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傳令兵帶回好消息,易寬衡一得知,立即告知她。
「這一次終于將暮古軍打得潰不成軍,不再有余力侵擾邊境之地了,大軍最晚明日就會回到哨樓,這下子你可放心了吧?」易寬衡將第一手的消息告訴她,就是為了瞧見她的笑臉。
這一陣子前線毫無音訊,丫頭連笑都不會笑了,整天都靜靜的,靜到讓人懷疑她是不是成了啞巴。
而周紜熹沒讓易寬衡失望,賞給他一個大大的笑臉。
太好了,戰事終于結束了!「上頭可還有提到南叔叔?」
「有,上頭說是你南叔叔以奇襲戰術,一舉攻入敵軍陣營,拿下大將首級,才能一鼓作氣的乘勝追擊,這事我非得上稟皇上不可,一定給他討個一官半職。」易寬衡說著,帶著幾分與有榮焉的驕傲,只因南安廉是他獨排眾議,破格拔擢的。
得知南安廉安然無恙,周紜熹高懸的心總算是可以放下,滿心期待大軍歸營。
如易寬衡所料,翌日大軍總算是歸營了。
由于長期作戰,傷兵不少,所以易寬衡忙著調度軍醫,囑咐她在房里待著就好,然而她怎麼可能坐得住。
她跑出房外,拾級而下,卻見通堂那頭早已經擠得人滿為患,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教她不禁搗著口鼻,不敢多看戰爭的殘酷景象。
她知道她不該再往前走,因為她根本幫不上忙,出現在通堂也只是阻礙軍醫救人,可是當她瞧見後頭被抬進的傷員恁地眼熟,那蓄滿整個下巴的落腮胡、那依舊面無表情的容顏——
「叔叔!」她拔腿朝他跑去。
嘈雜的通堂里,南安廉像是听見她的呼喚,抬眼望去,卻什麼都沒瞧見,下意識的尋找易寬衡,心想她是否跟在易寬衡身邊,卻突地瞥見一抹小小的身影正企圖跑過通堂,眼看著要被人群給踩著,教他不禁拔聲吼道︰「丫頭,給我站住!」
那轟然巨響教混雜著交談哀嚎聲的通堂瞬間安靜下來,大伙都朝他望去,就見他踉蹌站起身,兩旁的人想要攙扶他,卻被他揮開手。
南安廉大步朝周耘走去,腳步有些虛浮,但眸光懾人,教周紜熹定在原地不敢動,直到他來到跟前。
「叔叔,你受傷了……」周紜熹啞聲說,她看見了血染紅他軟甲里的衣袍。
「小傷。」南安廉閉了閉眼,忍著胸月復間的痛楚,緩緩在她面前蹲下,與她對視。「這兒人多,回房去。」
「叔叔呢?」她問,看著他的臉,他臉色蒼白得發青,教她惴惴不安。
「我待會就回去。」
「一定喔。」
「一定。」
「不可以太久。」她忍著淚水,忍住想抓住他的沖動。
「你話真多。」他不禁苦笑。
「軍醫呢?」她左顧右盼,就見幾名軍醫就地診治著傷兵。
軍醫不少,可是傷兵更多,一時間根本抽不開身。
「等一下就過來,你回房。」
「好。」周紜熹不是很願意,但也知道留在這里她真的幫不上忙,也怕她話說多了,會延遲軍醫醫治他的時間。
她邊走邊回頭,瞧見易寬衡已經帶著軍醫到他身旁,解開他身上的軟甲,那染血的衣衫被劃破,雖然有用布條扎住,但就連布條也都浸成血色,怵目驚心。
再接下來的,因為被易寬衡擋住了視線,所以她看不見,盡管擔憂,她還是听話的回房等待。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傳來腳步聲,她趕忙開門,果真瞧見易寬衡和另一個人攙著南安廉回房。
她退到一旁讓他們入內,待他在床上坐下後,她才發現他身上扎著布巾之處,不只是胸口月復部,就連手臂都有。
