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行一個多時辰,總算停下。
端木琛先下了車,接著扶她出來。
朝然寺真不愧是名寺,水雲路抬頭望著那寺門,感想只有兩個字︰好大。
既然是名寺,善男信女自是不少,有女子結伴,也有舉家出游,人人虔誠拿香祭拜,或者擲茭求問,十分熱鬧。
端木琛說道︰「朝然寺以簽靈有名,不過你想必不信這些,我們直接去後山游湖吧。」
水雲路抿嘴一笑,「我不信,不過嬤嬤跟丫頭們信呢,知道要來朝然寺,準備了一下午,讓她們去吧,耽誤不了多少時候。」
他很干脆的說︰「既然你開口了,那好吧。」
那些嬤嬤丫頭听到要直接去後山時,原有些失望,但听得那句「好吧」立刻又喜出望外,趕緊謝了,各自進去。
朝然寺建在半山,前庭極大,鋪著石子磚,眺望遠山風景,其實也不無聊。
端木琛笑說︰「你是國師孫女,這陣子家中可有人與你相詢事情?」
「許姨娘來過一次,說想給珊瑚姑娘招贅,有兩個童生各有各的好,問我該給女兒選誰好。」水雲路半好笑半無奈的說︰「我說,我只是神官,又不是神仙,哪能給你選婿,讓珊瑚姑娘與兩人通通信,過陣子珊瑚姑娘自然會告訴她。」
「是真不能選,還是不想選?」
「不能。」
「不都說水家能卜吉凶?」
「不能。」
「那金凰之日,鴉青之日……」
水雲路沒想到他還記得,倒有點意外,「那是天的凶吉,不是人的凶吉,神官並非能上達天听,只是讓人心有所安罷了,你見過我祖父母,見過我父親嫡母,應該不難理解,那些都只是虛言罷了。」
這些話,若是早些月,她還真不敢說,但經過這些日子,自己過得什麼樣的日子,自己最清楚,命捏在他手上,他都沒怎麼樣了,還有什麼好擔心?就連那個什麼日課,天罰傷嗓都是刀疤嬤嬤編出來的。
正想跟他再說清楚些,卻聞到一陣玫瑰香氣。
伴隨著玫瑰香氣的,是一個嬌聲軟語,「端木少爺。」
聲音的主人是個年輕女人,膚如凝脂,艷色絕倫,耳墜琥珀,頭戴寶珠,穿著一件蜜柑色的交領襦裙,更襯得臉上隱隱生光。
語音軟糯,身段優雅,從臉孔到舉手投足都是美人,後面兩個丫頭也是規規矩矩的站著,但水雲路總覺得……微妙。
香粉燻得她鼻子好癢。
再看端木琛,相識以來,他總是笑容多,偶爾會露出考慮的樣子,可像現在這樣耀尬,卻是第一次見到。
居然讓八風吹不動的端木琛尷尬了,這女子是誰?
水雲路腦袋中突然迸出兩個字,外室。
不太像啊,外室會稱呼「少爺」,而不是「端木少爺」,但端木琛那抹尷尬到底打哪來的?
不過才一瞬,他的臉色已經恢復正常,要不是她自小夾縫求生,對眼色特別明了,說不定還會懷疑自己看錯了。
端木琛微一點頭,轉眼間神態已經是落落大方,「柔華姑娘。」
柔華姑娘——青樓姐兒。
也對,他都二十了,沒妻沒妾沒通房,有相熟的姐兒也不奇怪……但她就是覺得好奇怪。
而且一想通是姐兒之後,隨之想起的就是更多問題,跟這姐兒很熟?是幾次來往,幾年來往,還是那種直達靈魂深處的來往?
