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薔回到位置以後,繼續埋頭打字,唯有一雙露出來的女敕耳依然紅赤赤。
他垂下眼簾,看著自己的雙掌,轉了轉,指節伸展了一下。
這一雙幸運的手,方才不意間走了桃花運。
指側殘留著軟蓬蓬、暖呼呼的手感,令他清楚的意識到她是女人。
其實,他沒有要非禮她的意思,踫到她的胸部純屬意外。他之所以出手拉住她,只是不想讓她摔了咖啡杯,徒增尷尬,誰曉得竟踫到了她的敏感地帶。
雖然不是存心,可他沒辦法義正辭嚴的說,自己不曾因為這樣而雀躍。他畢竟是個男人,會受到女人吸引的男人。
富靖凱邊啜飲咖啡,邊瞧冷薔。
自他入主頂樓之後,助手幾乎只有金秘書一個人。她是氣質派、華貴款的熟女,單身且充滿魅力,很懂得妝扮自己,但論及輩分,金秘書當得起他叫一句「阿姨」,跟她一起工作,心頭很穩、很踏實。
但冷薔帶來了一種宛如蝴蝶在胃里拍翅的感覺。
她膝蓋上緣一點點的鉛筆裙,玄黑絲襪,高跟鞋,充滿了誘惑。
但她不是他見過最性感、最誘人的秘書。
獵人頭公司之前介紹來的人選,不乏美艷絕色。那些習慣與高階商務人士往來的女人,不但工作能力出色,也很懂得如何讓自己成為最美的一朵花。同樣是窄裙跟鞋的裝束,她們的裙子更緊更短,游走在欲露未露的邊緣;鞋跟更細更高,走起路來搖曳生姿。相較之下,還有些怯怯、只敢穿粗跟鞋的冷薔顯得鈍鈍的,卻更吸引他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常常在偷看她,也因此知道,她不時在偷偷注意他。
盡管金秘書隨時在旁邊,但他們仍然像在玩眼楮的追逐游戲般,誰也沒停過。那種互動是無形的,隱晦的,唯有牽與扯雙方才有感覺,似隔空傳情,又似某種電波,只有彼此才接收得到,他猜金秘書沒有察覺。
冷薔是適任的,她默默的在領悟、學習與他應對的方法,即使不是直接與他溝通,可因為她多了這份心思,工作走得極為順暢。不同于之前來嘗試的其他人選,她沒有一到任就要大展拳腳的雄心壯志,也不打算挑戰金秘書的前輩威嚴,更不急著樹立個人風格,她就是乖乖的學,認命的做,一點一點贏得金秘書的好感,也把彼此的工作默契培養起來。
宛如潤滑,她讓一切變得順了,這個特質甚至比搶眼的學歷經歷更重要,怪不得各部門主管都想要她。
他也想要她。不只在工作這方面。
反觀自己,他也發生了些有趣的改變。
他一向重視服裝儀容,該用什麼領帶搭配哪件襯衫,頭發應該多久修一次,早已列入例行公事,無須費心。可自從冷薔來了後,他出門前會多花一點時間揀擇配件,從洗手間出來,也會多看鏡中的自己一眼。
他想讓自己好看,這種心思是在某一天,發現自己在打量鏡中的影像時,訝然體會的。
而後,他啞然失笑。
這幾年,他的感情生活比較蕭條,但當他有交往對象的時候,也未曾有過這種為對方在乎外貌的心情。現在的他會留意冷薔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時,反應是蹙眉或微笑,他比以前更常穿她似乎很欣賞的那幾套衣服。
雖說萌生了異樣的感覺,可他依然在意她與姑姑的交情,為此,他越過長年的橋梁金秘書,親自找柴先生了解。
柴先生抽出一疊報告,交代這幾年對冷薔的追蹤。當初他交代了一句「看著她,如果她需要幫助,讓我知道」,柴先生無負所托。
柴先生說︰「由于她重要性不高,我們只是大致觀察她的動向,不記錄細節。總的來說,她認為她哥哥的死,與你月兌不了干系,你要負絕大部分責任。她刻意用電腦尋過你,對我們來說,那是皮毛,不過以一般人來說,她算是極力在尋你的資料了。但由于這不是立即性威脅,不曾向你或金秘書呈報。」
富靖凱頷首。「富錦媛跟她見面時,說了什麼?」
「她為冷薔捎去一點你的消息,負面的,鼓舞她『復仇』。」柴先生搖搖頭,「對照她之前做的事,這樣去跟冷薔踫面,很惡劣。」
富靖凱委托他調查冷子葉出事的原因,所以他知道當年的全部真相。「可憐的冷薔,根本不知道是非黑白,誰對誰錯。」柴先生無奈的說︰「但我沒有立場也沒有權利告訴她真相,就算追蹤時,知道她偏差了,也只能任由她偏差。」
富靖凱深深的吁了一口氣,很沉重。
如果她不要執意復仇,收下他當初給的補償,去過自己的生活,把哥哥拋在腦後,就不會被富錦媛愚弄了。
但是,如果她不來找他報仇,他們如何能相遇?
