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
接到一通緊急來電之後,正在做婚禮彩排的冷薔與富靖凱放下一切,匆匆趕到醫院重癥病房。
略顯黯淡的會客區里,只有電視聲掃除寂靜。
見他們到來,陳志杰起身迎了上來。
他的模樣與平時大相逕庭。平日的他,稱頭好看,擔任造型設計師使然,他始終注重儀容修飾,但今天的他卻一反常態。
平時悉心抓過的短發,今天變成了雞窩阿矬頭;平時上過隔離霜,遮掩小瑕疵的臉龐,今日果膚見人,全無遮掩;平時有型有款的抽象印花襯衫,今天退化成科學園區人手一件的格紋法藍絨上衣;平時講究打褶與剪裁的長褲,今天換成了陳年菜干般的牛仔褲。
更別提平時提的那款英氣逼人純牛皮隨身包,今日竟然變成了一只黑色帆布電腦包,上頭還蒙上一層淡淡的灰。
冷薔見過他這副不輕易示人的偽異性戀造型,不以為意,可富靖凱真的有些驚訝了。
他沒來得及掩飾住,已經被陳志杰瞧見,後者回以苦澀一笑。
「志杰哥,」冷薔拉著他,到等候椅前坐下。「你還好嗎?」
陳志杰抓抓這里,抓抓那里,全身不對勁,碎碎抱怨,「怎麼會好?假裝異性戀男人的時候,我連手勢都不能比,講話也必須低幾度,還要做這一身糟到不行的魯蛇打扮,我快崩潰了。」
富靖凱還在震驚中,「那為什麼你還要——」
「因為陳女乃女乃。」冷薔解釋,「女乃女乃希望志杰哥『正常一些』。」她隨即轉頭對陳志杰安撫道??「但是你本來就很正常,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三天不拔粉刺、不去角質,是什麼感覺?」陳志杰發牢騷,「我覺得我的鼻頭快要爆炸了!」他有點不好意思的掩住鼻子,羞于見人。
「哪有那麼夸張!」冷薔笑著拍拍他,轉入正題,「女乃女乃呢?她怎麼了?」
「她啊……」陳志杰斂了斂神情,頓了下才說︰「癌末。」
「怎麼會?」冷薔瞬間傻住,「這不是真的吧?」
「已經確診好一陣子了,從一開始情況就不樂觀。」陳志杰落寞的說。
「你之前怎麼沒對我說?」冷薔慌了,轉向富靖凱。
富靖凱握住她的手,提供力量給她。他隱約知道,要不是事態嚴重,陳志杰不會選在這個時間點對她說。
他若想說,早就說了。陳志杰是他們的婚禮造型顧問,為他們打點了婚紗照造型,冷薔在婚禮與婚宴上的禮服,都是他一手張羅。為此,前陣子三人頻繁接觸,能說話的機會很多,但他選擇不說。
此時說出口,只怕事情比嚴重更加嚴重。
「女乃女乃年紀大了,難免有毛病。病雖病,但之前狀況還算穩,本來想等你婚事完成後,再跟你說。」陳志杰一臉陰郁,「誰知道這陣子氣溫上下波動,她變得虛弱。醫生說,癌細胞趁機作亂,能用在她身上的藥幾乎都用了,也都無效,只能幫她止痛,讓她……不那麼痛苦。」說著,他眼眶紅了。
淚水也自冷薔眼中涌出。
「醫生說……應該就是這兩天了。」陳志杰低聲道。
冷薔怔住,富靖凱也是。
雖然他沒明說這兩天會怎樣,但他們都知道他的言下之意。
「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在忙婚禮,依照禮俗,也不該讓你來傷病生死的場合。」陳志杰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但是,女乃女乃念著你,很想見你一面,我怕再遲幾天就來不及了,所以,盡管有點觸霉頭,但我還是——」
冷薔馬上打斷他的話,「陳女乃女乃照顧過我,以前常招呼我去你家吃飯,她也是我的女乃女乃!這種時候,我當然要在這里陪你們。」
冷薔的心比棉花糖更柔軟,她的反應如此,早在陳志杰的意料之中,但她的未婚夫怎麼想呢?要締結婚盟,代表兩人即將成為一體,今後冷薔的決定得再經過富靖凱附議才行,不再是她一個人說了算。
陳志杰惴惴難安,眼神往上飄,飄向富靖凱。他曝嚅道︰「你會不會覺得……」
富靖凱也沒有二話,立刻主張,「你們以往代我照顧冷薔,現在,我跟冷薔盡孝道是應該的。」他的語氣不容置疑,絕不反悔,「在孝道面前,沒有『忌諱』這種東西,行孝最大!怎麼讓陳女乃女乃安心,我們怎麼做就是。」
陳志杰心頭大定。
冷薔催促道︰「先帶我們進去看看她。」
當晚,離開醫院之後,兩人都心情沉重。
洗澡後,上床準備睡覺,看著擦完潤體霜的冷薔怔怔發愣,富靖凱開口了,「還在擔心?」
「陳女乃女乃一直很照顧我,她唯一的心願實現不了,我很難過。」冷薔吐出一口長氣,仍覺得某些痛苦梗在胸中,化解不了。「她非常記掛志杰哥。」
