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走一趟大房,領過壓歲錢後,鐘凌又帶著弟弟到處拜年。
盧氏不出門的,她說︰「寡婦出門易惹是非。」
鐘凌說︰「嘴巴本來就是用來說是非的,連點是非都不讓人說太為難人,娘肯把自家的是非由著人說是種福田,以後要到菩薩身邊當仙女的。」
听听,這是什麼女兒,居然要親娘提供八卦與人說嘴。
在鐘凌的嘻笑痞話與大伯母的慫恿下,娘也肯跟著大伯母往幾戶鄰居家里拜年了。
鐘凌帶著鐘子靜一路,提著小籃子,姐弟倆手牽手,像小孩子踏青郊游似的,就只差沒唱「走走走走走,我們小手拉小手……」了。
「等我考上進士,我定要給姐姐爭個誥命。」鐘子靜信誓旦旦地道。
這小子!他的態度把鐘凌感動得一塌胡涂,揉揉他的頭,她說道︰「阿靜,你喜歡念書就好好念書,將來考不考進士不打緊、當不當官也無所謂,總之,姐姐有一碗飯吃,就絕對不會讓你餓肚子,若你喜歡當官,真有本事替親人爭誥命,也得緊著娘、緊著你未來的娘子,就別考慮姐姐了。」
「說得好,你搶什麼?你姐姐的誥命有我來替她掙。」一個聲音插進來,兩姐弟雙雙轉頭。
是徐伍輝和賀澧,徐伍輝的話讓鐘凌微微臉紅。這家伙,自從徐大娘把兩家的婚事到處傳遍之後,舉止越發大膽了。
「姐夫說得對,我干麼搶啊?有姐夫在,姐姐才等不及我呢。」鐘子靜笑著回答,誥命還沒掙到,先掙到鐘凌一個大白眼。
「恭喜恭喜新年好。」鐘凌飛快轉移話題。
「你們要去哪里?」賀澧問。
「去拜年啊!」鐘凌把籃子往上提了提。「本來要往賀大哥家里去的,卻沒想到在這里踫上了。」
「去賀大哥家里拜年?那我家呢?去拜過年了嗎?」家里的弟弟妹妹可喜歡極了阿芳的糖。
「去過了,一大早就去過,徐大哥可得趕快回去,否則那一大籃子的糖就沒影兒了。」
鐘子靜插話。
「我家那幾個弟弟妹妹在搶糖嗎?真是的,早跟他們講過,等你姐姐嫁過來,他們就有吃不完的糖,還一個比一個貪嘴!」徐伍輝說著,眼底帶著幾分驕傲,有意無意朝好友瞄去一眼。
是男人的直覺吧,直覺阿澧對阿芳有好感,這種好感對他而言是危機,旁人不知道阿澧的能耐、只看見他是個瘸子,但身為好友,他很清楚阿澧的才學在他之上,若不是因為殘疾無法參加科考,秀水村的頭一份風光輪不到自己來佔。
氣悶了,鐘凌鼓起腮幫子。徐伍輝嘴上越發沒把了,這種話能到處說?