「安廉,待會伙夫那會把湯藥拿來,記得喝了再睡。」易寬衡收斂笑鬧,神色嚴肅的囑附著。
「你是我娘啊,說那麼多次。」
「你這家伙。」易寬衡啐了聲,瞧他身受重傷,勉強原諒他的無禮,回過頭對著另一個人道︰「包百戶,你跟我一道走吧。」
「易大人,我想要留下來照顧南參軍。」包中難掩愧疚的道︰「如果不是因為我,南參軍也不會受如此重傷。」
他原是隸屬于銅鑼城西屯衛所的百戶長,這一次隨軍來到北方大郡,眼看著大軍已經得勝,卻在回營之際遭到幾名殘存的暮古兵突襲,位在末端的他防備不及,要不是南安廉出手相救,他現在無法站在這里。
「不關你的事。」趕在易寬衡開口之前,南安廉已經冷淡的說著。「不過是順手而已,就算不是你,我也會出手。」
「但就因為是我,我更有理由留下來照顧南參軍。」包中濃眉大眼,身形高大極為陽剛。「南參軍有傷在身,勢必要有個人在旁照料,我絕對是最好的人選。」
「不需要。」
「需要。」周紜熹嬌軟開口。
幾個男人不由得回頭望去,就見周紜熹走到南安廉跟前,振振有詞的說︰「叔叔,我沒有辦法照顧你,一定要有個人在你身邊才成,至少要待到你可以行動自如。」
「我不用你照顧我。」他沒好氣的道。他會指望一個五歲大的孩子不成?「這些年我都是這樣走來,不需要有人在旁邊煩著。」
「你說的是哪門子的話?你之前不需要人照顧那是因為你受的傷都不重。」易寬衡毫不客氣的吐槽。
南安廉涼涼看了他一眼,逼得他只能模模鼻子閉上嘴。
「所以……叔叔也覺得我煩著你嗎?」周紜熹站在床邊,眼眶紅通通的,就連鼻頭也泛紅。
「你……你不會。」南安廉幾不可察的嘆了口氣。
「那就再多個人照顧叔叔嘛。」說著,她淚水已經不自覺的掉落。
她是真的擔心他,他雖然還是冷著一張臉,可是他的氣色真的很糟,像是一個不小心在睡夢中就會離世,要是半夜突然怎麼了,她一個人能干什麼?
南安廉張口欲拒絕,但一見她一聲不響的掉淚,閉了閉眼道︰「好,就依你,別哭了。」
「真的?」她隨即喜笑顏開,變臉的速度快到教人懷疑她的眼淚是假的。「包叔叔,南叔叔就麻煩你照顧了。」
包中愣愣的看著她,直覺得這娃兒真是不簡單,三言兩語就把性情孤僻、不願與人來往的南安廉給安撫妥當。
無論如何,對周紜熹來說,這結果她再滿意不過,多個人在,才有辦法照顧南安廉,而她,只要別扯後腿就好。
如周紜熹所料,包中幾乎是把所有的事全都給包了,舉凡上藥、擦洗等等得使力的工作,全都交給他,而剩下的自然就交給了她。
「叔,擦過澡後很舒服對不對?」周紜熹站在床上,替他擦拭一頭長發。
「要是能沐浴更好。」
「那你就知道當初我不能沐浴時有多可憐了。」雖說天寒地凍的,可問題是她全身都是沙塵,要是不洗,這日子真不知道怎麼過下去。
「是啊,你就知道我現在多可憐。」他皮笑肉不笑的道。
「不可憐,你才躺了三天就能擦澡,而且有包叔叔幫著你,你應該要慶幸了。」她知道他是個有潔癖的人,盡管能夠容忍髒污,但只要一回哨樓,他會立刻將自己打理得干干淨淨。
甚至,只要沒出哨樓應戰,他也會一早起身就沐浴,想事情時也喜歡泡澡,和其它人三五天才洗一次相比,他真是干淨到無可挑剔的地步。
「是啊,他真是利落,只一件衣袍也不知道要拿到何時,存心要冷死我。」南安廉狀似埋怨,臉上卻一點表情都沒有。
周紜熹聞言,隨即拉起床上的被子。「叔,先披著,要是冷著了就不好了。」
南安廉回頭。「隨口說說,你倒當真了。」他看起來像是怕冷的樣子嗎?
