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麥一石,潰一宿,炊,臥之,令生黃衣。
以水一石六斗,鹽三升,煮作鹵,澄取八斗,著甕中。
炊小麥投之,授令調均。覆著日中,十曰可食。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作麥醬法》
「再喝一口吧?」宇文堂舀了一匙的雞湯送到正在專心擬奏折的趙妃子嘴邊,哄誘道。
「不喝了,太撐了。」她臉上有些苦惱之色,忍不住抬起頭踩了他一眼,咕噥道︰「好不容易諸閨先生說我昨兒做的那篇功課極好,要我今兒擬成正式的奏折稟給您的,偏生您又來亂…我字都寫圓了。」
可憐她拚老命練出的這一手秀氣小楷啊啊啊!
見她哀怨的小臉蛋,他不由一陣忍俊不住,險險笑了出來。
「你還笑還笑!」她都快氣到跺腳了。
中午他下朝後,看她明明都用過午膳了,還硬是要她陪著他再用一次膳,然後陪著陪著,他不知怎的又把大部分的菜肴喂進她嘴巴里,撐得她肚子滾圓得像球一樣,現在還堵得慌。
好不容易稍微松散一些,她也興致濃厚的要把昨日那篇「以工代賑,開荒儲糧」的功課默出來寫成奏折上稟,幫忙解決近日因北夷大雪成災,投奔至大周國境的流民問題。
可他喂完了上頓還來下頓…是有完沒完哪?!
「臣妾縱然是豚,也得張嘴換口氣吧?」小肉球也翻臉了。
「噗咳咳咳…」他一個沒忍住。
美若謫仙狠似修羅的宇文堂毫無形象地趴在案上大笑,生生嚇壞了滿殿伺候的人。
內侍統領急忙把目瞪口呆的小兔崽子們全攆出殿外去,只留下兩個素來服侍娘
娘的暗影侍女「隨機應變」,免得君上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帝王形象全面崩壞,一怒之下滅了所有伺候的奴下。
這年頭臣下奴下第一主攻的當是忠心耿耿,可千萬必須副修的就是「識看眼色」這第二專長了。
趙妃子傻傻地看著他笑得肩頭猛聳,一臉困惑,干脆低頭繼續寫她的奏折去了。
好半晌,宇文堂方止住了笑,眸中笑意仍像是管不住又要溢出般,光彩瀲漣地瞅著她。
其實昨日她寫的那篇早早就被諸闔上呈給他御覽過了,他萬萬沒想到成日記掛著吃喝的小肉球竟然也有此番見地,雖然仍舊是跟吃月兌不了干系,其中有些措施也稍嫌青澀簡陋了些,可大方向卻是極其發人深省。
兵法有雲︰不戰而屈人之兵,是為上乘。
他當初將北夷打得七零八落,至今元氣尚未恢復,本想著趁北方大雪成災,精練多時的強兵已可派出,此戰當可將大周疆土足足推進五百里以上。
可是趙妃子看到的卻是北夷雪災,流民四散,如果能將大批逃向大周的北夷平民安置收為大周子民,甚至不費一兵一卒即可降伏四夷,壯大大周。
他那張俊美臉龐漸漸嚴肅起來,看著她小心地寫完了最後一個字,眼神難掩復雜之情。
仁者,天下無敵。
「…做大官干大事都是上位者想要的,可百姓只想能吃碗飽飯,能夠一家和樂,日日有個盼頭。」趙妃子側首偷瞄他喜怒不形于色的俊容,心下有些揣揣不安,可想到了多年前曾在南梁街頭看見的那一幕人間慘況,她還是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道︰「阿妃沒什麼治國之才,也不是聰慧過人的才女,如果說錯了,還請君上指正,但阿妃是真心這麼覺得的。」
「太平盛世之時,君王仁心當是萬民之福,可值此亂世,梟雄才活得長久。」宇文堂淡然地道,「人心難測,一味論仁,只會將自己置于必敗之地。阿妃,難道你忘了將女之死給你的教訓嗎?」
她心一震——果然,自己還是令他失望了嗎?
趙妃子鼻頭酸楚起來,咬住下唇,硬生生把淚意給憋了回去。
不,她並非忘了那慘烈萬分的教訓,也不是執意當個迂腐冬烘的東郭先生,她只是想在學會心機陽謀之後,也還能謹記本心、念存寬厚,為了那些值得被照顧的好人。
「對不起。」她抬起頭來,圓臉上已然恢復了常色,只有微顫的尾音流露出一絲心情的波動。
「是阿妃想得不夠周全,這份奏折暫且容我拿回去做更改,請君上再給我一次機會,阿妃定會想出一個威德並施、剛柔並濟的好條陳的!」
「孤允了。」他凝視著她,倏然笑了。
「謝君上。」她大喜若狂,伏首行了一個完美的大禮。
趙妃子歡喜太過,全然沒有發覺他眸底掠過的那抹贊賞和引以為傲。
若帝王有威權,皇後有仁心,當是大周之福吧?