傍晚進入病房之時,她幾乎不認得躺在床榻上的瘦小人兒。記憶中的陳女乃女乃胖胖的,富態開朗,但病床上的那個人年邁蒼白,幾乎生機全無。
由于強效止痛藥發揮作用,她的神智時而清楚,時而模糊。模糊時顯得呆滯,清醒時,言談如故,眼神散發出火一般的焦亮。
那種亮度不尋常,必須以生命當燃材才燒得出來。她三句不離要冷薔與陳志杰快點成婚——
「看阿杰成家是我最後的心願了!冷薔,你跟阿杰認識這麼久,阿杰以前也認識你哥哥,我們兩家算是熟識,女乃女乃也真心疼你沒有依靠,你別介意阿杰不夠男子氣概,他以後會改的,你們快點結婚,互相照顧吧。」說著,她便數落起陳志杰不夠陽剛。
女乃女乃的希冀,讓她把本來要說出口的喜訊硬生生的吞下。
三人都知道,這種時候告訴她陳志杰是同志,同性戀沒什麼不好,多元成家一樣能得到幸福,已經沒有意義。女乃女乃油盡燈枯了,她需要的是安心,不是說服,于是三人嗯嗯啊啊的回話,沒敢反駁。
回思那個場面,臥房里的兩人又沉默了。
冷薔偷眼瞧富靖凱。
她心里其實有個大膽又荒謬的想法,但她不能說。
不,非但不能說,連想也不該想。
倒是富靖凱經過幾番思慮,有了想法,率先開口了,「陳女乃女乃希望有個婚禮,現成的有個婚禮就在眼前。」他說︰「你的禮服、婚禮的場地已經齊備。」
冷薔沒答腔。
「我們的婚禮本就小巧精致,不邀請至親好友以外的人,消息也隔絕了媒體,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緩緩道出。
「……嗯?」冷薔驚疑不定。他正在說的,跟她不敢想的,是一樣的嗎?
富靖凱冷不防的點出來,「臨時換個新郎,不會引人側目。」
冷薔嚇了一跳,「靖凱,你……」她怯怯的看向他。
他笑笑的,面無慍色,純粹就事論事,「不要告訴我,你沒這樣想過。」想是想過,從見了陳女乃女乃之後,她一直在想。陳女乃女乃已經到了生命終點,不用醫生說,誰都看得出她時日無多。而趕在這個時間點上,她剛好要結婚,她應該、好像、或許可以了卻老人家的一樁心事……吧。
「但我沒想過你這麼大方,連未婚妻都能出讓。」她的語氣澀澀的。
「我不大方。還記得蘇陽為你穿鞋那件事嗎?」富靖凱提點。
「怎麼不記得?」那天,她在捷思沛辦公大樓里巧遇蘇陽,一同搭了電梯,在踏出來的時候,不小心讓高跟鞋卡進電梯縫中,蘇陽自願幫忙,富靖凱見了,大為吃醋,那晚兩人就杠上了。
呃,杠到後來,他們以火辣辣的確認關系結束了那一晚。
思及此,冷薔忍不住有些害羞。
「我真的不大方。」富靖凱親親她。「但陳志杰跟陳女乃女乃在你最需要也最無助的時候,給你關懷,給你照顧。這是一份欠著的情,如果我們不曾相遇,這是你要獨自償還的,但因為我們相遇了,我要了你,那麼這份人情,我要陪你一起擔。」
「可是……」冷薔仍有點忐忑。沒有女人願意戲耍自己的終身大事,她也是。縱使私心想過與志杰哥假行婚禮,但她心里多少有點不安。
富靖凱給了她底氣。
「我不想讓你留下永遠的遺憾。」
「也是。」如果讓陳女乃女乃帶著遺憾辭世,會在她心里留下一道深深的坎。
「但是,你不擔心我變成別人的嗎?」她有點難過的問??「哪怕是假的,哪怕只有一兩天,你都不擔心嗎?」
「我們之間有太多糾結,不是任何人替代得了,即使是陳志杰。誰都取代不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富靖凱用手指卷著她的長發把玩,淡定的說︰「誰也取代不了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我們之間是獨一無二的。」
冷薔緩緩綻開蜜一般的微笑,「是嗎?」
「冷薔,初始時你恨我,為了報復我,花了十年心力,養成自己,天天看著我的照片、惦記我的身影過日子。」富靖凱笑著接下她敲打過來的粉拳。
「你不顧一切,極力爭取要當我的秘書,成功抵達我身邊之後,卻深受我吸引,不思報復,反把整個人都交給我。」
冷薔張口欲辯,「本來就不該報復,是你誤導——」
富靖凱一指點在她唇上,阻止她再說。「如果我們這樣不算獨一無二,誰算?」
也是哦!冷薔想了想,笑得無敵甜。
「再者,婚禮只是做做樣子,真正有效力的婚姻采登記制。」他笑得自信,「只要你跟陳志杰不去登記,在法律上都不算成婚。」
冷薔一邊慶幸他的體諒,一邊又忍不住狐疑,這男人會不會太有信心?他是不是把她當作囊中物,以為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溜掉?
