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一點溫熱拉回他的思緒,富靖凱回過神,發現冷薔的手指正輕輕的撫在他的舊傷處。
「以前我看過你的照片,注意到你笑起來時,兩邊眼角紋路不怎麼對稱。」她好小聲的呢喃,「原來這邊眼角有傷,怪不得。」
她的眼神有些迷離,不若平常,他知道她仍在困寐之中,神智未清。換作平時,她不會主動與他如此親近,更不可能招出自己曾經特意看過他的照片。
雖然在今年以前,他們不曾真正相處過,可他在這個小女人的生命里扮演了很電要的角色,盡管不討喜,卻長駐在她心里。
或許這不完全是值得開心的事,但他卻是竊喜的。
他,佔滿了她的心。
此時,她眼中有心疼,少見的、泛濫的、柔軟的、憐憫的情緒。
心頭一陣激動,他忍不住一把握住那小手,拉到近前,卻也晃醒了她。
冷薔眨了眨眼楮,又眨了眨,在他如火般的注視之下,眼神逐漸回復清明。
「怎麼了嗎?!」她疑惑的看著兩人交握的手。「你不是已經下班了嗎?怎麼還在這里?」
「回東西。」他依舊沒松手,眷戀她的溫柔。
「我剛剛有跟你說話嗎?」剛才她好像有動嘴巴,但說了啥,猛醒的一瞬間,記憶全散。
她不記得了?富靖凱頓了頓。算了,不記得也好,他不確定自己想重復剛才的對話,雖然那氣氛很美好。
喉頭動了動,他說︰「沒有,沒事。」
「沒事就好,那個……手還我。」她掙扎著抽回去,兩頰嫣紅。
回想一下,她好像是自己倒向富靖凱的,她到底在干嘛呢?眼見辦公室的燈只余幾盞,更添曖昧,她假裝很忙的收拾桌面,不敢面對他。
富靖凱合上雜志,站起身,「清醒了嗎?」
冷薔胡亂點點頭。
「別睡這里,會感冒。」他以不容拒絕的口吻道︰「我送你回去。」
為什麼前幾天晚上,她的手會在富靖凱掌中?
想了好久,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她的記憶只到自己趴下去睡覺的那一刻為止,雖然途中起身做了些動作,跟富靖凱說了些話,但意識像被隔在遠遠的地方。
糟糕,她該不會說出什麼不該說的秘密吧?
不過,看看這幾天相處的情況,富靖凱沒改變態度,後來交辦事情時也跟往常一樣,她猜是沒有。
但也不對啊,她一定曾說了些什麼,富靖凱才會握住她的手吧?
記得回過神時,她離他很近,差點就要靠到他身上,臉也跟他湊在一起,那一刻,她用整個身體感覺到了他的體溫,熱烘烘的。
那時他看她的眼神也很特別,欲語未語之間充滿了懸念,凝著她的眼神不像在看部屬,而是在看女人。每次憶起,她都忍不住紅了臉頰。
振作,冷薔!他是害死哥哥的人,你怎麼能把他帶來的感覺視為愉悅?怎麼能為了他,心口怦怦——
「接待處沒有人,我直接進來了。」安全部主任的聲音響起。
他抱著資料夾,站在總裁辦公室門外,探頭向里面說道,驚醒了若有所思的冷薔。
「請進。」富靖凱起身,上前招呼。「我正在跟兩位秘書口述待辦清單,所以她們都在這里。」
冷薔知道他們要開會了,趕緊把他交代的事情記完。
每兩周,安全部主管會上樓與富靖凱開會。
一開始,她沒留意到這個例會的特別,但後來發現,盡管時間很短,但不管富靖凱正在忙什麼,絕不取消。
有一回,她送咖啡進來,正好看到安全部主管在簡報,投影銀幕上是警衛的大頭照,他正在簡述每個雇員的背景近況。
當時她有些愣住。以富靖凱地位之高,照理說不該管到旁枝末節,但是他听得入神,不止認得他們,對他們的個人生活也了若指掌。
這情況有點特別,她忍不住留意,發現集團內許多決策是由高層干部處理,唯獨安全這一塊,富靖凱親力親為。
他如此看重的會議,當然耽擱不得。她速記完畢後,立刻合上記事本,把空間讓給他們。「我先出去。」她欠身就要走開。
「等等。」金秘書淡淡阻止。事務訓練得差不多了,是時候讓冷薔接觸更多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公務運作。「留下來听听。」
听到這句話,冷薔知道,金秘書又更信任她了。
富靖凱同樣了然于心,指示會議開始。
例行的近況簡報完成之後,安全部主管臉色稍顯凝重,將一張年輕面孔投影在銀幕上。
冷薔認得他,他是警衛之一,當夜班,還很年輕,是個熱忱且有禮貌的大孩子。
半工半讀的他很懂事,白天念大學,下課後到捷思沛兼差,之前她加班到夜深,都會看到他在值班室里邊寫學校報告邊守門。
為什麼要把他的檔案拉出來?她心中疑惑。
「葉仕淳。」富靖凱一眼就認得這個小小雇員。「他怎麼了?」
「其實是個乖巧得人疼的孩子。」安全部主管嘆了口氣,「不過,最近家里的經濟狀況突然變得很糟糕。」
富靖凱的神色轉為凝肅,「多糟糕?!」
「他父親是貨車司機,前不久疲勞駕駛,發生車禍,自己也受了傷,醫療費、賠償金跟家計全落到他頭上,短時間內不可能好轉。」
在一旁听著的冷薔若有所悟。怪不得那孩子近來愁眉苦臉,打招呼時也不太有元氣,原來是家里出事了。
但是,這種事,安全部主管為何要特別上報?