別過頭,不睬他,如果這是在二十一世紀,讓她同他當眾熱情擁抱也沒關系,可這是哪里啊?是古代,是會把女人抓去浸豬籠不民主的年代。
見鐘凌不高興,徐伍輝臉上訕訕的,轉頭與鐘子靜說話。
鐘凌把籃子交給賀澧,說︰「我又做了種新糖果,賀大哥試試,給點意見吧。粉紅色那一包是要給阿六哥哥的,謝謝他替我們趕車,再過不久就不必再麻煩阿六哥了。」
「為什麼?」賀澧問。
鐘子文挨打的事讓這丫頭膽怯了?她不打算做生意了?不,她不是輕易退縮的女子,遇風遇雨只會卯足勁往前快奔,不會停滯不前尋找遮蔽。
她喜孜孜地壓低嗓音,在他耳邊說︰「我娘答應了!」忍不住地,她眉頭飛揚,整張小臉隨之燦亮起來。
「答應搬進城里?」
「對,過完年我得假裝進城找鋪面,這段時間得麻煩賀大哥幫我找幾個泥水匠、木匠,我想在中院里蓋一間專做餅干的烘焙灶房,再把鋪面整理整理,對了!鋪子開下去,得多買幾個下人,我不會挑人,還是要麻煩賀大哥,小春、小夏很好。」
她樂津津地扳動手指,說起自己的計劃,眼底光彩閃耀,本就是個清秀俏佳人,自信篤定的神情讓她看起來更形美麗,還是個小丫頭呢,卻有了勾引人心的本事。
「知道,我會讓阿六去辦。」
「又要麻煩阿六哥哥,下回得多做點東西賄賂他才行。」
「只想到賄賂阿六,怎麼沒想到賄賂我?」
「賄賂賀大哥?那可不必,咱們又不是外人,是自己人嘛。」她笑得滿臉賊,好像佔賀澧便宜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自己人?」眉頭微彎,賀澧發現自己挺喜歡這三個字的。
「可不是嗎,賀大哥忘記了嗎?咱們可是要合伙養牛的,以後女乃油和干酪要是大量生產的話,那個利潤才驚人。」
「又還沒賣,你怎麼知道利潤驚人?」不曉得這丫頭哪里來的自信。
「有沒有听過物以稀為貴?東西少,價格自然高……」
「你們在聊什麼?講得這麼高興。」徐伍輝湊過來,覷著兩人。
賀澧望鐘凌一眼,那一眼的意思是——自己的未婚夫自己處理。
鐘凌挑挑眉,意思是——處理就處理,小Case。
兩人眼波流轉,默契十足,看在徐伍輝眼里,有著說不出的郁郁。
轉頭望向徐伍輝,鐘凌笑道︰「我想請賀大哥再幫我買三、四個丫頭,他挑丫頭的眼光挺好,我們家小春、小夏就很厲害。賀大哥說讓阿六哥哥去辦,那我就得再動動腦子,做點好吃的東西賄賂阿六哥哥。」
「賄賂他?不如賄賂我,我陪你去挑丫頭。」徐伍輝把事兒給攬了。
「徐大哥也會挑丫頭?」鐘子靜問。
「不就是挑人?」
他們一路說,一路往鐘家三房走,還沒進門,遠遠地他們看見一老一少的兩個身影朝他們走來。
那男孩發現鐘凌,指了指她,兩人興奮地加快腳步。
找她嗎?鐘凌細細辨認,認出是那天鬧事的爺孫倆。
怎麼會找來了?今兒個是大年初一,若非有急事,這對祖孫不會挑在這種時候上門,所以……鐘凌直覺拋下眾人,朝老人的方向跑去。
發現鐘凌沒有假裝不認識他們,反而朝自己跑來,瞬間,那男孩涕泗縱橫,老人家也紅了眼眶,直到她來到兩人跟前,老人家拉著孫子的手就要跪下。
男孩伏地大哭,「姐姐,求你救救我娘,阿志願意給姐姐當奴才……」
「別哭,先起來,地上還有雪呢,要是跪壞了怎麼辦?」鐘凌急忙把老人家扶起來。
鐘子靜跟著跑來,一把扶起那男孩。「小哥哥,你有什麼事好好說,別哭啊!」
「老爺爺、小兄弟,這是我弟弟阿靜,有什麼事先到我家里再說好不好?我家就在前面。」鐘凌見兩人身上衣裳單薄,忙道。
老人沒反對,但賀澧、徐伍輝不放心陌生人到鐘家,便抬腳跟上。
走在最後頭的賀澧保持沉默,一雙眼楮盯著老人和阿志的腳步,眉心微皺。
一群人進屋,鐘凌吩咐小春去煮一壺姜茶。
熱茶下肚後,祖孫倆身子熱了起來,阿志才開口說起原委。
當初爹爹過世,祖孫向人借了二兩銀子辦喪事,這些年日子過得不好,勉強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哪能還得上錢。
去年阿志的娘纏綿病榻,一家人更是過得苦哈哈,還得縮衣節食給阿志的娘買藥,那債竟是越欠越多。
年前債主上門,說過完年要是還不上錢就得搬家,若只是普通無賴,他們倒是不怕,只是听人家說,看上他們家那片山地的不是普通人,是京里的大官,什麼人能招惹、什麼人不能惹,他們心里有數,所以搬家是必然的,只是天氣這麼冷,身邊又沒有銀子,臨時哪有地方可以住,阿志的娘還病著呢,要是被趕出來,他們一家子還能不能活?
