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周家後,周在元開車送錢多多回去,她已經辭掉花蓮飯店的工作,目前暫時在台北租了一間小套房,租金自然是由周在元負責支付。
車子在路上平穩地行駛,有人說從一個男人開車的姿態就能看出他的性格,周在元無疑是屬于非常帥氣那類的,無論是啟動、轉向或煞車,他都是那樣不慌不忙的,遇上某些開車沒品的人硬要搶車道,他一樣從容不迫,該讓就讓,不該讓就一步不讓,穩穩地佔住屬于自己的空間。
錢多多從照後鏡看見後頭那輛車的車主一臉想超車偏偏超不了的懊惱表情,忍不住噗哧一笑。
周在元分明听見她的笑聲,卻一副置若罔聞的神態,錢多多眯了眯眼,偏要打破車廂內靜寂的氣氛。
「為什麼你要騙你爺爺我的身世?」
「你不怕我爺爺嗎?」他不答反問。
她一愣。「我干麼怕?」
「很多人都怕他的,就連我姊姊在他面前也經常不能好好地說話。」
「可我卻敢在他面前胡說八道,你是這個意思,對吧?」她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他微微一笑。
她看不透那樣的微笑是調侃或嘲弄,想了想,尖俏的下巴略略一抬。「不是我自夸,我從小到大,什麼三教九流的人沒見過?你爺爺還不算特別難纏的呢!我剛才表現得很好,對吧?我想你一定很佩服我,呵呵呵。」
周在元淡定地覷她一眼。「你的臉皮果然不是一般的厚。」
她一窒,笑容瞬間僵凝,念頭一轉,倏地恍然。「我知道了,你就是看不慣我在你爺爺面前游刃有余,才會故意跟我說那些什麼宗婦的責任與義務對吧?」他就是想看她出丑。
「沒錯。」他竟然很坦率地承認了。
她氣呼呼地瞪他。
他仿佛沒感覺到她的怒意,繼續淡定地開他的車。
討厭的家伙!她懊惱地哼了聲。「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為什麼要騙你爺爺?」
「那你呢?為什麼要說實話?」又是不答反問。
這男人,跟他對話怎麼就這麼困難呢?
她不情願地抿抿唇。「你會問我這種問題,該不會以前沒說過謊吧?」
「什麼意思?」
「我告訴你,說謊要看時機也要看對象的。」她很認真地對他「說教」。「你跟你爺爺說我爸是外交官,是哪個外交官?他只要一查就知道了。這些話可以騙騙那些鄉下純樸的老人家,可騙不過你精明的爺爺。」
他沉默片刻。「……我沒想騙他。」
她楞了楞,忽地領悟。「所以,你是想試探我?」
「嗯。」他點頭。
原來如此。她嘆氣。她就覺得奇怪,他那麼精明的一個人,怎麼可能以為那種簡單的謊言能騙過他爺爺?「你猜到我會把真相告訴你爺爺?」
「就像你說的,這種事瞞不過他老人家,我更有興趣的是,你告訴爺爺真相後,他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喔∼∼你故意激怒他?」
周在元沉吟未語。
但他不必回答,錢多多已能猜到他微妙的心思。「你爺爺希望你娶名門淑女,你偏偏要娶我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丫頭,周在元,你很壞啊。」
「哼。」他撇撇嘴,也不知是認同或反對她對自己的評語。
她忽然興致來了,很想更進一步挖掘這個男人的內心。「你覺得你這樣氣你爺爺,他還會答應這樁婚事嗎?」
「他會答應的。」
為什麼?
