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後的暴雨總是來得又急又快,疾打在荷葉上的雨珠,在不沁水的荷葉葉面上翻騰跳躍,就像是一顆顆慌急不安定的心一樣。
自陪著清澄用過午膳後,無人趕得走的容易,便一直待在清澄的房中賴著不走,已經許久未曾好睡過一回的他,這日在清澄午睡時,目光瞬也不瞬地看著她的肚子,猶豫了許久後,他悄悄伸手覆在其上。
「我是爹爹……」眼眶泛紅的他,千般不舍地低聲喃喃,「雖然你可能沒機會見到我……可是你還是要記得,我是你的爹爹……」
一直都淺眠的清澄,在听見容易那掩不住鼻音的低語時,滿心的睡意也全如月兌韁野馬般跑光了。
她半眯著眼,看著那拖個小凳坐在床邊的男人,正淚眼依依地撫著她的小月復,心痛得就像將要失去這世上唯一的至愛一樣。
以往在她心目中,就是個瘋閨女般的男人,此刻如同一朵被狂風暴雨給疾打過,蔫蔫垂頸欲折的小花,再無往日的光彩奪目,或是恣意張揚。
「我也想好好疼你的……」他哽咽得難以成言,流著淚直對著看不見的孩子,一聲聲道不盡的不是。
一陣陣的痛意直鑽進清澄的心底最深處,令她再沒法借著裝睡掩飾她沒听見看見這一切,而全力投入其中的容易,也似乎根本就沒注意到她的動靜。
「我真的……很想把你留下來的……」他愈說愈是傷心得無以復加,本還關在喉際的哭聲,頓時像決了堤的洪水,再顧不得一切地滔滔傾流。
聆听著他止不住的哭聲,清澄深深嘆了口氣,感覺在這一刻,她已經提前將她這一生中所有的嘆息,都在這男人的身上嘆盡了。
「別哭了,不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她邊說邊撐著身子坐起,一把拉過他的衣袖,在袖中找到汗巾後,捧著他的臉,幫哭得就像是被誰棄了般的他拭淨淚痕。
容易根本就不管什麼顏面不顏面的,一根腸子的他,照樣抽噎得難以自抑。
「我忍不住……」一想到他的孩子再過不久,就要與他這個無緣爹分別了,這簡直比剜他的心、割他的肉還難受。
生平頭一回見著個大男人,在她面前哭得這般傷心欲絕,清澄登時再擺不出什麼女皇的架子,也再憶不起自個兒之前是為何折磨他的,當下一心一意只想止住那一顆顆會讓人止不住心慌的淚珠,好聲好氣地拉下了身段哄著他。
但容易或許是已經被這倒數計時的恐慌感給逼迫過頭了,龐大的失去感遠遠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容忍度,令他滿心滿眼的就是揮之不去的死亡,兩耳再听不進其他。
哄勸安撫皆告無效,清澄在整條巾都已被淚濕透後,總算深刻體悟到,這個從不顧臉皮、不要自尊、有著莫名貞操觀還像顆牛皮糖般的男人,是她這輩子遇上唯一僅有的真心無賴。
他就像個明明已經長大,可是心靈的某部分卻純如孩童般的男人。
或許在別人眼中,撒潑打滾是種令人不屑一顧的幼稚,可在他做起來,卻是令人難以抗拒的純稚認真。那是一種相當詭異的奇妙感,她無法解釋,就如同她不明白,再如何不合理的出格言行,安放到他的身上去的時候,就成了她認為的難得真性情
而她不得不承認的是,她居然……還很要命的很吃他這一套!