祖孫兩個商量半天,這才決定來找鐘凌。
來的時候兩人心中惴惴,不曉得那天鐘凌的話是真是假,說不定只是沽名釣譽,專講給那些客人听的,他們根本不住在秀水村,沒想到鐘凌不誆人,她是真心想幫助他們,這讓祖孫倆怎能不感動?
萍水相逢吶,何況他們還打了人!
知道這對祖孫的困難,鐘凌進屋拿了張十兩銀票,猶豫一下子,最終還是寫下城中鋪面的地址,一起裝進荷包。
她提醒自己,得告訴徐伍輝,這件事千萬不能傳到徐家,若徐大娘知道她輕易把錢借給陌生人,不知道要想多少事呢。
走出客廳,她把荷包交給阿志。「老爺爺、阿志,這里有十兩銀子,你們先拿回去使,如果不夠再來找我,我能幫的一定會幫。你們不要擔心,別的事先擱著,把嬸嬸的病治好了再說。」
「謝謝姐姐,簽契書吧,我願意當姐姐的奴才,給姐姐做牛做馬,還姐姐的恩情。」阿志說著,又要跪下來。
鐘凌攔住他,不讓他下跪。「別說這種話,你娘的病還要你照顧呢,丟下你爺爺和你娘到我這里算什麼孝順。」
「可是姐姐……」
「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機會報恩?小春,你去廚房拿點糧食和肉,用筐子裝了,給爺爺帶回去。」
「是。」
小春應下,不多久,帶來滿籮筐食物,讓阿志背了,祖孫倆又是謝、又是感恩後,鐘凌將他們送出門。
賀澧跟著兩人一起離開,送到大路上,賀澧方才開口說道︰「老人家,鐘姑娘和阿志一樣,也是個沒爹的孩子,她一個人照顧寡母和幼弟,生活不容易,日後若是有機會,煩請老人家多照顧照顧鐘姑娘。」
他就要離開了,阿四、阿五、阿六幾個得跟著他走,伍輝是個文弱書生,沒有人在她身邊照應,他放心不下。
「公子,你這是……」
老人不明白對方怎麼會同自己說這種話,他們這般落魄,都自顧不暇了,哪還有什麼本事幫鐘姑娘一把?