他看著她的眼神越發寵溺溫暖了。
「看來,孤發掘了一枚珍貴無雙的璞玉。」他低不可聞地自喃。
隔日。
初雪過後的碧波亭,已然被勤快的宮人們打理得一塵不染,四周掛上了霞影紗幕,既透亮又能遮住自湖面而來的寒氣。
遠遠的,一身白衣勝雪的文子衿攏著件繡花狐圍大氅,清雅端莊中帶著裊裊婷婷之態,襯得面色如嬌花,身形如煙波仙子。
前頭領路的侍女手上捧著一只紫檀匣子,身旁隨行侍女提著一只牡丹花狀的鎏金小暖爐,後頭侍行的侍女則是抱著一架古琴,被簇擁在當中的文子衿嬌唇微微上揚,眸光流轉如笑,宛然一幕款款動人的古畫宮廷仕女圖。
「嘩…」坐在霞影紗幕後的趙妃子看直了眼。「真美啊!」
「沒出息。」正啜飲著茶湯的宇文堂放下紫玉盞,沒好氣地輕敲了下她的腦袋。「就這麼點美色便迷住你了?還說要護著孤的背後,嗤,看來沒把孤扔過去喂狼就不錯了。」
「她是您的嬪妃,不是狼。」趙妃子忍不住嘟囔,「…生得真好看,而且比我瘦一圈。」
「這後宮里每個女人都比你瘦一圈。」他就事論事道。
她頓時大受打擊,小圓臉鼓得更圓了,悻悻然地瞪了他一眼。
「孤就喜歡吃肉丸。」他閑閑地道,還不忘在她軟女敕圓潤的臉蛋上擰了一記。
「越圓越好。」
「嘶——」她疼得險些飆淚,還沒抱怨就又被他溫暖的手掌整個捧起,小心翼翼地揉起來。
「孤太用力了?」他低咒了一聲。
她還沒回答,立于亭外的內侍統領已經恭敬地低稟了一聲,「稟君上,賢嬪娘娘到。」
趙妃子趕緊拍開他的手,正襟危坐。
宇文堂有些不是滋味地哼了聲,「究竟孤重要還是她重要?」
「您重要,但她是客人嘛。」她一愣,沒好氣地道︰「君上,現在拜見的那個人好像是您的愛、嬪吧?!」
她都盡力憋住沒打算亂吃飛醋了,他在傲嬌個什麼鬼啊?
「孤討厭髒東西。」他懶洋洋地半撐著頭,「況且她也不是孤選進來的。」只不過和其他女人相較之下,文太傅這嫡女還算識相,沒弄出那些神神鬼鬼的惱人手段罷了。
「做皇帝的最大。」她咕噥。
「你,好像越來越不怕孤了?」他俊美臉龐有一絲陰惻惻。
趙妃子吞了口口水,趕緊對他綻開一個大大的討好殷勤憨笑。
佇立在亭外的文子衿神色卻有些難看,嘴上溫婉柔和的笑容似有掛不住的跡象。
盡管霞影紗掩住了里頭人影,可隱約听見君上低沉惑人的嗓音和一個女子嬌俏稚女敕的聊笑聲。
難道今日不是君上單獨召見她?
「臣妾參見君上。」文子衿不卑不亢,嗓音清亮溫柔。
「起。」他漫不精心地道,「進來吧。」
文子衿暗暗心喜,接過侍女手上那只紫檀匣子,抱著款款走進了亭內。
「這位想必是遠自南梁而來的趙娘娘了,」沒有宇文堂發話,文子衿自然不敢隨意落座,再看見坐在英俊年輕帝王身畔的嬌小豐潤女子,眸光僅僅是微黯了下,隨即面不改色,恭順有禮地淺笑著行儀。「賢嬪見過趙娘娘。」
「請起。」趙妃子努力縮小月復,坐得更挺,露出自認為最雍容合宜的微笑來。
「你有半部古穆子兵書想進獻給孤?」宇文堂懶得在後宮里再搞那一套迂回婉轉把戲,開門見山問道。
「是。」文子衿款款跪了下來,素手捧著的紫檀匣子高高舉于頂上。「請君上不吝笑納。」
他沒有接,而是慢條斯理地替趙妃子斟了一盞油茶,盯著她乖乖喝完後,才微側過首,淡然地問,「你要什麼?!」
文子衿一怔,迅速定下神來,嫻靜爾雅地道︰「臣妾對君上並無他求,但知道君上胸懷宏圖偉業之雄心,臣妾深感敬之慕之,也想盡一己微薄之力,為我大周、為君上做些什麼…恰巧在機緣巧合下得獲此兵書,想來也是上天佑我大周,這才令上古兵書現世,藉由臣妾之手進獻給您,以助君上大業功成。」
趙妃子听得目瞪口呆。
宇文堂似笑非笑地睨了身畔的小肉球一眼,手肘輕輕頂了頂她柔軟的腰肢。
——瞧瞧,這才是後宮女子拿得出手的油滑世故手段,學著點兒!
趙妃子被他頂得有些炸毛,半是心虛半是懊惱地鼓起兩頰,暗暗拋去了一個沒好氣的白眼。
——是是是,正學著呢!
「你當真別無他求?」宇文堂有些好笑,目光卻在調轉向文子衿時漠然了三分,低沉嗓音里有些微輕諷。「孤只給你一次機會。」
文子衿一窒,心下忐忑猶豫了一瞬,最後嫣然笑了。「是,臣妾為的是自己的一顆真心,並無所求。」
宇文堂凝視著她,嘴角微勾,「好,不愧是文太傅親自教出的名門貴女,端的是知曉進退。」
文子衿心下大喜,姿態卻越發謙恭,「得蒙君上夸贊,臣妾受之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