她也不知這是詛咒還是報應什麼的,面對著容易滾燙燙的男兒淚,她就是莫名其妙的覺得,讓他如此傷心的自己,實在是太對不起他了。
唉別哭了,怎麼有男人能夠哭得如此淚如雨下?清澄再一次忍不住在心底無奈長嘆。
她在容易哭著哭著,看似就要喘不過氣來時,終于不得不祭出唯一一條,能夠讓他瞬間雲收雨息的獨家偏方。
「你若不哭,我就答應生下這孩子。」他要再不賞面,她也沒別的法子了。
容易似突被驚雷打中般,忽地一口氣喘不上來,就這麼憋紅了臉,兩眼生生瞪得老大,瞬也不瞬地望著她。
「喘氣,你快些喘氣!」她急急拍打著他的面頰,深怕快窒息的他,在下一刻就會兩眼翻白。
活似差點被溺斃之入剛從水面下掙扎破水而出,容易使勁地大口喘息,他顫抖不已地握住她拍撫的縴手,不敢置信地自口中逼出一串乞求。
「你、你再說一次……」
清澄傾身取來床邊小桌上已涼的茶水,動作不熟練地灌了他幾口,看他總算是有點恢復人樣後,才放回茶盞慢條斯理地道。
「我改變主意了,我想把這孩子生下來。」
「真的?」他還是一臉惶惶,兩腳無法踩著實地的忐忑樣,深恐眼下的種種,只是一夜的好夢而已。
「嗯。」她拉著衣袖往他臉上抹了抹,「因為,看個壯漢變淚包,實話說,挺傷眼的。」
自然是真的。
他不知道,在她把那句話說口後,她的心上就突然一松,彷佛一直鞭打在她身上,陷她左右進退不得的荊棘,就這般倏地消失了,不只是他得到了救贖,就連她,也覺得自己似在絕境中得到了苦求不得的解月兌。
倘若月復中的這個孩子,將會是她此生唯一的孩兒,那麼,就讓她對他負起責任來吧,沒道理她都將南貞國的百姓扛在肩上這麼多年了,她這個女皇會連自個兒的孩子都扛不起。
家國固然重要,百姓福祉也一直是她努力的目標,但誰也沒那資格剝奪她的孩子看一看這世間的權利是不?她這個自私的女皇沒有,她的皇姊們、朝臣們,甚至是百姓們,自然也沒那個資格。
更何況,這孩子,還有個不擇手段也想要讓他活下來的父親。
「別哭了。」以指揩去他眼角最後絲淚痕,被哭怕的她心有戚戚的叮嚀。
容易呆呆的應了一句,「好。」
清澄本以為他會更進一步說些什麼,沒想到他卻在下一刻搖晃著身子站起,踩著軟綿綿的步伐,似女鬼般一路用飄的飄出門去。
近來身形清減不少的傅衡,板著一張不再成日笑咪咪的俊臉,守在外頭防止自家師兄又再次被潑冷水傷心歸來。在見著容易又再次失魂落魄地出來時,他無奈地迎上前去。
「五師兄?」傅衡擔心地推推他的肩,「那女人是不是又對你說了什麼不中听的話?」明知他師兄的心是琉璃做的,還一摔就碎,那個沒良心的女人怎就是狠得下心,一再傷他的心?
容易不動也不說地站在原地半晌,爾後猛然轉過身,開心得就像兩腳踩在綿軟的雲端頂上般,一把將傅衡抱住,興奮地直在原地轉起圈圈。
他扯開嗓門,快樂地大聲暢笑。「她答應了、她答應了!」
「答……應什麼?」搞不清狀況的傅衡,被轉得差點咬到舌頭。
「她答應把孩子生下來了!」
「師兄……你先放開我,我的骨頭要散架了……」頭暈目眩中,傅衡總算是听清了他在說些什麼,連忙兩手按住他的肩頭止住他的暴行。
一把放下傅衡後,容易根本就止不住臉上的喜色,此刻他的心情雀躍得恨不能四處廣而告之,好讓每個人都能與他一同分享他的喜悅。
「小七……」
心有余悸的傅衡邊躲邊抬起一掌,「知道知道,你要當父親了,你很開心很興奮,所以我警告你,你別再來了啊!」
「嘿嘿嘿……」容易咧大嘴開心地笑著,整齊的白牙,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潔白刺眼。
傅衡在他久久都樂得回不過神來時,看不下去地兩巴掌拍在已傻笑成一枚呆瓜的某人兩頰上。
「既然那女人已經同意了,那你們何時成親?」謝天謝地,總算解決了這麻煩的難題,那麼想必接下來的事,應當會很順利了吧?