「摘要做好之後,放在我桌上,明天上班我再看。」到了下班時間,整理好手邊工作之後,金秘書起身,「我有事,要先離開了。」
「不是都說秘書要比上司晚下班嗎?!」冷薔小小聲咕噥。「跟我熟了,會頂嘴了是吧?」相處一段時間,工作轉得順,金秘書與冷薔的互動也熱絡起來。
冷薔吐了吐舌頭。她總是頂樓最晚下班的人,但不是真的介懷。這陣子相處下來,她知道,如果金秘書不信任她的能力,不可能把工作交給她。
金秘書打開粉盒,檢查妝容。「現在有兩個秘書當差,你負責出體力,我負責出腦力,出體力的人要做完事情才能走,出腦力的人是二十四小時待命,但有事再出動就好了,不必強留到最後一刻。」嘿嘿。
冷薔忍不住問︰「前輩,你為什麼要退休呢?」
一開始得知這消息時,她還以為金秘書身體出狀況,才會急流勇退,畢竟她離退休年紀還有一段時間,如非必要,犯不著跟退休金過不去。
但是,後來她發現金秘書頭好壯壯,春風滿面,也不見工作倦怠,為何退休就成了一道謎。
金秘書再補點唇蜜。「因為我遇見了一個男人。」粉桃唇蜜不及她嘴畔笑意的甜。「我不想再為了工作而錯過幸福。」
是這麼老掉牙的理由嗎?冷薔愣了愣,還以為能力高強的前輩會為了更有出息的理由而離職。
金秘書看出了她藏在深處,那小小的不認同。
「以前呢,我也像你一樣,覺得女人要志在四方,闖出一番對自己交代得過去的事業,別為了婚姻、男人放棄重要目標。」她抿了抿唇,檢查效果。「不過,年紀有一點了,寂寞滋長得比皺紋快,卻又不是擦擦面霜就能克服,遇到真心喜歡的男人,以前放不下的,現在都放得下了。」
她說著,心里其實明白,冷薔不會懂。不管是秘書修業之路,還是人生之路,她才剛剛踏上起點,自己歷練多年的心頭點滴,她尚不能解其味。
等時機到了,經歷夠了,年紀大了,她就會懂。
不再解釋什麼,金秘書披上大衣,扣著手拿包,飄然離開。「誰能讓金前輩心動?」冷薔忍不住輕咦。
「歐陽大成。」答案悄悄的自她身後遞來。
一個楷楔人物躍入腦中。「銀行界『那個』歐陽大成?」那個人可是知名的銀行家,老成持重,說話極有分量,任何一句對經濟的預測,都會引發市場連鎖反應。
「是。」富靖凱剛好拿一份簽完的公文出來,听到她那聲疑問,解答道︰「歐陽大成是好男人,珍惜金秘書的好,知道她放不下,讓她繼續上班。」他眨了眨眼,「我們捷思沛不得了,聘請了一位未來的銀行家夫人來當差,這可是只有高階干部才知道的一級八卦。」
他歪向她小聲窸窣的模樣,有別于平時的英挺帥氣,冷薔忍不住笑出聲,「我不會說出去。」
「就是知道你不會,我才告訴你。」她口風之嚴實,有口皆碑。富靖凱的語氣從笑轉為正經,「歐陽先生五年前喪妻,與金秘書邂逅,金秘書在兩年前提出離職。她是捷思沛的老將之一,從我父親開創事業起,就在這里服務,之前幾段感情無疾而終,跟工作不無相關,我有點愧疚。」
他忽然變得感性的語調,低沉的聲音,讓她忍不住撇頭去看他,他眼中豐富的情緒令她動容。
「我知道歐陽先生有多希望金秘書陪在他身邊,之前獵人頭公司介紹來的人選,後來都沒辦法待下去,我很苦惱。」說著,富靖凱轉過頭,眼神落在冷薔臉上,「冷薔,我很看好你,希望你能坐穩這個位置。」
心里一堵堅強的防衛,因他這席話而瀕臨潰散。
以她過往的認知,他不應該是如此體貼別人的人,他應該是個沒心少肺、自私自利的混蛋。可是,當她望進他的眼底時,卻找不到半絲矯作的痕跡。
他說的是真心話,包括對金秘書的愧疚,包括對她的期許,包括對歐陽先生與金秘書好事的祝福。
她不安的轉開視線,忽然覺得,自己才是虛偽的那個人。
她是來摧毀他的,他怎麼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小周末晚間,離開辦公室,驅車快回到自宅時,富靖凱突然發現一個重要公文袋忘了拿。
傷腦筋,那里頭裝的是下年度重要大案,他要利用周六日斟酌細節,少了這層思考,會耽誤時間與機會。
不加考慮,他旋過方向盤,折回捷思沛。