賀澧解下腰間玉佩,從懷中掏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交給老人家,續道︰「雖然鐘姑娘不願待你們為僕,但相信老人家看得出來,鐘姑娘是個心善的,能跟著她,是老人家的福氣,以後不管老人家有任何需要或者鐘姑娘有需要,您可以拿著這枚玉佩到城里的金日昌賭坊找一位項管事,他會幫忙的。」
定眼望住賀澧,半晌,劉星堂明白了,早年他也曾闖蕩過江湖,閱歷無數,若不是被廢了一只胳臂,也不至于淪落到如今這地步。
稱不上火眼金楮,但對方這氣度怕也不是凡夫俗子,人家肯定早就看出自己的底細,想把他們留在鐘姑娘身邊吧?也罷,五十兩銀子可以買下十對他們這種祖孫了,何況離了老家,他們也不知道要落腳何處,而媳婦那個身子,怕是撐不了太久。
「公子是要遠行?」劉星堂反問。
賀澧笑而不答。他沒猜錯,這個老人夠敏銳,值得托付。
像是自問自答似的,劉星堂又說︰「也是,不然何必特意托囑老朽照顧鐘姑娘。公子放心,有我劉星堂在,必盡全力,不教鐘姑娘受委屈。」
「我信老人家!」一拱手,沒有白紙黑字,兩人已訂下契約。
依鐘凌的計劃進行著,在找到「租金相當便宜的房子」之後,她開始蓋烘焙廚房,那廚房又寬敞又明亮,最了不起的是那個與眾不同的烤爐,是用磚瓦砌成的,從上到下有五層,一、三、五層用來燃炭,二、四層用來烤餅干蛋糕,她還做了十幾個大鐵盤和許多模具。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雖然比不上上輩子她老媽為她打造的五星級廚房,但和鐘家廚房相較,簡直不是同一個等級可比擬的。
一月底,鐘家三房正式搬離秀水村,住進新宅子。
鐘凌把老宅用三十兩便宜賣給大房,張氏終于能夠住進夢想多年的屋子,心情之暢快,筆墨難以形容。
新家有八間房,盧氏、鐘子靜、鐘凌、鐘子文各佔一間,再分出一間待客廳堂,剩下三間恰好幾個丫頭分一分。
在徐伍輝的陪同下,鐘凌買了新丫頭,小秋、小冬、小冰和小暖,小秋和小冬是徐伍輝挑的,模樣秀麗、形容風流,听說小秋還是個沒落的官家千金。
挑這樣的人,鐘凌不滿意,她想要的丫頭是像小春、小夏那樣,耐操耐用、手腳伶俐、腦袋聰明,才不需要美貌溫柔的。
她似笑非笑地問︰「徐大哥不是在替自己挑通房丫頭吧,我可先把話說了,今兒個挑的人我是要留在鋪子里的,不會陪我出嫁。」
徐伍輝氣了,捏捏她的小臉,說︰「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既然要站在店門口招攬生意,當然要挑模樣整齊、能文識字的。」
這話在理,于是小秋、小冬成了鐘家的一分子。
這段日子,鐘凌忙慘了,除了搬家、準備新鋪子開張之外,她時不時得往賀家跑,牛欄蓋得很快,過完年不久,桑子、阿黃挑的牛就陸續送來了,五、六頭都是剛生產完的牛,乳汁充沛。
賀澧建議,「你那里雞蛋用得多,不如再蓋間雞舍。」
鐘凌同意,然後在雞舍旁增蓋一間暖房,反正現成的雞屎肥,不用也是浪費。
離牛舍不遠處有一整排屋子,扣掉桑子、二牛和阿黃住的以外,剩下的全用來做儲放牛女乃、制作女乃油的地方。
這里沒有分離機,鐘凌只好讓光陰來取代機器,靜待牛女乃發酵,剛開始的產量不多,但足夠她的新鋪子使用。