容易的傻笑頓時僵在面上。
「什麼成親?」還有……這回事?
傅衡反而納悶地睨他一眼,「不是說要把孩子生下來嗎?難道不需要給孩子也給你一個名分?」
驀然襲來的沉默,就像是鋪天蓋地的黃沙,在轉眼之間,就將容易萬般艱辛掘出的綠洲,重新掩在層層的沙漠之下,再次不見天日。
光看他的反應,傅衡便危險地眯細了眼眸。
「難道,她沒說?」她該不會給他們玩什麼「有子萬事足,良隨手扔過牆」的那套戲碼吧?
後知後覺的容易,方才還盡現的喜悅之情瞬間消減了一半,他的眸子黯了黯,最終輕輕對他搖首。
「她只要孩子卻不要你?」
「或許吧……」容易有些沮喪地垂下兩肩,不一會兒又試圖振作起來,「不過這不要緊。」
傅衡恨鐵不成鋼地幾乎咬碎了牙,「什麼不要緊?這很要緊好嗎?」
「只要她願把孩子生下就很夠了。」不管怎麼樣,他終歸都是感謝她的。
「算我求你了,五師兄,你的心能不能大點?這種不上不下的情況你也能滿足?你也長進點吧。」他沒必要偉大到這種程度吧?
他猶豫地拖著音調,「我不想逼她。」
「你——」
「她是個好女人。」容易自顧自說出他的看法,「我知道她是為了她的國家和她的百姓。」
傅衡氣得在原地跳腳,「誰要你這時候心軟當個老好人了?你成全了她,那誰來成全你?」
成全嗎?容易茫然地眨著眼。
每個人總是想要的太多,能夠得到的卻是太少,這世上,又有哪個人不是一直在等待著他人的成全?
「無妨。」
「不行,這等虧本買賣你怎麼能認下來?我去同她說!」傅衡才看不慣他的情操,說著說著就要去找人理論。
「不許去。」容易一轉身就擋在他的面前。
「五師兄!」他到底是和誰一家的?為他出頭還不許?
「只要她認為這樣子好就好。」容易可不希望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就因為一點小事而付諸東流。
傅衡恨其不爭地指著他的鼻尖,「你你你……」
也不管傅衡是如何為他心急為他氣炸,容易想了又想,很快就把眼前不愉快的這些都擱到心底的一個角落,蒙上眼楮再不管不看,只管將那份盈滿他胸臆的歡喜牢牢記住。
他揚起唇角,眼波漾滿溫柔,「那是我的孩子呢,就算沒成親又怎樣?」
「可是……」
「小七,我有家人了。」容易筆直地看進他的眼底,就像是看見了他殘缺的生命里,那一道最終被圓滿上的圓。
傅衡鼻尖一酸,恍然又憶起了小時候,那個為了求得一個家人,四處尋親尋得頭破血流也不肯放棄的師兄。
他記得二師兄曾說過,容易就是只外型像獅子的戀家家貓,縱然脾氣再壞,再怎麼口不對心,他總是對自己人好的。因為他的心夠柔軟,軟呼呼得無論是什麼東西落下,他總能毫無芥蒂地全盤接下來,所以每個人才由得他傻,高興看他在他的天地中盡情快樂。
而這樣的他,其實一心一意祈盼的也不多,他從沒有什麼貪念,就只是想要一個有著家人的家。
「你……」傅衡的兩眉幾乎快連成一線,幾乎拿他根深柢固的頑固沒轍。
「小七……」
他忿忿地甩著衣袖,「隨你便,日後你可別來找我哭!」反正這家伙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典型,就讓他吃吃苦頭,他才會懂得什麼叫一個乖。
一逕沉醉在喜歡里頭的容易,心思就像是夏日午後的雷陣雨,下一下,便也就燦爛放晴了,壓根就沒把煩惱留在心上太久。
自從清澄點頭答應願生下孩子後,他的一門心思就全都撲在她和孩子的身上,哪還有空分給自己或是他人?
