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夢非夢中,他听見了她的哭聲。
龍冽緩緩地睜開雙眸,一瞬間有點恍惚,案上的殘燭搖曳著最後的微光,四周的景色看起來有些朦朧,彷佛他仍舊在夢境中,從未醒來過一般。
他听見了葛兒的哭聲……
怎麼辦?三哥,我該怎麼辦?你告訴我……
什麼事情該怎麼辦呢?為什麼她要哭得那麼傷心呢?彷佛經此一別,他們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她哽咽著在他耳畔低語,一聲聲,都像含著血淚似的,听得他的心也跟著揪緊。
沒走啊!葛兒只是人去了,心還在,葛兒的心一直都在三哥身上,一直都在啊!
她的心還在他身旁嗎?不,他要的不只是她的心哪!龍冽感到頰畔有一抹濕痕,起初的溫熱漸漸淡化成冰涼,不知為何,他胸口的溫度也隨之變得寒冷,彷佛心里有某種東西也隨之而去。
龍冽探手拭過臉龐,拭去了那層溫潤,心中猶有一絲不舍,他坐起身,瞥見了身上的外袍微敞,臂膀上還圈著白色布紗,是了!他受傷並且中毒了,但是為什麼他並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呢?身體之中反而有一種暢快,他難以言喻。
「魏延!」他揚聲喚來手下,「到底是誰救了我?」
「是……是軍營里的大夫恰好見識過這種毒,熟悉此毒的特性,所以才能那麼快替爺解毒。」
魏延看見主子平安無事,雖然高興,但總是有些心虛,想起了夏雪葛的叮嚀,她不想教主子知道是她救了他,跟隨主子多年,他心里明白主子過人的傲氣,如果教他知道是葛兒小姐拿藥救了他,心里一定不好受。
听完魏延的說法,龍冽心里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總覺得魏延話里隱藏著某些真相,他身上的毒能夠解得那麼快,應該是服了正確的解藥才對!但這只不過是他心里的猜測,不能證實。
「爺,武州傳來捷報。」一名傳令官從帳外走進。
「拿上來。」龍冽揚起長臂。
「爺,您的身子……」魏延有些擔心才剛服了解藥的主子不宜操勞。
「我沒事,把東西拿過來!」接過捷報,龍冽靜靜地看完文書里的內容,上頭說明了他派駐在武州的于成威率五千兵眾成功佔領首城,他的人馬正式佔領了整個南方,言下之意,這整個天下他就只剩下一個敵人,那就是他曾經極度寵愛,最後卻背叛他的寵姬夏雪葛!
「來人,傳我的命令下去,將駐守在鄰近州縣的主力軍隊調往南陵,記住,要化整為零,不動聲色,以免打草驚蛇。」
「爺,你是想……」魏延心中一驚。
龍冽墨黑的瞳眸透出一絲堅定的決然神色,「對,也該是時候了!我已經讓她逃得夠久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要回她,她原本就是應該屬于我的東西,這是宿命,就連她自己,都不可能改變這個宿命!」
接連兩天,她的心始終無法恢復平靜,肌膚上彷佛還殘留著他的體溫,每每回想起那夜,她總是忍不住悲傷。
听見了有人敲門,夏雪葛勉強收拾了紊亂的心情,打開房門,就看見了元昆與他幾名兄弟,「有事嗎?」
元昆見到她似乎眼角含淚,心里覺得有異,卻又不方便多說,只好直接點明來意,「夏姑娘,剛才城外傳來了消息,說于成威攻陷了武州首城,不過,武州離咱們這里那麼遠,應該不會有什麼關系吧?你為什麼老是要我們注意武州的動靜呢?」
聞言,夏雪葛微微一笑,心想元昆或許是使毒的高手,但絕對不是用兵作戰的能人。
「兩者之間看似一點關系都沒有,其實,關系可大了呢!如果,把整個天下分成東西南北四塊,燕州徐王是北方之首,秦州逸王是西方領袖,在這兩年內,冽王已經分別將他們都打敗,他原本就是稱霸東方的諸侯,所以,就只剩下南方的武州麟王與險中求生的我們,而武州就是南方之首,把武州攻下來之後,如果不計各地零星的勢力,咱們就是冽王爺下一個要對付的敵人。」
「什麼?!」眾人驚叫。
元昆還是一貫的鐵齒作風,「夏姑娘,你為什麼會如此肯定,說不定……說不定冽王爺不敢貿然攻打南陵,別忘了,咱們可是皇室正統,絕對不是輕易對付的泛泛之輩!」
「我知道他會,因為,我是他親手教養出來的人,所以我心里明白他有多麼可怕,前幾次他對我軍都是手下留情,各位,我沒有把握能打贏這場仗,如果你們心里怕了,要走的人我絕對不強留。」
「不,咱們兄弟們不走,夏姑娘,我們前來投靠,可不是為了那個勞什子西宮娘娘,還有她那個病奄奄的十五皇子,我們投靠的人是你,只要你一聲令下,就算是要咱們弟兄提著頭去見閻王,誰也不敢說半句『不』字。」
「謝謝你們對我的厚愛,我夏雪葛真是三生有幸,才能蒙你們如此賞識,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必須對你們說清楚。」
「夏姑娘請盡管說。」
「你們都以為我恨冽王爺,其實,我根本就不恨,我一點兒都不恨他,不,或許我心里真的是恨著他的吧!是他賜給我這愛恨交織的一生,沒有愛,又哪來恨呢?我只是恨他為什麼要給我愛,又給了我恨他的理由。」
「夏姑娘,你越說,咱們越胡涂了!」他們這些人都是舞刀弄槍的大粗漢,兒女私情這回事對他們而言,根本就是另一個世界。
「胡涂?不怪你們胡涂,就連我自己都已經快要弄不懂自己了!」她苦苦一笑,絕美的容顏透出一抹寂寞的悲傷。
如果他們沒有相聚,或許,她不會明白再次別離有多麼痛苦,如今,教她不能再欺騙自己,原來,她是那麼地想念著他……
究竟有多久了?
