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發襯出的面龐無端清美,他又歪著臉打量她片刻才低低笑出——
「這條道走這麼久,都走了十個百年,到今日才遇見妳這樣的絕世極品。香啊!透骨穿膚逸出來的美味香氣,妳道我不喜嗎?老實告訴妳,我可垂涎得很,但食生靈助修煉,這有違我的行事風格,須知成仙抑或入魔,全憑己心,我也很好奇自己將來會是大仙還是大魔啊。」白皙長指撓撓雪顎——
「食妳?不食?這在意志和欲念之間。所以妳說,妳可不可能就是我等了許久的那個『渡劫』?」
問這話時,他仍一臉、一身的清淡,彷佛僅是閑來笑問。
最多就是嘲弄了,夾帶兩、三聲嗤笑,除此之外,秋篤靜自始至終都感領不到從他身上透出的戾氣和惡意。
只是他口中的「十個百年」,那真真令她背脊顫抖,腦門發麻……但想了想,也是,他提到「渡劫」這一關,而修仙者要扎扎實實修到「渡劫」,是得經歷千年的淬煉。
「不過,食不食妳、渡不渡劫,或是意志跟欲念什麼的,都可暫且擱下。」白凜深思般撓完下巴,改成兩指輕挲,而目中神俊。「呵,我現下感興趣的是,妳小小年紀對修仙一途知道的卻似不少,『築基』、『大乘升天』這樣的話從妳口中說出,半點不覺突兀,再加上妳這『大補仙丹』的體質,怎麼推敲都覺得來頭不純,即便是人,也不是個純然的普通百姓。」頓了頓,精光刷過瞳底迅速隱下,他慢吞吞吐語——
「妳爹和妳娘,至少有一個是修仙者吧?而且道行還不俗,依我瞧,應已修到半仙體。唔……是妳爹嗎?莫不是他把妳娘親當成『渡劫』,劫一過,他便撤身回歸,棄妳于世間,所以妳才會輕易听信妖言,以為凜然峰上真有妳爹的蹤跡,巴巴地隨人家上峰頂,還險些被滅……我說的對不?」
秋篤靜訝然眨眨眼,抿唇不答即表示他所說皆中,只除一點她不同意——
「……爹才沒有遺棄我,我家竹姨說,爹是太愛我娘……那年我阿娘不在了,我爹跟著失魂落魄,後來才把我帶來峰下城,托給娘親的族人和親人們看顧。我爹是太傷心了,才不是棄我不顧。」
女娃嗓聲細軟,說話氣勢也不足,但徐穩的語調透出堅定意志。
唔,沒想到頗能說服他。
「好吧,妳爹不是棄妳,而是一時沖關不成,渡劫失敗,被反噬的力道打到幾乎魂飛魄散。」他緩緩挺直上身,睥睨般微揚美顎。「如此看來,妳爹道行雖有,心卻不夠強。可惜。」最後結語說得十分倨傲,大有「若是我絕不可能出錯,絕對強到頂破天」的意味。
那可惜之語落進秋篤靜耳中,卻自有一番理解——
心不夠強,是因為承載太多的情。
她不覺白凜太直白的評語有何不妥,亦不覺自個兒被冒犯,只是難掩落寞。爹的心,情太多,對娘用情太深,自然難過情關。
突然——
被她摟在懷里的野狐動了起來,四肢揮顫,鼻頭皺起,喉音斷斷續續從牙關磨出,似在將醒難醒間,十二萬分難受。
「噓……沒事的,沒事的……」心猛地吊高。
看她手勁更溫柔地撫模,眉眸輕斂的樣子彷佛虔誠祝禱,白凜嗤了聲——
「妳撫得再輕、再柔,也難撫去牠被打回原形所受的疼痛。待牠痛醒,必定一陣瘋咬,勸妳最好離牠遠些。」
「可是牠……牠在痛。」她沒松手。
不僅沒放開,反將申吟聲越發粗嗄的小獸摟得更緊。「不痛了,很快就不痛,小黧哥哥,不痛了,沒事的……」
她倏地抬睫望來,白凜氣息微窒。
又是充滿希冀和莫名依賴的眸光,蠻不講理就想往他這兒尋求解決之道。
沒錯,他是很強、很行,道行高深又絕頂聰明,解決事情就跟切豆腐一樣,但有她這樣拜托人的嗎?眼神那麼無辜是哪一招?