富靖凱下顎抽了一抽,接過安全主管遞來的卷宗,在上頭簽名。「讓他離開,其他的事,照流程處理。」
什麼?冷薔倏地抬起頭。讓他離開?
「是。」安全部主管沒有提出異議,收回卷宗之後就要離開。
整件事就此拍板定案。
「等一下!」她忍不住開口,同理心讓她無法沉默。「為什麼他家里有難,你們還要拿走他的工作?就算不能共度難關,也不該趁他之危,落井下石啊。」
落井下石,這四個字下得重了。
室內其他人一瞬間凝住,好似原本順暢的流程被硬生生的阻住。
金秘書開口,「冷薔,我請你留下來,是要你聆听,不是讓你質疑總裁的決策。」
「解雇一個沒有犯錯的員工,怎麼算是一種『決策』?!」她知道當秘書的本分是說「是」,可是,她沒有辦法漠視。
這些人應該沒嘗過饑餓與貧窮的滋味吧,才會不知道在這種時候拿走對方的工作,等于是將他趕進地獄里。
「你不知道前因後果,不要隨便發表意見。」金秘書點到為止。
虧她以前還覺得金秘書明理呢,原來她也盲目的站在富靖凱那一邊。冷薔一急,口不擇言,「原因不就是家境窮困,結果不就是被攆出大門?」
「你!」金秘書氣煞。特意給她下台階,她還搞砸!「你目光太短淺了。」
冷薔忍不住回嘴,「同時也看得太明白了,是吧?」
「你們都出去吧。」富靖凱開口緩頰,「我來跟她談。」
雖然慍怒,但金秘書仍然走出去,高跟鞋踩得稍響。
安全部主管抱著卷宗離開。他不會把冷薔的抗議當一回事,他有他的職責,便是按照富靖凱的指示,去做接下來該做的事。
冷薔察覺得到,自己的抗議不可能挽回什麼,但也不願意示弱,就這樣直挺挺的站著。
見人都走開,富靖凱親自走過去關上辦公室的門,拉上百葉窗,隔斷金秘書的目光。
「為什麼要解雇他?」到底年輕,而且氣憤,她沒把話忍下來,「難道就因為他家里缺錢嗎?」她想叫自己閉嘴,但辦不到。「這樣做不是雪上加霜嗎?!」
「我不是交辦安全部主管,讓他照流程處理後續的事?」富靖凱心平氣和的說。對她而言,這是一個初開眼界的案例,可對他及其他人來說,早已司空見慣。「安全部主管會找他談,人資部胡老會為他安排其他工作。胡老人脈很廣,能幫他找到一個薪水不輸現在的工作。」
他不說還好,一說,冷薔臆想得更糟糕了。
「自己不要的,還想推給別人?」她無法讓自己不譏誚,「這是陷害別家公司的手段嗎?!」
富靖凱的脾氣也上來了。
難道在她心里,他是這麼下流的一個人?這麼多年來,她都是這樣看待他?即使
近距離相處了一段時間,堪稱愉快,但她還是覺得他是個惡劣的東家?
「不是。」因為質疑的人是她,因為知道她的出發點良善,富靖凱生生壓下不快,「關鍵是要讓他沒機會泄漏機密資訊。」
捷思沛集團的重中之重,就是資訊。
生產、制藥固然是直接帶來收益的管道,但捷思沛的核心價值,在于擁有先進的實驗室,以及致力于研發的團隊,他們實驗出來的數據是無形的資訊,同時也是價值連城的寶物,隨時有人在覬覦。
冷薔若有所悟。「他是個好孩子,不會出賣捷思沛。」
富靖凱搖頭,「你不知道。」
她固執的說︰「我看他的臉就知道。」
他以一種對待吵鬧小孩的容忍語氣說,「不,看臉不會知道。」
她更不快了,「我就是知——」
「不只你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怕的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人可以多麼可惡、多麼卑劣,永遠超乎自己的想象。」他務實的說︰「何必讓他陷入兩難?我不喜歡考驗人性,人性禁不起考驗。」
「禁不起考驗的人恐怕是你!」一股積壓許久的怒氣上沖,她忽然反擊回去,「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麼卑……」話即將出口之際,她及時拉住。
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點,她要把他干過的好事大聲吼出來。
幸好在千鈞一發之際,她停住了。
為此,她暗自慶幸的用力呼息,努力將胸口的激濤平復下來。
等到抬起眼時,才發現,富靖凱正深深的凝視著她。
她這才想到,為什麼他沒追問下去?她的話明明就停頓在很不妙的地方,而且擺明了拿他開刀,為何他連點動靜也沒有?
難道他已經知道她要說些什麼?不問的理由,只是因為他心里都明白?
懊惱,失措,窘迫,尷尬,羞怒,萬千情緒堆集,像牆壁從四面八方朝她壓迫而來。
「你……」富靖凱神情復雜的開口。
不,她沒辦法面對他要說的下一句話,無論那是什麼。
她抱起記事本,低頭從一旁溜過。「我還有好多事要做,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