有女乃油、有鮮女乃、烤爐以及源源不斷的雞蛋,制作各種餅干的利器全都具備,鐘凌心情激奮、大展身手,天天在廚房里擺弄。
手工餅干出爐了、葡式蛋撻出世了,各種不同的蛋糕紛紛出現在家里的餐桌上,可惜沒有冷藏設備,鐘凌不得不放棄鮮女乃油蛋糕。
但她不想一次把東西推出來,她打算一月一新款,慢慢拉攏老客戶、開發新客源。因此新鋪子開張那天,除了原有的煎餅、牛軋糖之外,只多了幾種口味不同的手工餅干。
二月初一,新鋪子開張,鐘子靜心癢癢,也想出來看熱鬧,但難為了這麼個小小孩,硬是壓住自己的,只在前頭多瞧了幾眼,就回屋子里準備即將到來的府試。
鐘凌沒學過行銷,懂的也就那兩招,幸好鐘子文這段日子磨練得夠了,領著小春和小秋在鋪面上招呼客人。
生意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好,卻也不差,一天結算下來,扣掉人事成本和「房租」,也還有二、三兩銀子的盈余,和擺攤位時差不多,但勝在不怕風雨、勝在安穩,日後假使生意做得不錯,東西全賣完了,廚房就在中院,可以隨時供得上貨。
鐘子文擔心鐘凌難受,安慰她,「別怕,熟客還不曉得咱們搬家,這兩天我讓小秋到咱們擺攤的老地方給熟客指路。」
在鐘凌搬家、準備新鋪子開張的同時,秀水村里京城大官的屋宅也開始建了,規模很大,請的工匠不少,村人不播種、插秧的,全跑去幫忙,听說給的工錢很不錯,還供了兩餐,每餐都有湯有肉。
大官的屋子成了村人的談資,偶爾徐伍輝進城會繞過來,說幾件新鮮事給鐘凌听听。
很快地,迎來鐘子靜府試的日子。
盧氏如臨大敵似的,什麼東西都備下,還催著女兒給弟弟做甜食。
鐘凌拒絕了,她說︰「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吃得清淡,萬一在里面鬧肚子可怎麼辦?」
她總不能說甜食吃太多,會影響腦細胞,越變越笨吧!這樣以後她的甜食要賣給誰去!
考試那天,徐伍輝特地趕早來家里接鐘子靜。
盧氏送了兒子後,就關在屋里拜佛,連飯都不吃了。
鐘凌好說歹說勸上老半天,嘆道︰「娘這樣,阿靜看見能不擔心?倘若這次運氣好,考上童生,四月還得再考一場,您也知道阿靜是再孝順不過的,總不能讓阿靜心里頭一面擔心考試、一面還要擔心您在家里不吃不喝吧!」
這話終于把盧氏勸轉了心意。
之後,在鐘子靜考試結束,家里又是一陣忙亂,炖湯、熬藥,非要把他丟掉的那幾兩肉給補回來不可。
鐘凌沒估錯,對個九歲的孩子而言,接連參加府試、院試,壓力實在太大。
鐘子靜考完,回到家里並沒有放松精神,隔天又拿起書開始念。
也不知道是覺得自己府試必過,開始準備院試,還是心里沒把握,打算提早準備,明年再參加一次府試。
鐘凌心疼不已,背地里不時嘆氣,壓力太大是會長不高的,但望子成龍是當娘的無法改變的心態,而光耀門楣更是鐘子靜的終生志業,她沒法改變兩人,只好變著法子給弟弟放松心情。
幾天後,成績下來,鐘子靜果然通過府試,有了童生資格。
一百多名童生當中,他的年紀最小,一時間竟傳出「神童」的名號,幸好他是個不驕不奢的好孩子,兩耳一閉不管窗外事,一心一意準備即將到來的院試。
鋪子開張一個多月後,唐軒的生意漸有起色,鐘凌給大家加了月銀,鐘子文更是一口氣提到八兩,他上交一半到母親手中,樂得張氏嘴巴幾乎咧到後腦杓了,接連好幾次試探鐘凌可不可以把老二、老三都送過來?