又,江南富庶,馨州又是商業重地,聲色場所之密集,只怕位居大康王朝之冠,他總不可能只有一個相熟姐兒吧,會不會是那種會帶姐兒回家小住一陣的?唉這,喔,不行……
「我還有事,柔華姑娘請自便。」說完,端木琛隔著披風拉住水雲路的手腕,便是要走。
見狀,柔華道︰「端木少爺,不給柔華介紹一下這位姑娘嗎?」
不悅在他眼中一閃而逝,沉聲重復一次道︰「我還有事,柔華姑娘請自便。」
瞬間,柔華淚盈于睫。
水雲路內心終于知道剛剛的微妙來自何處了,她遇到同類了,這女子跟自己一樣,很會裝。
被嫡母討厭的庶女,以及青樓女子,的確都是要靠著裝才能活下來。
水雲路也有瞬間淚眼的本事,只是那是大招,不能任意用,如果只是被說兩聲,馬上就哭,這大招就變爛招了。
不過柔華敢當著這樣多人的面表演泫然欲泣,跟端木琛就不會只是一般姐兒與恩客的關系,只不定還有書信往來,紅顏知己之類……啊,想起來覺得好討厭,早知道她就不讓嬤嬤丫頭去上香,直接往朝然湖去就沒事了,所以她才說天命不準哪,這不就活生生應驗了嗎?好人沒好報。
感覺正被端木琛拉著走,柔華的一個青衣丫頭卻突然沖到前面跪下,嚇了水雲路一跳不說,在人聲鼎沸的朝然寺前庭,也引起了不小的注目,幾乎是瞬間,開始有了交頭接耳的聲音。
「欸,什麼事啊,那不是端木家的少爺嗎?」
「一個丫頭大庭廣眾的跪著,怎麼會在這里責罰丫頭?」
「那端木少爺身邊的不是水家姑娘嗎?這又是鬧哪出?」
水雲路原本思緒混亂,被這青衣丫頭一跪,倒是清醒了,有其主必有其僕,她肯定柔華在看到端木琛帶著她時,就已經跟身邊的丫頭吩咐好了,柔華負責演柔弱,而嚎委屈這種事情,交由丫頭負責。
「端木少爺,您就跟我們小姐說說話吧,小姐這麼久沒見您,都要想出病來了,每天就看著您送的釵子,連今天上朝然寺,都是給您祈福來的。」
另一個很快也撲上來跪下,但卻不是對著端木琛,而是對著她,「水姑娘,求您大度,容廣我家小姐,小姐跟端木少爺真的是彼此有意的,我家小姐的身分自然不敢奢望抬為姨娘,只希望能在端木少爺身邊當個伺候通房便行。」
天啊,這是當眾逼婚嗎?
兩丫頭聲音不小,立刻引來多人注意,那窸窸窣窣的聲音更多,也更大了。
「正妻器量太小可不行啊,端木家就一個少爺,應該多納女子開枝散葉才是,這七出最要克制的就是善妒。」
「是不是端木少爺曾經……」
「這是哪家小姐,怎麼在路上就攔住人家要過門呢?是不是那種不三不四的女子,所以人家才不要?」
水雲路知道自己得出手了——兩個丫頭糾纏不休,端木琛不管理或不理,都是失了身分,這時間越久,越丟臉。
這柔華只怕也不是一般姐兒,可能還有些來頭……
天助她也,其中一個丫頭大抵是听到有人說起「這是哪家小姐」,于是大聲道︰「我家小姐姓蘇,祖父曾是常東知州,父親是秀才,母親姓黃,是忠伍將軍族妹,自小學習琴棋書畫,拜師——」
在那丫頭給自家小姐長臉的時候,水雲路小聲問︰「是鴇樓里的姐兒沒錯吧?」
他極輕的點了一下頭。
「放心,有我呢。」
剛剛說完那個「呢」,丫頭也剛好說完。
水雲路知道,此刻圍觀者大抵覺得,端木琛肯定是跟這常東知州的孫女,忠伍將軍的族甥女有了約定,連釵子都送了呢,卻轉身不認,難怪丫頭要在路上哭委屈了。
今天要是端木琛沒帶她出來,一是跟這三人糾纏下去,但他是什麼身分,跟個丫頭在寺前喧嘩,等解釋清楚,臉也沒了,二是速戰速決許了蘇柔華,答應讓她過門。
