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換常四爺說話了。「總號可是『萬順昌號』的根基,先讓你當副管帳,再過兩年,就可以升上大賬房了,這樣不好嗎?以前的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繼承家業,現在機會來了,你開的那間行號會比繼承家業還重要嗎?」
「你爹說的對!平遙縣距離家里又近,這麼一來,我跟你爹也可以每天看到小饅頭,等你跟媳婦圓房了,很快就又有嫡長孫可以抱了。」四太太多希望唯一的兒子能留在自己身邊。
常永瞻說什麼都不肯讓步。「小時候因為不想輸給大哥,所以才會想要繼承家業,證明自己的能力不會比他差,可現在不一樣了,『大盛魁號』是我一手建立的,我把所有的心血都放在那兒,辛辛苦苦學了蒙古語就是為了跟他們做生意,不可能丟下不管,一旦這兒的事情辦完,我當然要回京城去了。」
「你說要出去見見世面,我跟你娘也答應了,這一去就是三年,好不容易盼到人回來,結果待不了幾天就要回去,難道不能替媳婦想一想嗎?她可是等了你整整三年……」他也只不過希望兒子能住個一年半載,別剛回來就說要走。
「她是你們逼我娶的,不是我想要的!」常永瞻氣不過地回道。
他承認對迎娣的確是有所虧欠,不該一去就是三年,所以等到辦完小饅頭生母的喪事,便決定回來與她圓房,但是他不喜歡雙親拿她來威脅他,用逼迫的方式要他照辦,完全無視他的想法。
站在廳外的迎娣臉色霎時又白了。
「二少爺怎麼可以……」小鵑很想沖進去,卻被她攔阻下來。
迎娣只是對她搖了搖頭,要丫鬟什麼都不要說,更不想讓屋里的人知道自己全都听見了。
四太太一面拍哄著孫子,一面問道︰「娘還以為你喜歡她?」想到兒子和媳婦成親之後,相處得還不錯,應該多多少少培養出了感情才對。
「我只當她是妹妹。」他也不隱瞞。
妹妹?原來相公只當我是妹妹……迎娣苦澀地笑了。
常四爺用力拍了下座椅扶手。「不管是妹妹還是妻子,她都是你的正室,你就要負起做丈夫的責任。」
「這次返回京城,我自然會帶她一起走。」常永瞻早就決定了。
聞言,迎娣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相公願意帶她一起走,確實應該感到欣慰,但在他心目中,自己不過是妹妹,而不是相伴一生的妻子,付出的感情恐怕永遠都得不到響應。
這並不是迎娣所預期的,原以為只要努力,就能匹配得上相公,更可以得到他的心,成為一對恩愛夫妻。
「難道你就這麼丟下爹娘不管?」四太太哽咽地問。
他繃著俊臉。「爹娘若是願意,可以一起搬到京城去住。」
「你……」她想罵兒子,卻又舍不得。
常四爺抱過哇哇大哭的孫子。「讓我抱一抱!」
「老爺別跟我搶!」四太太不滿地說。
沒想到小饅頭被爺爺這麼抱去,反而哭得更大聲,豆大的眼淚直滾下來,小臉皺成一團,讓人見了好不心疼。
「爺爺疼!」常四爺搖晃著孫子,還是沒用,小饅頭不斷地掙扎,就是不給他抱。「我是爺爺……」
「老爺,還是讓我來抱……」四太太伸手要搶。
才剛抱到孫子的常四爺自然不肯給了。「再讓我抱一會兒……」