上頂樓時,他發現辦公室燈火通明,空調也沒關,但一片靜悄悄,不似有人。他拿了遺漏的公文袋之後,蹙眉關掉多數主燈,只余幾盞足以照路的小燈,卻在不意間,發現一個小時前跟他道過再見的冷薔,趴在位置上睡覺。
她睡得很沉,連有人上來了也不知道,要不是他多看了那麼一眼,不會發現。
瞥一眼時鐘,都十點半了。他走過去搖她,「你怎麼睡在這里?」
忽然被吵醒,冷薔迷迷糊糊的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沒有醒全。「唔,騎車回家需要體力,我先眯一下。」又趴下去。
「騎車?」這答案出乎他意料。這小女人在說什麼呀?富靖凱攢起眉,再叩叩她。「秘書不是有搭車津貼?警衛室也有特約車行的電話,為什麼要自己騎車?」若不是有完整的配套,他一定不會要求她加班。
「我早上自己騎車來,明天也要用到摩托車,才要這樣。」她回答得凌亂,人真的好累,就算他是富靖凱,是上司,是仇人,也暫時沒力氣理會。揮了揮手,她重新趴下去,「我再小睡一下就……」聲音消失。
富靖凱又好氣又好笑。
他也有過這種短時間內超愛困的經驗,知道她現在腦子不清楚,硬要跟她講道理一定行不通,但直接把她丟給車行,他不安心。
想了一秒,他決定坐下來,等她這陣睡勁緩過去之後,看要怎麼辦。
順手拉來一把椅子以及她桌上的台燈,他打開財經雜志,坐在她身邊,瀏覽起來。
過不到幾分鐘,她忽然彈起身,怔愣愣的瞪著他,「我就覺得我剛剛好像跟你說過話。」她喃喃自語。
「有。」他抬起腕表看一下,「不到五分鐘前。」繼續翻閱雜志。
老實說,她的眼神浮浮的,額頭上一枚紅印子,還有失儀態的咂了咂嘴,他不認為她真正清醒了。「再睡一下,五分鐘後我叫你。」
她雙眼發直,鈍得可以,狠狠一點頭,差點往前栽。
幸好他有先見之明,坐在她身邊。他湊到近前,剛好接住她往下叩的身子。「小心。轉過去趴在桌上睡。」
她猛然清醒一下下,發直的眼神凝定了他,「……好危險。」
「什麼好危險?」
「你眼角有個傷痕,離眼楮非常近。」沒多想,她捧著他的臉,邊傻瞧著邊問︰「怎麼受傷的?」
縴指貼著他的臉,帶來宛如觸電般不可思議的美妙感受。她真的睡懵了,不然不會這麼靠近他。
「被砸到。」他瘡啞的答。
「忽然有東西砸向眼楮,你一定嚇壞了吧?」她喃喃說著,聲音越來越小,「怎麼這麼不小心?」
不是不小心,那是刻意的。這個傷痕是被富錦媛砸出來的。
那時他還小,約莫六、七歲,在庭園玩完捉迷藏後,大喊一聲「餓了」,家里的佣人全為他動了起來。
當時富錦媛也要人服侍,但佣人沒有馬上回應,她發了一頓脾氣,從腳上拔起靴子朝他砸過來,所有人包括他,全猝不及防,靴跟在他眼角留下一道傷痕。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富錦媛忍他很久了。
她是他的姑姑,只大他十來歲,本來是富家最受寵的人。她的年紀跟兄長差了一大截,出世時,富家經濟已經從小康走向寬裕,她是在層層寵愛之中長大的,沒有人敢不順她的意,沒有人敢不討她歡心。
直到他出生後,奪走了她小公主般的光環。
其他人都記得,富錦媛有過像天使一樣甜美的歲月,但在他的印象中,她卻是暴躁而撒潑的,無時無刻不在發小姐刁蠻脾氣。
父親一直認為,富錦媛不是壞心,只是自覺失寵,才會處處針對他。但在她砸出靴子那一刻,他看到了她眼中猙獰的凶光,那不是尋常的打鬧,她是存了心要傷害他,只在他眼角留下一道疤,對她而言是失手了——她應該瞄得更準才對。
生存本能讓他在孩童時期謹慎的避開富錦媛,以求自保。
富錦媛擁有敏銳的觀察力,感知到他的回避,也斂氣收功,盡量不跟他對上。她亦知道長成之後的他不好惹,尤其捷思沛的大權握在他手中,不是握在人在加拿大退休養老的老哥手上,所以她只可有限度的放肆,不能太囂張。
但他一直很清楚,此時的平靜只是表面,富錦媛早晚會再扯出亂子。
正是因為知道她有歹毒的一面,所以知道她跟冷薔有聯系,他才更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