「叔,不冷嗎?」她問著,突地瞥見他的胸口上有血漬未拭淨,利落的爬下床,拿起一旁的手巾輕抹著他的胸膛。
這動作本是沒什麼的,但一觸及他的胸膛,她才猛地發覺他的胸膛極為厚實。
他身上被布巾纏住大半胸膛和月復部,但沒遮掩的部分線條分明,要說他是猛男也不為過……
「怎麼突地臉紅了?」
他低醇的嗓音伴隨著大手撫上她的額,嚇得她猛地一震,下意識的轉頭就想跑,豈料辮子卻被他給拉住。
「跑哪?過來。」南安廉沒好氣的將她扯回。
周紜熹因為突然意識到男女有別,也不是先前沒有男女有別的認知,而是真是把他當長輩,可現在不知道為什麼卻覺得害羞起來。
「怎了?」他俯近她,問道。
她搖了搖頭,卻發覺辮子還被他抓住。「叔,不要拉我辮子,會痛。」
南安廉睨她一眼,把玩著她的辮子,突道︰「手還挺巧的。」
「辮子而已,不難。」總不能老是披頭散發,就連翻身都會壓到頭發痛醒。
「也替我編吧,省得老是一團亂。」
「男人也編辮子嗎?」她瞧這兒的男人大多是把長發束起再扎成包頭。
「也沒什麼不可以,橫豎戰事已經停歇,不戴頂冠自然就不需扎頭。」
周紜熹被轉移了心思,追問著他的盤算。「那接下來呢?叔要回京城當官?」
「你少听你易叔叔胡扯。」
「不是這樣嗎?易叔叔說叔是參軍,是個官的。」見他長發未干,她干脆又爬上床替他擦拭。
「不一樣,我是平民投軍,並不是武官子弟,更不是衛所里的屯兵,不過是因為戰前軍例破格拔擢的,待戰事過去,自然是恢復平民身分,哪來的官職?」
她微皺起眉,考慮起現實問題。「那咱們要回哪?」
「先到京城再打算。」
「大人要回京城?」包中適巧回房,不禁月兌口問道。
南安廉冷睨一眼,見他手上拿著一件沒見過的衣袍,冷聲問︰「我的衣袍在哪?」
包中不禁哭喪著臉。「大人,你的衣袍洗好晾干了,可方才拿回時,不慎掉到雪水里,濕了大片,所以我——」
「不用,等我的衣袍干了再給我。」南安廉想也沒想的道。
「可是……」
「晚膳呢?」
「我馬上去準備。」包中將手中衣袍擱著,一溜煙的又跑了。
待包中一走,周紜熹忍不住替包中抱屈。「叔,你也太會差使人了。」不管怎樣,包中可是武家子弟,是有品階的百戶長,自願當叔的貼侍已是紆尊降貴,可叔卻把他當成下人一樣差使。
「我勉強他了?」
「沒。」
「那就是。」
周紜熹知道他是故意要磨包中的,要是包中吃不消,正好讓他找到借口把包中趕回去。說真的,愈是和他在一塊,她愈是發現他是個性情古怪的人。
這兩天都有人進房探視他,可他總是惜字如金,不怎麼吭聲,她說他太不懂人情世故,他卻說話不投機半句多,寧可獨自一人也不願與人瞎聊假熱鬧,整個是孤僻成性。
但他寧可如此,她又能如何?就由著他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