很快地,四月院試到來,有了上次的經驗,大家鎮定多了。
送走弟弟,鐘凌眼皮突然一陣亂跳,她沒有二尖瓣月兌垂的毛病,可是突然間覺得喘不過氣,仰頭喝掉一大杯溫茶水,深吸氣再深呼氣,她試圖讓自己平靜。
她告訴自己,「沒事,就算阿靜沒考上秀才也無所謂,他年紀還小。」
可是心跳依然一陣強過一陣。
她安撫自己,「沒關系,生意不好再想辦法就行。」
但莫名其妙的,手腳發起抖來,她不知道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直到……直到賀澧走到她面前。
他定定望著她,試著露出一絲笑容,說︰「我要走了。」
然後她終于明白了,明白為什麼心悸、為什麼喘不過氣、為什麼眼皮造反、為什麼哀傷在她胸口挖出一個大洞……
鐘凌的耳朵嗡嗡作響,什麼都听不見,耳朵里只有母親屋子里傳來的單調木魚聲,一下一下,那木槌不是敲在木魚上,是敲在她心頭。
他要走了,他說、他要走了!
前世、去年底,王水木進了鐘家三房,把賣田的銀子全數賭光,賀澧向鐘子芳提親,約定好聘金五十兩。王水木點頭,允下這門親事,她大哭大鬧,之後王水木不明原因,不再堅持親事,他大約是在那個時候知道鐘子芳的身世。
推掉親事之後,鐘子芳再不理會賀家任何消息,所以她完全不知道,賀澧什麼時候離開秀水村。
緊接著,今年八月母親病亡,明年四月阿靜被賣,不堪受辱,自盡而亡。六月,她進安平王府……事情一樁樁、一件件緊接而來,她腦海中沒有任何和賀家有關的記憶,她只曉得鐘子芳離開鐘家老宅那天,賀大娘瘋狂地哭喊著阿澧死了。
她記得那天,天很陰,刮起陣陣陰風,無預警地一場大雨落了下來,馬車經過賀家門口,她看見賀大娘哭倒在泥濘里。
思緒回到眼前,所以他要走了,他將走入危機,一年多後,離開人間?
心里被撞得疼痛,像是誰伸長了手在她心窩子里掏掏挖挖,疼痛的感覺迫得她說不出話,兩顆淚珠子就這樣當著賀澧的面啪答落下。
她的淚珠子像是會灼人似的,燒了他的心,他慌亂了手腳,急著用衣袖拭去她的淚。
「你怎麼了?別哭啊,我只是來向你道別。」他不會安慰人,幾句話說得坑坑疤疤,男女授受不親的,可他沒辦法阻止自己的手捧上她的臉頰,一下一下重復為她拭淚。
「別哭,我會給你寫信,我叮囑過桑子幾個了,他們會把牛舍的事處理好,半點不需要你擔心。我跟周大人提過,他說會關照你。對了,房子留給你,我那田地也留給你,如果你想擴建牛舍,不必擔心土地……」
他說了一大堆,全是對她的安排,像是怕她擔心他離去後她會失去照應,可她怕的不是這個啊,她的事他都安排好了,那他呢?他怎麼辦?
明年六月……她要怎麼告訴他,他會死?她要怎麼對他說,你留下來吧,天底下沒有那麼多的豐功偉業值得用命去闖?
耍賴有用嗎?哭鬧有用嗎?如果有用,她不介意丟臉一回。
她半句話不說,只是沖著他哭,哭得他心亂、哭得他無措,哭得他不知道怎麼說話。
「你講講話,別光是哭,我不知道你要什麼?」比起她的眼淚,千軍萬馬大概還好應對一些。
「你呢?那你呢?」
鐘凌開口了,說的卻是讓人一頭霧水的五個字,任賀澧再聰明也猜不出要怎麼解釋。
她是在怪他,這陣子很少出現嗎?可他不能老實對她說,欽差大人來查金日昌賭坊的底,查到他這個冪後老板,他必須隨對方回京。
他不能說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是掀起朝堂的狂風巨浪,在未來的一、兩年內,京城里將因為自己這號人物而動蕩。
不能說的話太多,但他能夠阻止她的淚水。
賀澧勾起她的下巴,他擰起嚴肅的雙眉,怒道︰「不許再哭了!把話說清楚!」
可他不能說清楚,她又如何能夠?
說她有靈異體質,能預知明年的事嗎?還是說她有通天眼,看得出來他明年會死?
