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听說昨天你面試了『那個』公司新人。」端早晨的第一杯咖啡進總裁辦公室時,金秘書打趣道︰「一早開車進停車場,就有好幾個人跟我窸窸窣窣。」
富靖凱剛進來,正拔下手表,將袖子往上卷,卷完左手換右手。「她表現得怎麼樣?夠格當我的接班人嗎?」雖然這麼問,但金秘書猜想答案是No。
要是富靖凱動念,早就指示人資部處理了,不可能任此事沉澱一個晚上。
只是,她不免好奇,一個應屆畢業生怎麼敢開口要這個位置?還讓人資部胡老親自為她說項。
富靖凱將昨天放在桌上的履歷遞給她,「猜猜她是誰?」
「冷薔?」金秘書翻開來看,露出思索之色,「這個名字我有點印象。」
富靖凱直說了,「她是冷子葉的妹妹。我認得她。」
笑意瞬間凝結在臉上,金秘書瞪大眼楮,「『那個』冷子葉?!」
「『那個』冷子葉。」富靖凱臉上有嘲弄之意。
「她怎麼會進到捷思沛?」她驚訝低語,飛快的翻閱冷薔的履歷,及各部門主管對她的評估。「這些年我們都有派人在追蹤她呀。」這感覺像一頭長了乳牙的小白鯊潛游到身邊,雖然破壞力有限,可迅速縮短的距離還是讓人心驚。
重點是,他們完全不知情。
富靖凱回到位置上「笑笑的將雙手交疊成塔。「我也想知道。」
一早剛進公司,先閑聊片刻的愜意一掃而空。「我去了解一下,等會回來報告。」金秘書難得以稍快的步伐,倉促走開。
十五分鐘後,她回到富靖凱面前。
這一刻鐘內,她打了幾通奪命連環call,讓幾個正在吃早餐提高血糖的家伙動起來,拿到了她要的資料。
「十年前,冷子葉身故之後,你指示我撥一筆款項給冷家。」她話說從頭,「我試過好幾次,但冷家人只剩下冷薔一個女孩子,當時只有十五歲,她拒絕接受,說她不要凶手的錢。」
富靖凱長吁一口氣。
「別想多,不知她听信了什麼傳言,才會認定是你逼車,逼死了冷子葉。」事情要緊,情緒閃邊,金秘書接著說下去,「這一段,那時我向你報告過。」
「我有印象。冷薔也曾親自找上門,跟我對上。那時我還在熟悉捷思沛,學著管理,有太多事要忙,不能分心,就把這件事交給你全權負責。」
金秘書神情緊繃,一邊看手上的資料,一邊追想,「因為冷薔的拒絕很堅定,錢一直送不出去,後來我改用獎學金名目,定期定額補助給她,她只知道有善心人士在幫她,但不知道是誰,所以沒再拒絕過。
「一年兩年下來,她的狀況漸漸穩定,我把追蹤她的工作下交給柴先生。」
富靖凱作為商業集團的領導人,于公于私,有許多情報必須追蹤,這些動作不見得適合放在台面上,所以需要一支專門團隊為他處理,金秘書則擔任他跟調查團隊之間的橋梁,同時也是能對他們發號施令的第二號人物。
柴先生就是這支調查團隊的領軍。
「我剛剛跟他聯系。你撥的那筆錢,支付到她研究所畢業剛剛好,柴先生對她的追蹤到今年六月底,她畢業為止。」金秘書說著說著,露出惱色,「冷薔這個案子,他在六月底回報,要徹底結案,不再追蹤,我也同意了。」
必須說,柴先生的作法沒錯。補助金花完,冷薔有了謀生能力,富靖凱就算再同情再有心,也已經仁至義盡。
而她擅自簽結,沒再向富靖凱提出報告,這麼做也沒錯,她的職位讓她有權這麼做。富靖凱畢竟是一個大集團的總裁,要關心的事太多,相形之下,冷薔這等事太遙遠、太渺小,也太瑣碎。
這十年來,冷薔之于富靖凱的意義,只是每年資產報表上的一筆支出項目,到今年六月底為止,此後不再有干系。
「結果,她七月初到捷思沛報到。」說著,富靖凱忽然有些想笑。
金秘書可笑不出來。「我問過柴先生了,他說追蹤時,知道冷薔對你依然不滿,但一再評估後,他不認為冷薔有能耐對你造成威脅。」她的神情繃得死緊。「他甚至不認為她進得了捷思沛,更別說杰出到足以爭取總裁秘書的職缺。根據他的原話︰『那個小女生翻不出什麼浪來』。」
富靖凱忍不住縱聲大笑。
「這有什麼好笑的?」金秘書惱火了,啪的一聲把手上資料合起來。
「我把這件事派給你去做,你把細節交給柴先生處理,從我到你,從你到他,都是精良人才,眼力也犀利,一輩子沒看走眼過,而我,對于捷思沛的安全防護更是徹底,連守門警衛都要定期身家調查,」他笑得更大聲,「結果,這樣的層層把關,卻沒攔下一個小小的、剛出社會的冷薔,還是被她硬鑽進來了。」可見這個小女人的心意多堅決!