于是一連幾天,清澄在喝著野風開給她的新安胎藥時,她都能看見容易那時不時就掛在臉上傻愣愣的笑,那種好似全天下的幸福都被他一個人獨自偷來,悄悄擺放在他的身上的笑。
剔透簡單,不藏任何密的容易,笑起來,好蠢也好傻,連帶著讓看著他的人,也不禁能感覺到他純粹的快樂。不知為何,這般毫無城府也沒半分美感的呆笑,就是這麼牢牢地烙在了她的眼底。
這日在他又像個賴皮蟲一樣地窩在她的跟前,兩眼緊盯著她的肚皮時,上一刻還眉開眼笑的他,突然正經八百地板起了臉龐,看似嚴肅地正思考著什麼。
「怎麼了?」清澄很是不習慣他如此劇烈的轉變。
他正色地問:「不知神宮有沒有四書五經?」听說這座神宮是藥神一手蓋的,而全宮上下又全民習醫不會這兒的書,也只有醫書而已吧?
「怎突然問這個?」
「二師兄說過孩子的教育要打小做起,我就是沒有打小讀書,所以才會這麼笨。」容易愈想就愈覺得這事至關緊要,「我是個粗人,腦袋又不好,只考過個秀才而已,孩子的將來可不能被我這個蠢爹給拖累了。」
清澄頓愣了半晌,這才錯愕地瞪大美眸。
「等等,你是個秀才?」騙人!他從頭到腳根本就找不到一丁點文人該有的氣質。
「是啊。」容易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麼違和之處,「我黃金門除女子外,所有人都得有功名傍身,這可是我家的門規之一。」還好當年他沒名落孫山,不然他就得洗好脖子等著大師兄收拾了。
清澄頓了頓,忽然問:「蓬萊當年考了什麼來著?」
容易挑起一方朗眉,一副理所當然樣。
「狀元啊。」那還用說嗎?單單就為有了舉人以上的功名,田地山林還有門派皆可減免七成賦稅這一條,就足以讓他家二師兄擱下大刀,豁出去全力讀書了。
「……」奸商不可怕,就怕奸商讀書識字有文化……難怪那只鐵公雞那麼會賺錢摟錢,這些年來她敗得著實不冤。
深怕晚了一步,日後就會拖累著了孩子,容易心急地站起身。
「總之我先去找那個神官借書,就算是沒四書五經,先讀讀醫書也成啊。」
清澄攔住說風就是雨的他,「慢,你確定孩子這麼小就需讀到那麼深奧的醫書?」都不怕會揠苗助長?
「不然該讀什麼?」
她好心建議,「試試三字經那類啟蒙的如何?」她突然開始好奇起,他的那個秀才,到底是怎麼考上的?
「我這就去借!」渾身父愛泛濫的他,一刻也坐不住地往外跑。
約莫一個時辰過後,批完堆積如山公務的清澄,一手撫著肚子輕靠在窗邊,微笑地看著荷池的另一頭,容易正領著一群大大小小的神輔,給他們神宮的藏書閣來了個徹底大搬家,也不管神官大人在得知此事後,會不會被這個擅作主張的客人給氣得額上青筋直跳。
一池的馨香徐徐隨風輕送,令人不禁想深深陶醉在夏日的藕花深處,清澄出神地看著遠處容易那張陽光下的笑臉,心思逐漸飄至遙遠的遠方。
純淨與天真,她有多少年沒再見著了?
遙想當年,在她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她記得,她也曾笑得這麼純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