錢多多正欲追問,一串悅耳的手機鈴聲響起,周在元按下免持听筒模式,直接把對方聲音放出來。
「在元,是我。」清柔如水的嗓音。
錢多多一听便認出來這聲音是屬于周在元的姊姊,周在秀,她在花蓮飯店擔任公關經理,兩人也曾見過幾次面。
「我剛打電話給爺爺了,听說你今天帶錢小姐回家了。」
「嗯,我是帶她回家了。」
「在元,你到底在想什麼?」周在秀語氣焦灼。「你明知道爺爺時間可能不多了,為什麼還要這樣氣他?你真的喜歡那個錢小姐嗎?真打算把她娶回家?」
周在元望向錢多多,她聳聳肩,表示自己並不在意听到這番針對自己的談話。
周在元嘴角微彎,繼續跟姊姊說話。「我已經決定了,姊。」
「爺爺不會高興的。」周在秀語帶警告。「你知道他對你期待有多高,你老婆又是我們周家未來的宗婦,怎麼能隨隨便便娶一個?」
「我說,我已經決定了。」周在元冷靜地重復,語氣不容置疑。
「在元!」周在秀急得拔高聲調。
「爺爺現在應該很生氣,能夠安慰他的只有姊了,你回來台北看看他吧。」
「在元,你……」
「我還有事,不說了。」周在元干脆地掛斷電話。
車廂內再度陷入沉寂。
錢多多注視著周在元端逸清俊的側面,眨了眨眼。
「有什麼話就說吧!」周在元看穿了她的欲言又止。
錢多多秀眉一揚,那她可就不客氣了。
「你爺爺……生病了嗎?」
周在元一凜,握著方向盤的雙手不覺緊了緊,能夠從姊姊短短幾句話便猜到爺爺生病,她的確是個聰慧靈巧的女孩。
他也不打算瞞她,直視車窗前方,語氣平板。「醫生說他腦子里長了顆瘤。」
「腦子長瘤?」她驚駭。「這麼說會經常頭痛了?」
「他現在是用藥物和放射線治療在控制,醫生說如果病情再惡化下去,就只能開刀了,綜合爺爺的年紀和腫瘤的位置,醫生判斷手術成功的機率……不高。」
他極力保持平靜的聲調,但她仍敏銳地听出那一絲絲無法言喻的憂傷。
他其實是深愛他爺爺的吧!雖然也恨著……
「六個月,是醫生給出的期限嗎?」她輕聲問。
他一震,半晌,沉郁地頷首。「如果手術不成功,沒辦法切除腫瘤,爺爺可能活不過六個月。」
她懂了。
怪不得他會和她定下六個月的婚約。
怪不得他那麼有信心周爺爺一定會答應他們的婚事。
因為老人家時間不多了,如果想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看見唯一的孫子成家立業,只能接受他帶回來的對象。
看著他故作冷漠的神情,錢多多的胸臆一緊,莫名地梗塞。
「周在元,你啊。」
似嘆非嘆的口吻令他心念一動,忍不住轉過頭看她。「怎樣?」
她微歪著頭,明眸清澄有神。「我本來以為你是因為受不了你爺爺逼婚,才故意隨便帶一個女孩子回家氣他的,原來不是。」
「……」
「難怪你要我跟你演得很相愛呢!」她夸張地比了個手勢。「你是想安慰你爺爺,讓他覺得你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可以安安心心地離開,對吧?」
「不對。」他耳根微熱,雖然不欲瞞她,但也不喜歡她這般明明白白地將隱情戳破。「我是想氣爺爺的。我不听他的話娶個門當戶對的淑女,偏要跟你這個來歷不明的丫頭結婚,就是為了氣他。」
「你只是不甘心而已。」她揣摩他的心思。「想讓老人家安心,又不想太順他的意,所以才想出這種辦法,嗯,我懂的,呵。」
他瞪她。
喔喔,這家伙,好像還害羞了呢!
錢多多心窩一熱,忽然覺得這男人不再那麼高高在上了。「放心,我不會跟你爺爺說的。」
她笑得好甜、好燦爛,燦爛得令他不由得感到刺目。
「你希望我把給你的信用卡額度對半砍嗎?」他淡聲撂話。
她倒抽口氣。居然拿錢來威脅她?