女人設計鬧起來的時候要靠什麼?當然只能靠女人了。
水雲路清清嗓子,脆聲道︰「端木家子嗣艱難,能有這樣的名門淑女幫忙開枝散葉再好不過,如此身分,通房實在委屈,我作主抬為姨娘吧。」
蘇柔華跟兩丫頭都是十分驚喜。
「請蘇姑娘告訴我此時蘇家所在,我明日便粉轎迎人。」
蘇柔華的喜色瞬間僵在臉上——端木琛已經好幾個月沒來見她,知道他定了親,未婚妻就住在府上,這幾個月常常攜手相游,寫了幾封香紙,卻都沒有回復,這才花錢買通了端木家的馬夫,讓他準備馬車時讓人送個消息,想讓端木琛覺得她可憐,收她入府,沒想到那未來主母居然說要抬為姨娘,只是,只是她怎麼能說出自己住在哪——
「明日太趕,柔、柔華想挑個好日子……」
「我是國師孫女,自幼佔星卜卦,明日嘛,穹蒼微逆,百花生,爽風東來,開枝散葉再恰當不過。」
這,怎麼會這樣,無論如何不能說出自己住哪,「柔華身分低微,不敢勞煩水姑娘,煩請姑娘跟守門的人說一聲,我自己前去便是。」
水雲路咦了一聲,「蘇姑娘何出此言,常東知州的孫女,忠伍將軍的族甥女,怎會低微?就憑著我水家大伯跟忠伍將軍的關系,也得好好照顧蘇姑娘,若是讓大伯知道我如此失禮,只怕大伯要生氣了。」
「不,不過是個妾室,不敢讓姑娘費心。」
蘇柔華只覺得衣服都要濕了。
抬為姨娘是多大的喜事,但自己卻推三阻四,剛剛旁觀者對她同情的神色都不見了,已經有人開始覺得她奇怪。
正想著該說什麼,卻見水家姑娘側頭一笑,「既然蘇姑娘死活不願,那此事就此做罷,三少爺,我們走吧。」最後兩句,卻是對著端木琛說的。
「慢、慢著,我……」心一橫,蘇柔華便也跟著跪下,「我母親最近身體微恙,所、所以想過段時間……」
水雲路內心嘆息,真是,都給你活路了還要撞上來——
「可剛剛我明明听說,蘇姑娘是上山來替三少爺祈福的,」水雲路秀眉微蹙,「母親生病,蘇姑娘不但沒有隨侍在側,反而上山替意中人祈福,未免說不過去,先前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蘇姑娘本性如此,即使三少爺有意,我可也不容你入門了。」
「不,不是,我說錯了,是我自己最近身體不好,我母親早已過世!」
正當此時,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傳了進來,「呦,這不是柔華姑娘嗎,怎麼啦,跪在這里可憐的,來來來,我瞧瞧。」
語氣輕浮不說,還一副色眯眯的樣子,看到蘇柔華跪在地上,竟是伸手就去牽。
水雲路想,這下不用再接招了,恩客出現。
蘇柔華臉色更白,見那男人來牽,就想躲,男人也不生氣,嘿嘿直笑,往她臉上捏了一把,「你這蹄子跪在這求什麼,要銀子爺有得是,剛剛你說什麼母親過世,玉鳳子要是听到你這樣咒她,肯定氣到鼻子歪了哈哈哈。」
玉鳳子是花仙樓的鴇母,方圓百里只要是男人大概都听過,也有很大一部分去過。
圍觀眾人都被這意外發展震驚了——鴇母的女兒能是什麼,姐兒啊。
不是說是常東知州的孫女嗎,家道中落被賣了?
書香世家的女兒淪落到這邊也是可憐,只是身子都破了,還在路上攔著想入府,心也太黑,難怪剛才那姑娘問她粉轎要去哪里迎人,死活不說。誰抬著轎子上花仙樓迎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