就算她不想溜掉,看他這般有把握的模樣,也有點不是滋味。
「我不但信了你非我不要,也信了陳志杰絕不要你。」當粉拳砸過來的時候,富靖凱哈哈大笑,往後躺去,拉著她坐上自己。「更重要的是,我要定了你!我可以接受中間有些轉折,但我會確保最後你歸屬于我。」
在原本富冷聯姻這一天,飯店收到低調的通知,悄悄撤換原本的布置,改成「陳冷聯姻」。盡管工作人員都在私議,但沒有人敢正面去問當事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在整組醫護人員的陪同之下,陳女乃女乃坐在輪椅上,被送到婚禮現場。
許是真心以為喜事臨門,陳女乃女乃精神奇佳,身子雖然孱弱,但眼中的火光十分灼亮。見到趕來賀喜的老朋友、左鄰右舍,也能眉飛色舞的寒暄幾句,接受祝賀。
趁著場面熱絡,富靖凱悄悄來到新娘休息室。
今日的新郎官陳志杰穿著一套帥氣的燕尾服,拿著彩妝用品,為冷薔細細上妝。
見富靖凱進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我知道你不介意,但人家說,婚前新郎跟新娘不宜見面,以免壞了好姻緣。我跟冷薔之間不怕這個壞,反而歡迎,所以進來為她打點。」
富靖凱牽起冷薔的手,以眼神充分享受她的模樣。上緊下蓬的禮服設計,讓她曼妙的曲線表露無遺,而純白裙擺上有幾線淡淡銀灰,加深裙拖款款綻放的效果,更見優雅。
沐浴在他的目光之中,冷薔不免有些羞澀。
「下次你結婚——真正結婚,我會為你設計更美的造型。」陳志杰擔保。
「陳女乃女乃來了嗎?」冷薔問富靖凱。
「來了,開心得不得了,在禮堂上跟朋友說話。」富靖凱回答。
听聞此言,陳志杰眉間微斂,有些擔憂。「我先出去陪她。」
「順便就定位。」富靖凱頭也不回的交代。
門合上後,他撫模著冷薔的頰,審視她初為新嫁娘的妝扮。
她這美麗嬌羞的模樣本是他的,今天卻必須拱手讓人,說沒有不舍是假的。
冷薔微嘆口氣。今日的變局,也不是她最初試穿禮服時料想得到的。她原本是懷著要嫁給富靖凱的喜悅,挑上這件完美禮服。「親愛的,謝謝你這麼大方。」
富靖凱溫柔的捧高她的頰,輕輕一吻。「不,我有私心。」
冷薔目光閃了下,「什麼私心?」
「我知道陳志杰跟陳女乃女乃照顧過你的恩情,不是用金錢或任何禮物可以彌補,這份情要是不還在對的點,欠著欠著就是一輩子,還也還不清。」他笑著說但如果能藉此機會,還掉這筆欠最多的人情債,以後,你就可以專心當我的女人。」
所以,他圖的是未來,是永遠?冷薔安心的笑了。
「我們禮堂見。」再輕輕吻她一下,他悠然走開。
禮樂奏起,冷薔拉了拉裙擺,走出新娘休息室。
富靖凱悄悄的回到禮堂上,坐在最後一排,等待她嬌艷入場。
今天,她要許給別的男人。
今天,她是別人的新娘。
今天,他輸了冷薔。
不是輸在情不深,不是輸在緣太淺,而是輸在恩與義,輸在他們必須償還曾經接受過的善待,否則于心不安。
他不喜歡輸的感覺,但是這一次輸,他心服口服,願坦然接受。
但是,只有今天,他只輸了這一天。
明天、後天、大後天,又是全新的開始,冷薔的未來,依然屬于他。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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