嗚嗚孩子的娘嗚嗚然後孩子被丟下山崖嗚嗚沒有救到小婦人嗚嗚奪舍殺丈夫吃孩子找妖物拚命嗚嗚嗚死得冤枉啊嗚嗚嗚掉下去好可怕好痛孩子報仇嗚嗚嗚她還那麼小」
大姑娘哭哭啼啼,白凜听了老半天才大致弄明白。
今日峰頂之上,她目睹小婦人被奪舍而後遭殺害,又為了救孩子墜崖,緊接著是女娃兒很堅持的為母報仇,終于所有亂事告一段落,心里的疲累和肉身的痛楚全都涌出,她不是不怕,與妖對峙、掉落山崖等事,她既驚又懼,卻在此刻,在他哼著氣冷嘲熱諷時,才能夠很坦然承認害怕和疼痛。
白凜垂目盯著她發心好一會兒,僵硬身軀不由得緩緩放松。
盡管將她的氣血給「染指」,如此親近時,依然嗅出她獨有的飽滿香氣。
他深深吸食、吐納,周身暖熱。
原本那股不痛快的心緒不知何時轉換了,胸內同樣熱熱的,他歸因于是兩人血氣相通,所以隨便一個行氣,身與心便都熱起。
撇撇美唇,他終于慢吞吞抬起一袖,略遲緩地拍撫她的背。
「哭吧,用力哭,好歹是新招,就看你眼淚能不能把人淹死?」
秋篤靜當真太習慣他嘲諷的調調兒了,他由著她抱,拍撫她背心的手勁緩而溫柔,她能感受到他有些笨拙的安慰。
當他毒舌的話一出,她突然就破涕為笑。
大哭後神智漸穩,她開始感到臉紅懊悔,尤其腦袋瓜離開他胸口,卻見雪淨白袍上不是她的淚就是她的鼻水,更別提那些小血印。
「你、你被我弄髒了」淚雖止,仍輕輕哽咽。
「很高興你留意到了。」男嗓清冷。
她禁不住低笑,抬臉忽跟他四目相接——啊,離得太近了呀!
她臉紅紅,趕緊撤回環在他腰上的手,後退一小步。
「對不起。那我幫你洗干淨?」兩手攥著,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要我立時月兌下來給你帶回去洗嗎?」
「呃?」
「我全身上下就一件袍子,你是想我光溜溜、赤條條在松林里晃?」
「呃」被問得啞口無言,眸珠滴溜溜轉。
白凜其實也沒要她答話,挑眉哼哼兩聲。
接下來,秋篤靜目睹了所謂修仙成魔者必煉的秘技之一——
振衣滌塵。
他手臂抬都沒抬,僅發氣鼓動,袍子上的淚漬、鼻水和血點瞬間被彈作虛無,那件罩袍又恢復向來的潔白出塵。
真教人好氣又好笑啊!
他明明可以很干脆告訴她解決之法,卻愛為難人!
但,唉,這就是他,許多時候頗幼稚,但也能是溫柔的、可以依靠的。
吸吸鼻子,她低聲嚅著。「這招真好,學會了就不用洗衣。」
白凜鼻子不通般又哼——
「你嘛,就兩條路能走。其一,把自個兒當丹藥讓修行者吞了,那人把你的血肉、神氣化作己用,他道行大增,于是已成他血肉與神氣的你,自然跟著雞犬升天,何須洗衣?其二,把自個兒當「爐鼎」跟著修行者過活,他領你修煉,你任他取用,雙修相進,共修相養,如此這般滋滋潤潤,也許真能修煉到不洗衣。」
「爐鼎」?!
瞧他一臉坦率,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結果細長美目帶碎光,在偷笑呢
哼,想坑她是不?
修行者雙修用的「爐鼎」,她知道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