站在外頭的迎娣心頭一陣酸澀,彷佛被隔絕在外,最後,她用力地深吸了口氣,走進內廳。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夫婿身上,三年不見,他比記憶中還要高大英挺,頭戴瓜皮帽,身上穿著黑色面料、暗織花紋的琵琶襟馬褂,不再是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少爺,反而像是個運籌帷幄的大商人,似熟悉卻又覺得相當陌生,眼眶不禁發熱,當年剛萌芽的感情一直存在,這三年來,小心呵護著,每天為它灌溉、施肥,如今知道相公只把她當做妹妹看待,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好傻好傻。
「相公回來了。」她盈盈一揖。
見有人進來,常永瞻本能地看過去,不禁愣了愣,像是沒認出眼前這名少婦是誰,不過他當然認得,只是不免驚訝,因為記憶中那個圓圓臉蛋、個頭也不高的小丫頭整個人抽長了。
「你是……阿娣?」都過了三年,當然會長大,只是在自己的印象中,迎娣一直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一時有些不大習慣。
迎娣唇角彎了彎。「是,相公一路辛苦了。」
見她沒有半句怨言,還一臉笑意晏晏地迎接自己,常永瞻心里反倒有些過意不去。「讓你等了三年,是我不對。」
他很少主動跟人低頭道歉,但是迎娣替自己孝順爹娘,盡到人子的本分,光是這一點,就欠了她很多。
「相公能在這三年當中有所成就,那才是最要緊的。」迎娣的應對進退無一不符合常家媳婦兒該有的表現。
這番話贏得公婆一致贊許,直夸她說得好。
常永瞻不免訝異地上下打量,發現她真的變了很多,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手足無措、總是努力討好自己的小丫頭。
在這三年當中,他不是沒有想過迎娣,但也只把她當做妹妹,實在很難用一個做丈夫的心態去看待彼此的關系。這次返回家鄉,雖說是為了與她圓房,純粹也是了卻雙親的心願,讓他們能早點抱到嫡孫,壓根兒就沒有料到要面對和印象中不大一樣的妻子。
「你……變了。」當年那個用崇拜和傾慕眼神看著自己的小丫頭,已經像是盛開的花朵,綻放出屬于自身的美麗。
四太太不禁朝兒子笑罵。「媳婦都已經十六歲,長大了,自然變了,是你離開太久,早就應該回來了。」
「相公是有正事要做,婆母就別怪他了。」迎娣在夫婿身旁的圈椅上落坐,溫婉地替他說情。
「你看!」常四爺跟著數落。「媳婦還替你說話!」
常永瞻不禁又看了下坐在身旁的「妻子」,她真是當年那個跟前跟後,還會趁自己不注意,偷偷盯著他看的小丫頭嗎?雖然言行舉止多了端靜優雅,但也自然少了原本擁有的樸拙單純。
「我真的沒有責備相公的意思。」迎娣衷心地說。
她愈是這麼說,常永瞻就愈覺得虧欠她什麼。「不用擔心,我已經決定了,這趟回來要帶你一塊兒到京城去。」
迎娣還沒想到該如何回答,小饅頭的哭聲重新得到大人的注意。
「嗚……嗚哇……」他奮力地揮舞小手。
「小饅頭乖!」常四爺滿臉慈愛地哄著孫子。
「這孩子是……?」她看向正被公爹抱在懷中的女乃娃兒,裝作不知情地問。
四太太干笑一聲。「小饅頭是永瞻的兒子,雖不是你親生的,但終究是常家的骨肉,將來還是得叫你一聲娘的。」
這是在擔心她會虐待庶子嗎?迎娣的心不禁狠狠地刺痛了下,不過臉上還是狀若無事。「那麼這孩子的生母呢?有跟相公一塊兒回來嗎?」
常永瞻見她居然沒有一絲震驚或怒氣,還這麼快就接受事實,不知該松了口氣,夸她肚量大,還是覺得不悅,因為他的「妻子」根本不在乎自己在外頭還有別的女人?不過轉念又想,他何必在意呢?迎娣不吵不鬧是再好不過了,否則只會讓他們即將展開的夫妻關系出現疙瘩。