自從她不告而別,離開他身邊之後,他就不再踏進過這間琴室,一切猶如往昔,彷佛她仍在這里,每天纏著他听她撫琴。
「三哥,听我撫琴,替我听听是不是進步了?」
只要他點頭稱許她,那一天他就會看見她笑臉盈盈,遇見每個人都是笑瞇瞇的,要不然就是整天賴在他的懷里,左一句「三哥」,右一句「三哥」,深恐這輩子喊不夠似的,她總是能夠教他無奈笑嘆,拿她沒轍。
「我也在等你呀!可是,我總是等不到……」
從什麼時候開始,那成了她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了,從父皇傳出病危的消息之後,他的兄弟們就像是饑渴的狼群般,對于那個即將空懸的帝位垂涎不已,而他也是其中一匹貪得無厭的狼。
因為淺嘗遇權勢的甜美滋味,他不惜沾滿一身血腥,只為了成為最後的勝利者,站在那九五至尊的殿合上,受萬臣朝拜。
所以,他開始讓她等待,在那些日子里,他最常見到的,就是她目送他離開的不舍眸光,有一些哀怨、有一些悲傷。
她假扮乖巧,倔著不肯開口教他別走;或許,她心里也有數,就算開了這個口,他也不見得會留下不走。
「三哥,不要去……我不要你去……」
她終于開口留他了!她嬌美的嗓音充滿了悲傷的哽咽,十根雪白的縴指緊緊地捉住他的衣袖,她不再乖巧順受,反而像個撒潑的孩子!
為什麼她要如此激動悲傷呢?他不是已經告訴過她自己的苦衷了嗎?為了能夠得到更大的後援,他必須娶另一個女人進門,但她夏雪葛卻永遠都將是他最疼愛的寶貝,難道這對她而言,還不夠嗎?
他想,應該是不夠吧!龍冽眸光一黯,否則,她不會一句話都不說,絕然離他而去……
「如果,有一天,葛兒不再是三哥的葛兒,不在你身邊了,到那個時候,你會怎麼做呢?」
不!她說過!她曾經用言語、用眼神向他暗示過,只是他沒听進去,或者說,他一心懸念著權位,無暇細思她言語中的用心!
如果他曾經用心傾听,是否她就不會離去?為什麼……怎麼女人心里想要的,永遠比男人所能給予得更多?
「爺,大軍已經就位,請您前去坐鎮指揮。」魏延站在門外,沒有得到命令,不敢擅入琴室這個禁地,自從三年前葛兒小姐離去之後,這里就成了王府里沒人敢提及的地方。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龍冽冷冷地遣退了手下,幽黯的眸光依舊停留在那空無一物的琴案上。
是的,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這三年來,在他的腦海之中,從來沒有一刻將她忘懷過,任憑他長袖善舞,善于玩兵弄權,卻無論如何也理不清自己的心緒,理不清自己究竟應該拿她怎麼辦!
或許,只有等他將她擒回掌中,才能細細思考,才能想清楚這個背叛他疼愛的女人,在他心里究竟是被擱在什麼地位,才會讓他在割舍時如此痛苦,想起她時卻又如此痛恨!
又愛又恨哪!自她離去之後,他的心沒有一時片刻停止掙扎過!當年,她親手扎在他心頭的那把利刃,他要她回來,要她親手替他拔掉,否則,他龍冽這輩子永遠都難得片刻安寧。
疼啊!他胸口那一陣陣椎心的疼痛,自從她離去之後開始發作,從來沒有一刻平息過……
她永遠都不會忘記,教她撫琴的人就是她三哥!