腦中突然躍出她方才急著藏住手背上入符的那一幕。
她不熟悉入符的力量,擔心誤傷他,自個兒氣海都左突右沖,站不穩直打跌了,還緊緊張張嚷著要他別過去,替他危險!
他,在千年中分裂出九條尾巴,每條尾巴還隨著道行加深而持續變長、變豐亮的堂堂九尾雪天狐,里看、外看、上看、下看,怎麼看都輪不到誰來替他危險,她一個小姑娘倒為他緊張兮兮。
一開始的感覺——荒謬!
再見她撫慰那只黧黑地狐的模樣,他的荒謬中更透好奇。
然而此刻的她,怎麼也不肯放開惡狐,他這荒謬、好奇的心緒又添上了點什麼,但到底是什麼,他一時間弄不明白,就……整個胸中堵堵的,有點悶,恍若一股氣無端端翻滾著,意欲不明。
柳般的墨眉陡蹙,他不痛快了,但露出袖底的一小截指卻淡淡一揮。
秋篤靜忽然低喊了聲,發現懷里的地狐在白凜那漫不經心的揮動下,毛茸茸的肉軀竟飄浮起來,即便她費勁地圈抱,卻也根本摟不住。
之所以放手,是因為地狐像又睡沈,喉中痛苦的嗄吼停止了,四肢、肚月復和狐首也不再不安地抽動或扭擺,牠睡著了,被不可抵拒的術法送入深眠之境。
這樣很好,也許眼下這麼做,最好。
就讓真身該受的疼痛在沈睡中慢慢卸除消盡,小黧哥哥少受苦,她心里的悵惘會輕上許多。
「多謝……」眸光從浮在半空的地狐轉向面前男子,她泛紅的眼眶明顯忍淚,沈靜的笑不掩真心。「真的、真的……多謝你。」
白凜冷淡哼聲,仍一臉不豫。
廣袖再揮,將飄浮的狐身揮到身後,來個眼不見為淨。
「妳這脾性怕是像到妳阿爹。」心太軟,情泛濫,大大不妙。
他沒講明,但秋篤靜听得懂他言下之意,徐徐掀睫便是一笑,白里透霞的頰柔軟靦。
「其實你也是很心軟、很心軟。」
「……嗯?」白凜一副「妳瘋了吧」的驚絕表情。
很不好意思般揉揉發燙的耳,她似有若無避開他的注視,慢吞吞道——
「族里幾位太婆們曾說,西南大地凜然峰的地靈大神根本睡死了,她們許久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與地靈大神對話,試過兩、三百年,從太婆的太婆那時便一直嘗試,地靈大神約莫被吵醒,僅在百年前給了一次回應,說西南大地暫托看管,那守護者的靈修地就在凜然峰上……」話音輕靜,她迎向他的眼,梨渦笑現。
「我想,應該就是你吧。」
白凜面如沈水,幾縷既軟且直的雪發卻詭譎地輕浮蕩曳。
秋篤靜笑笑又說︰「我感覺得出,地靈與你的氣相合,凜然峰的地根靈脈與你的修行正好相輔相成。人往土里翻食,土地農作久了,就需要休養生息,地根靈脈也是一樣,以無形的氣經年累月滋養大地,久了也需要好好睡上一覺的,睡在大地萬物反芻回來的靈氣里,所以地靈大神也在休養生息啊……太婆們說地靈大神睡死,我想那是因為有你,代為撐持四面八方的態勢,管著這片地方,所以地靈才能安心歇下。」
跟著她就遭到厲瞪了。
她心跳略促,撓撓臉,仍勾著嘴角。
「白凜的真身元神也是狐吧?」坦坦然任他瞪,因她正用欣賞的眸光端詳他的眼。「你的眼形真好看,細細長長,眼尾還有些像狐狸眼楮那樣往上挑,好有風情,我家竹姨說,狐族里最多的就是美人,你美成這般,若非狐族,我可猜不出你元神為何了。」
那雙細長漂亮又飛挑的眼楮持續瞪她。
他的沉默和冷峻令她感到些許不安,覺得自己也許冒犯到他了。
垂下小臉,她揉揉還有些水氣的眼楮又揉揉鼻子。
暗自作個深呼吸,她小小懊惱又真摯道——
「……對不住,我說這些只是覺得……你必然是心地很好、很良善的。既然能受地靈大神托付,一定是很好、很好的……」後面的話戛然而止,斷音斷得無比利落!
她在瞬間掩睫、合唇,氣息立時均勻徐長。
中招!
欸,中了九尾雪天狐的暗招,也實在沒法子,她小臉一歪,乖乖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