「玉蓮身子一向不好,生下孩子之後就更虛弱了,不方便遠行,所以才會一拖再拖,直到三個月前她過世,將她安葬之後,才帶著小饅頭回家。」他道出拖了一年,遲遲不歸的原因。
「原來是這麼回事……」死者為大,她不該覺得心里好過多了,可是想到不用面對相公和其它女人卿卿我我的樣子,又忍不住會這麼想。「孩子這麼小就沒了親娘,真是可憐。」
「以後你就是小饅頭的娘了,有你疼他就好。」四太太自然希望媳婦能接受這個得來不易的孫子,視他如己出了。
她淺淺!笑。「是,不知孩子多大了?」
「正好一歲半。」常永瞻盯著她的笑臉,就像蒙上了一層紗,令人很難看穿她此刻的想法。
四太太逗著懷中的寶貝孫子,怎麼看都可愛。「老爺,你瞧瞧小饅頭的眉眼跟永瞻小時候真像……」
「真的是一模一樣。」常四爺呵呵笑道。
可惜小饅頭還是不肯賞臉,哭個不停。
迎娣唇角往上翹,像是在笑,只要沒人知道她此刻真正的心情,也就不會覺得難堪,當她看向常永瞻,見他也偏頭看著自己,四目相對,彷佛想要看穿她,心里不禁打了個突,為了不讓對方察覺,于是找個話題好轉移焦點。
「相公可有幫孩子請女乃娘?若是沒有,得快點找一個,他哭得這麼厲害,怕是餓壞了。」她開口建議。
常永瞻發現自己看不透她,記得三年前,不管這個小丫頭在想些什麼,全都表現在臉上,只要夸她一句、對她一笑,她就會高興個一整天,如今卻完全令人模不著,她是真的不計較嗎?若是過去,依迎娣單純的性子,就像一張白紙,是不可能懂得偽裝,不過現在有些不確定了。
「在京城時確實有請過女乃娘,不過這趟並沒有帶她回來,路上也只是熬些米粥給小饅頭吃。」或者是他自以為了解,其實錯了。
听兒子這麼說,四太太趕緊吩咐下去,要常管事盡快去請個女乃娘回來。「還是媳婦細心,咱們早該想到才對,還是先熬些米粥來給小饅頭吃吧。」
「相公應該也累了,我已經吩咐下去,讓廚子做幾道你平常愛吃的菜……」迎娣從圈椅上起身,朝外頭喊了一聲。「寶貴!」
名喚寶貴的奴才立刻來到門邊。「二女乃女乃!」
「二少爺住的寢房都打掃好了?」她問。
「回二女乃女乃,都打掃好了。」寶貴恭敬地回道。
迎娣回頭看著常永瞻,就像一個盡心為丈夫打點生活起居的賢慧妻子。「相公不如先回房梳洗更衣,待會兒我會讓人把吃的端到房里去。」
見她使喚起府里頭的奴才,不只是駕輕就熟,儼然就像個當家主母,常永瞻有些驚訝,也感到錯愕,一時愣住了。
「相公是不是太累了?」見他沒有反應,迎娣擔憂地問。
他怔了怔。「呃,嗯。」
「既然相公累了,吃過東西之後,就趕緊上床歇著,養足精神再說。」她把寶貴叫進來。「陪二少爺回房,要小心伺候。」
寶貴躬身回道︰「是,二女乃女乃。」
「小饅頭有我和你爹照顧,不用擔心。」四太太笑著說。
「嗯……」常永瞻見雙親只顧著逗孫子,沒有反應,看來四房掌權的人已經換了。「那我先回房歇著了。」
迎娣淺笑相送。「相公慢走。」
于是,他愣愣地走出內廳,才走幾步,又不由自主地回頭瞥了迎娣一眼,見她雖然在笑,表情卻是予人一種不大真切的感覺。
這個小丫頭……不!不能再這麼叫了,應該說當年他娶進門的媳婦,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子?看來有必要好好地了解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