那年她才六歲,從小跟著母親受苦的她,長得遠比一般同年齡的孩子嬌小,他在她們最落難的時候遇見了她,在母親死後將她帶回冽王府,親手撫養了她,也同時親手賦與了她這愛恨交織的一生。
夏雪葛神情恬靜地坐在琴案前,這把琴是她離開冽王府時,唯一攜出的東西,這三年來,它代替了她三哥陪伴在身邊。
一雙縴手輕輕探出水袖,撩動了琴弦,揚起了一串熟悉的音符,是「無愁」,此時此刻,她所彈出的不是快樂的「無愁」,也不是悲傷的「無愁」,而是想念他的「無愁」。
而此時此刻,她三哥又在想什麼?
他曾經想過她嗎?哪怕只是一點點都好,只要他曾經想念過她,心里面有過她,對她而言就已經太過足夠了!
這三年來,她想過他千萬遍,想他曾經對她的好、想他現在對她的恨、想他懷抱著別的女人……她的心驀然泛起了一陣痛楚,不願再繼續深想下去。
她卻從來都沒有想到,她所想念的那個男人,他過的日子遠比她想象中孤獨寂寥,因為,他也在想著她,從來沒有另一個女人到過他心里。
當日她離開冽王府時,就如同來時般孑然一身,是她貪心將龍冽心愛的琴給帶走了,她不知道自己是為了見琴如見人,抑或是她忘不掉為他彈奏「無愁」時,那種心情隨著曲子躍動的快樂感覺。
她依舊不曉得究竟是誰為一個女娃的笑容譜寫了「無愁」,她沒來得及問他,只是,如果這個傳說是真的,那他們兩個人在一起生活,應該會比她和三哥更快樂吧!
那位天真無邪的女娃兒,心眼兒也必定單純,絕對不會像她一樣貪心,對獨一無二的愛情如此苛求,最終,讓自己也嘗受了苦果。
兩軍交鋒在即,如果,沉淪在愛恨之中,是她一生必然的宿命,那麼,這次的戰爭究竟會是她宿命的終點,抑或是另一個起點呢?
一抹瑰艷的微笑輕染上她的唇瓣,夏雪葛縴手撩撥著琴弦,听著彈撥之間,琴弦彷佛具有生命般,奏起了一首曲,旋律緩慢而且沉重,那是她的難以為繼的「無愁」……
十天十夜。
龍冽以大軍圍困了南陵十個日夜,最後,南陵敗陣的原因並非因為坐困愁城,無水無糧所致,而是他們中了龍冽精心布下的計謀。
兵法曰︰「圍師必缺。」
龍冽替南陵城里的人留下了一條活路,示敵以生路,藉此動搖他們固守堅城的決心,殊不知他替他們留下的是一條死路!
夏雪葛並沒有中計,她深知龍冽過人的聰明才智,替他們留下可退的活路,必然有詐,她下令各部將領切勿輕舉妄動,但她畢竟不是這個城池里的主人,臨危之際,除了元昆這票對她忠心耿耿的手下以外,每個人都想往「活路」去,他們保著十五皇子,想要棄城逃月兌,這恰好中了龍冽的計策。
最後,逃出的人馬在大軍的包圍之下,舉起白旗投降。
輸了!敗了!
高懸在我方城牆上的投降白旗亮晃晃地刺痛了她的眼,教她心底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情,他終于贏了!
她早該料到,不!或許她早就已經料到了,憑她這一點小小的能耐,如何能夠贏過聰明強悍的他呢?!
不能!從來就不能!
如果,她曾經有這麼一點希冀,那也早就已經注定是她的妄想,她究竟該如何贏他呢?從來沒有過這個念頭,當然也就不知道該從何做起了!
所以,她才不從他留下的「活路」逃出去嗎?
夏雪葛自嘲一笑,她根本就不曾想要逃過,一縷失去依絆的孤魂早就已經走不下去了,是不是活路,對她而言根本就已經無所謂了!
這十天來,她總是站在閣樓上看著包圍城池的大軍,她看不見黃沙漫天之後,南陵城里的人們應該何去何從,她只求看見他依稀的模樣,是不是一如她那夜的記憶,過了那麼多日,他是否變了?應該沒變,只求沒變,她無緣能再見他一面,記憶他新的模樣啊!
她看見一隊人馬從冽王大軍中分出,迅速地朝城門逼近,她靜默了半晌,轉身走下閣樓,順著蜿蜒的長廊步回自己的寢院,在臨入房門之際,她從袖袋里取出了一只丹紅的玉瓶,她深深地瞅了瓶身一眼,收起了玉瓶,才推門而入,她跨入了門坎,兩扇雕花的木門在她的身後緩緩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