「這不好笑。」在金秘書看來,這事可比辦公大樓竄出火苗,灑水系統卻沒有及時運轉。他們竟然疏忽成這樣!
「安全規章定得密密麻麻,結果大網杓扣不住一只靈活的小老鼠,你不覺得又諷刺又有趣嗎?」富靖凱徹底被取悅了。
「听完下面這個消息,你就不會這麼說了。」金秘書丟出重磅炸彈,「柴先生說,這些年來,三小姐跟冷薔偶有聯系。」
「姑姑?」富靖凱的臉色果然變得凝重。「她們怎麼會湊在一起?」
「三小姐有時會與她聯系。」
「多常?」
「一兩年一次,不頻繁,但還是有。」
富靖凱眼神發冷,「我猜,姑姑不是在照應她。」那個女人沒這麼好心。
「當然不是。三小姐沒資助過她,她只是要找個人消磨時間。」富三小姐是什麼德行,他們心知肚明。「在冷薔進捷思沛之前,柴先生認為這只是兩個不成氣候的人久久相聚一次,抒發對你的不滿,他評估為不重要,但……」
「但冷薔為自己爭取到總裁秘書的面試,改變了這一切。」富靖凱幫她說完。金秘書口中的三小姐,他的姑姑,富錦媛,是富家人與捷思沛的困擾。
姑姑的年紀與金秘書差不多,他父親有心栽培,原本讓她進業務部,但她卻將機靈用在歪路,向集團內部拿了比較低的折扣,在外以較高折扣,甚至原價銷售。
由于她是總裁的近親,很多廠商視此為攀交的一大捷徑,讓她承攬到極大的業務量,但她搞假帳、賺價差,一通瞎攪和下來,業務部的紀律被打亂了,搞得人心不定,捷思沛集團的名聲也受到連累。
屢勸不改,一再故犯,他父親後來決定,讓姑姑頂個高層干部的頭餃,坐領干薪,無須做事。由于這是父親退休前的重大決定,為了表示尊重,他接任總裁以來,沒做任何更動。
若不是他事忙,暫時管不到那一處,他會摘了姑姑的職餃。沒做事的人,不能領錢吃飯!父親對她的這番縱容,是對胞妹的寵溺,卻也是在員工面前示範何謂公私不分,早晚會讓他們心生不滿,這不是他的統御之道。
但他不知道的是,她竟然……竟然膽敢接近冷薔!
鬧出十年前那起事件後,她竟然敢接近受害者的妹妹,而且不是為了補償自己鬧出來的事,而是為了無事生非,興風作浪。她怎麼敢!
一股怒意往上沖,他差點遏制不住,要拍桌案。
「總裁,這女孩子是沖著你來的。」金秘書憂心忡忡的進言,「這樣不好。」
富靖凱及時拉住情緒,回過神來。
他之所以延宕一晚,就是在思索冷薔該何去何從。他當然可以不納她為秘書,任由她離職,但是,他看過她的履歷,真的很優秀,對照金秘書剛才那番呈報,他肯定了冷薔至今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走到今天這一步。
如此堅持著要靠到他身邊的小女人,會因為他的回絕而打退堂鼓嗎?