一陣混亂,她隨口胡說︰「你把我的事都弄好了,那你呢?你怎麼辦?」
亂七八糟的胡話,但這回賀澧听懂了,原來是擔心他啊,微微一笑,連他的大胡子都溫柔起來。
「我沒有怎麼辦,我會好好的,男人總是要游走四方、建功立業,不能關在這個小地方。」他試著用溫暖的口吻哄她,當她是三歲小孩似的。
鐘凌惱火了,一把推開他,指著他的鼻子怒道︰「你騙我!你是要跟那個很危險的貴公子走吧?有沒有听過蛇鼠一窩?和毒蛇在一起就算不被他的毒牙啃,也會受他朋友的毒牙波及、受他敵人的毒爪攻擊。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怎麼明知道那堵牆會倒,卻偏要往那牆下站?天底下安全的地方那麼多,你何必與危牆為伍?別告訴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端端的你要虎子做什麼?虎鞭還沒長齊、虎皮太小張、虎膽不夠泡酒、虎肉沒幾兩,知不知道吃青菜才會長命百歲,沒事別去虎穴挖寶……」
哇啦哇啦,她講一大串,講得飛快,亂得她自己也整理不出邏輯,但她很確定自己的目的——她要阻止他和貴氣男離開。
她不知道,自己這番話全數落在屋頂上揭瓦偷看的那位貴氣男耳里,激得他差點兒從屋頂上跳下來抓住她痛責一番。
蛇鼠一窩,她這是在罵他嗎?
鬼話!沒見識的女人!男人怎麼可以庸庸碌碌過一生?不創下一番事業名留青史,怎麼對得起自己、對得起高堂雙親?
上官肇陽深刻懷疑,這丫頭是賣糖還是賣毒的,怎麼嘴巴不甜還毒得厲害。
賀澧嘆氣,雖然她胡扯一通,他卻能組織並理解她的心意,她不了解上官肇陽的身分,卻清楚這人將給他帶來危險,她這是在擔心他的安全吶。
確實,此行並非坦途,危險必定相隨,但人生有許多事是避不開的,他必須正面迎上,否則日後將會憾恨,他不想給自己這種機會。
「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錯,你會出事!」話月兌口而出,她想阻止自己已經來不及。
很白痴?對!但如果能夠因為自己的白痴而改變他的既定命運,那麼就白痴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吧!
「你為什麼這樣說?」濃眉打結,難道她也知道……
「我夢見了,我夢見你在道貞二十一年六月死了,我夢見賀大娘放聲大哭,哭倒在泥濘地里,我夢見你消失了,再也再也不回來了!」借口爛透了,但她想不出其他借口。「賀大哥,你不要離開好嗎?你留下來,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反正聖人沒咱們的分兒,也別妄想去當偉人,平平安安、順順遂遂過完一輩子不好嗎?
「都說富貴險中求,可誰知道,沒了命富貴滔天又有什麼用?賀大哥,你是好人,我希望你長命百歲,我希望我們能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阿芳……」
賀澧不再客氣而疏離地喊她鐘姑娘了,實實在在的一句「阿芳」,那是他心中,自己與她的距離。
她不理他的叫喚,緊緊拽住他的衣袖,蠻橫而無理地要求,「不要走,我不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不想要和你永別,我不是貪圖賀大哥給我的幫助,不是想賴著賀大哥繼續讓我依靠,我只是想以後能夠、繼續、每天、見著你。」
要不是他的性情太堅強,他會讓她這幾句話逼出熱淚盈眶。
要不是他太理智,記著還有一個徐伍輝,他幾乎想將她抱在懷里,認真叮囑她一聲,「等我回來,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能夠、繼續、每天、見著我』。」
可是他既堅強又理智,所以在沉默片刻後,他凝聲道︰「你不必擔心我母親,我安排了人照顧她,不久之後我會接她進京,田契、房契還有桑子幾個人的身契都在這里。」他從懷里拿出一個小匣子,放在桌面上。
鐘凌不敢置信,凝眉望著他,她說了那麼多,他竟連半句都沒听進去?還是要交代、還是要進京、還是要和那個貴氣男一起去拚命?