不可能!
「你該不會想用她吧?」金秘書也听說了冷薔那番「不當總裁秘書,就不留在捷思沛」的話。「就算各部門主管想用她,但她懷抱敵意,放在哪都是顆不定時炸彈,還是讓她走人吧。」
走?走去哪里?放著讓她跟富錦媛攪和在一起,不理不管,那才糟糕。
「不。」他下定決心,「下周三,叫她上來報到。」
金秘書臉色一沉,「明知道她來意不善,為什麼還要讓她上來?!」
富靖凱想了想之後才說︰「因為她懷抱的是敵意,不是惡意。」
接到人資主管發過來的派職令,冷薔吐出一口長氣。
被富靖凱面試是上周二的事,之後無消無息。眼看其他同期新人被分發到新單位,自己卻還留在受訓最後階段的生產部當助理,她不禁內心急灼。
究竟她是在這個位置上待下來了,還是另有異動,人資部胡老也講不清楚。
她懷疑過,自己的身分是不是被富靖凱發現了?但是,那也不對啊!首先說,既然她這麼努力出頭,自然不怕被發現,最好富靖凱有膽子拿這個因由開除她,她好跟他談開。再者,如果他發現並忌憚她的身分,早該找人把她扔出去,哪里還能讓她繼續待在生產部?
直到二十分鐘前,胡老打電話過來,要她到頂樓報到,她才安心。
又過了一關!
冷薔提著公文包,搭電梯往上,再轉頂樓專屬電梯,來到目的地——既是今天的目的地,也是這十年來的目的地。終于!
上周,接待處座位上沒有人,此時,十點整,一個中年女子坐在位置上。
辦公台上,咖啡噴香,手機輕震,電腦雙螢幕上資訊閃動,只有常綠盆栽與台後的女人散發出悠然的氣息。
她知道這是金秘書。雖然人資部胡老說過,秘書升遷管道不明朗,但是金秘書在捷思沛的地位,比起各部門主管,都是不遑多讓。
秘書才不是沒有前途,他說的那些話,不過是要她改填志願單而已。
她走過去,「您好,我是今天上來報到的冷薔。」
「嗯。」金秘書托著下巴抄寫些什麼,看都沒看她一眼。
她退開一步,乖乖靜候。
直到金秘書抄寫完一整段文字,把資料歸檔,喝了一口熱咖啡,才抬眼看她。不是把頭仰起來看,只是掀起眼皮子,從鏡框上緣打量她,不是很友善。
不過,過關斬將到了這個階段,友善早已不在她的期望之列。她微微致意,「金秘書。」
似乎是看得夠了,金秘書背往後靠,終于開口,「『金秘書』不是讓你叫的,叫我前輩。」
「是,前輩。」冷薔立刻改口。
「你就是冷薔?」金秘書眼神犀利,「『那個』冷薔?」
「哪個」冷薔?她咬住沒追問。「是。」
「我听說過你。」見冷薔眼神透著陌生,金秘書猜她早已忘了她們曾見過幾面。
金秘書從位置上站起來,拍拍掌心,示意冷薔跟上。「其他跟你同期進來的新人都已經拿到合約,成為正式員工,但因為你志願特殊,目前還在受訓期。」她帶領她到衣帽間,給她一組個人置物櫃,示意她把公文包放進去。「如果不能接受的話,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我不會後悔。」一邊設定個人密碼,冷薔一邊悄悄握起左拳。
這十年來,她等待的就是這一刻。或許別人以為她能上來頂樓,純粹是敢開口、運氣好,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一切非關運氣,是她努力的成果。
從失去哥哥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今生再無庇護,不會再有人張羅她的生活,不會有人一心想著她好,更不會有人把保護她、關愛她當作第一要務。她失去了無可
替代的兄長,是為了替他爭回一口氣,才讓她勇敢的活下來,拼下去。