「在我母親還在秀水村時,賀家宅子先讓她住了,等她離開,你再派人去收拾。不必擔心會麻煩周大人,有任何需要就去找他,他會為你出頭。
「阿靜這次考試,你也不必想太多,他是個上進的孩子,定會金榜題名,與其擔心他會不會考上院試,倒不如操心他會不會少年心性,驕奢了性情。
「你大伯父那里,有空就去打聲招呼、走走親戚;再不耐煩徐大娘,表面功夫還是要做,你不擅針線,但好在有銀子,買兩疋布、送點紙墨都好。
「至于鐘家二房,你少沾惹,但路上踫見也別扭頭就走,面子這東西最沒用、也最好用,給他一點面子,日後出了什麼事,旁人不至于往你身上說嘴……」
瑣瑣碎碎的,不擅言語的他說了一大篇,讓她更加錯覺他在交代遺言,害得她淚水一顆顆一串串,漸漸流成河。
鐘凌怒極,一把摀住他的嘴,急道︰「你是顧左右而言他,還是智缺腦殘?我不擔心阿靜,他才九歲,考不考得上秀才都沒關系;我不擔心你的房子田地,我有雙手,需要錢會自己賺;有四哥哥在,不管怎樣,大房都會和我們串成一氣;錢都不在自己兜里,二房還能對我們怎樣?至于徐大娘,她怎麼看我都無所謂,反正日久見人心,就算不喜歡我也沒關系,我嫁的人是徐大哥不是她。你別跟我嘮叨那個,我擔心的是你、賀澧!听懂了嗎?笨蛋賀澧!」
最後那兩個字,她是怒吼出來的,一通罵完,鐘凌恨鐵不成鋼似的望向他,而屋頂上那個被她恨到咬牙的貴氣男差點兒摔下來。
賀澧被她一吼,所有話全講不出來了,愣愣地望住她,看著她淚流滿面,又是無措、又是心疼,什麼事都做不了,只能用粗粗的指頭,一下一下拭去她的眼淚。
屋頂上的那位更是滿頭霧水,男女授受不親,他們這樣……好嗎?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突然出現在門口的盧氏,看著兩人不合宜的舉動,出聲喝道。
聞言,賀澧急忙松手,退開兩步,有些狼狽地朝盧氏拱手說道︰「鐘三嬸,對不住,方才和鐘姑娘吵嘴嚇著您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鐘凌還沒反應過來,突覺身邊刮過一陣風,等她回神,只捕捉到一個遠去的背影。
盧氏也盯著同一道背影,阿澧是瘸子,可那個逃離現場的速度……怎麼半點都不瘸?
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盧氏回身望向哭得雙眼通紅的女兒,低聲問︰「你什麼時候同阿澧這麼熟的?」
鐘凌揉著眼楮,沒听見母親的問話,只覺滿腦子混亂。都一樣嗎?不管怎樣他都躲不過宿命嗎?該死的人終究會死,她再努力都是個屎!
哭得亂七八糟,腦子像燒糊的南瓜濃湯,鐘凌抱住母親、哭得越發不能自已。
「怎麼了?阿澧招惹你了嗎?」她擔心女兒吃虧。「你說話啊!」
「娘,賀大哥不听我的勸,一心一意要去尋死,我真不明白,明明可以改變的,他為什麼非要一意孤行,為什麼非要自找死路,為什麼放著好日子不過,要去追隨那個殺千刀的貴氣男……」
殺千刀的貴氣男!阿六緩緩吐氣,悄悄替鐘凌捏了把冷汗。幸好,幸好四爺早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