她用功念書,考進優秀的商學院,實習、打工累積經驗,考取各種用得到的證照,學習各種辦公技能,讓自己的履歷變得金光閃閃……所有心思,就是為了上來頂樓,走到富靖凱面前。
她眼中的火光,金秘書瞧見了,神情變得復雜。
「如果你表現得夠好,有機會成為接任我的人。」她雙臂盤胸,背靠其他置物櫃。「雖然你是總裁認可的人選,但最後能不能留在這個辦公室,我也有決定權,而且我的一票跟總裁的一樣大。」
所以,這是下馬威羅?「我會努力向前輩學習的。」
「不妨先學學我對待總裁的態度。」金秘書語氣有些特殊的說︰「站在理字上,總裁從來不為難人,對下屬的要求雖然嚴格,但絕對賞罰分明,能體諒的地方也會盡量體諒,所以雖然他的年紀比我小,我卻能完全服他。」
冷薔覺得金秘書講這些話有點刻意。倘若富靖凱真是這麼好的人,當初為什麼要逼哥哥的車呢?為什麼要隱藏哥哥死亡的真相?可見其中另有內情,連她自己都還沒完全想透,她命令自己不準有表情。
金秘書何等老練,只一眼就看出冷薔乖柔神態之中,藏著的拮抗眼神。
算了,多說無益。「近身相處之後,你就會知道。」她帶著她往外走,推開一道門,「進去打聲招呼,出來後,我就帶你上工了。」
冷薔往前一步,玻璃門在她背後關上,她定了定神,才發現自己在思索間,被帶進了總裁辦公室。
十點許,燦燦金陽從窗外透了進來,就她目光所及,沒見到人影。
不過,這辦公室另有幾扇門,應該是通往洗手間、休息室或其他地方。要是富靖凱不在,金秘書也不會叫她進來,她只管安心待著便是。
等著等著,按捺已久的好奇心溜了出來,她允許自己四下環顧。
玻璃隔牆外的接待處,金秘書仍然有條不紊的處理公事,悠閑自如的模樣與螢幕上跳閃的新訊息形成強烈對比,但她應付得很從容。
他們所在的頂樓,面積與其他樓層差不多,但被隔出來當辦公區的大約只有二分之一。她之前听其他人討論過,頂樓有一片空中花園,供總裁休憩用。
哼,會苛刻別人的人,自然懂得如何自肥!
將視線從通往空中花園的門扇上收回,她看著面前的辦公桌。
四平八穩的樟木桌上,整齊擺放著辦公用具,辦公的那個區塊文件攤開,有些凌亂,但是整體來說仍是井井有條,暗示了他的自制,也暗示了他不好對付。
「有事嗎?冷小姐。」氣密門開合聲後,好听的男中音從後方傳來。
一瞬間,神魂歸位。
回過身,她見到富靖凱從門邊走過來。
他步伐穩健,神態安適,讓她瞧不出心中所思。上次面試到最後,他忽地神情一肅,無聲但有效的提醒她,誰才是能拍板的老大,誰上誰下,可此時,他臉上卻滿是笑意,好像那一瞬間不曾發生過。
她……看不懂這個男人,只知道兩人的身分地位懸殊,他是高高在上的商場金童,她則是無名小卒,仰賴他給職並試著扳回一城的小蝦米。
雖然難,可她一定不放棄。
冷薔斂起情緒,「我上來報到了,謝謝總裁給我機會。」
「不必客氣。」富靖凱緩緩說︰「這是你自己爭取來的。」
什麼意思?難道他識破了什麼嗎?冷薔心頭揣揣。
倒不是怕被他發現她是冷子葉的妹妹,而是——她原本以為自己不怕撕破臉便無所畏懼,但現在才知道,最讓人不安的,不是把話說開,是模不透他的心意。
他好像知道些什麼,但什麼都不說;可能會忌憚她,卻偏偏把她挪到眼前。如此矛盾,自信神情中藏著精英獨有的傲慢,這個男人的心里在想些什麼?
她自號正義之師,要來討回公道,卻發現自己沒得坦蕩蕩,竟然在提心吊膽。此時,富靖凱露出微笑。
「我很期待你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