「嗚嚕嚕∼∼小氣鬼!」她朝他扮了個鬼臉。「知道了啦,以後不笑你就是了。」
周在元冷冷橫她一眼,嘴角卻悄悄揚起一個連自己也未曾察覺的弧度。
當天晚上,周在秀匆匆從花蓮趕回台北,為的就是跟爺爺詳談弟弟的婚事。
「爺爺,這件事情,你到底是怎麼看的?」
「就辦吧!」老人家不假思索地丟下一句。
周在秀震撼。「什麼?」
「不用辦得太鋪張,只把家里的親戚朋友都請來就是了。」周英雄沉聲說道。
周在秀不敢置信地瞪著一向專斷霸道的祖父,他怎麼可能輕易答應這樁婚事?
「爺爺,你……真的同意他們結婚?」
「我不同意又能怎樣?」周英雄冷笑。「在元都三十三歲了,他要是真想娶那丫頭,我怎麼阻止都沒用。」
最重要的是,他的病……等不起了。
周英雄出神片刻,敲敲手杖,甩開腦海憂郁的思緒,語聲變得有些干澀。「十年前那件事,我不想再發生一次。」
周在秀心神一凜。
十年前發生什麼事,她也很清楚,那是這個家不可揭破的瘡疤,是爺爺和弟弟心里各自的傷痛。
她怔忡片刻,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輕輕地問︰「爺爺,你是……後悔了嗎?」
「我做事從不後悔!」嚴厲的駁斥嚇了周在秀一跳。
她楞楞地望著祖父,一時無語。
周英雄知道自己嚇著孫女,微惱地皺眉,放軟了語氣。「我承認,那丫頭的出身我的確很不滿意,不過既然在元自己喜歡,我可以不計較。現在最重要的是,家里的事業要逐步安排讓在元接班,飯店那邊有你跟王總經理,我很放心,我想讓在元先進MK總部當副總。」
「讓在元當副總?可是他會答應嗎?」周在秀很懷疑。
這些年來,弟弟一直抗拒接掌家族事業,總說自己能力還不夠,堅持不肯進入決策核心,只在基層工作。以他的能力和資歷,早就可以升部門經理了,甚至擔任副總,負責掌管集團某個事業部都很夠格,但他一概拒絕。
堂堂周家的大少爺,最受重視的長房長孫,寧願屈就于業務部擔任一個小小副理,就連她這個姊姊都看不過去。,
爺爺氣得不得了,但又怕太逼迫他,倔強的他會不惜一走了之,遠離台灣。
自從十年前那件悲劇發生後,祖孫倆的感情便撕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只在表面上維持著關系,心的距離卻是天各一方。,
「我剛跟在元通過電話了,只要他肯接這個副總位置,我就答應他跟那丫頭的婚事。」
又一枚炸彈擲落,震得周在秀整個不知所措,情勢的變化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
「我也希望在元得到幸福,可是爺爺,錢多多那個女孩子身世好像很復雜,我擔心在元只是一時沖昏頭……」她驀地頓住,不知該如何向祖父解釋自己的疑慮。
在她看來,素來冷傲矜持的弟弟會跟飯店一個最基層的打掃女佣交往是很怪異的一件事,他們不僅家世天差地遠,而且就她個人的觀察,錢多多並不是個溫柔婉約的淑女,甚至可以說有些過分活潑粗率,她不覺得在元會喜歡這類型的女孩。
他們怎麼就……愛上了呢?
「你也覺得奇怪,是吧?」周英雄看穿孫女內心思緒。
周在秀苦笑。「我是有點難以置信,不過愛情……也很難說。」就像她不久前暗戀的那個男人,即便外人怎麼看都覺得他跟他的前妻並不相配,他還是愛定了曾經在他最落魄的時候離開他的那個女人。
周英雄並不曉得孫女之前還有那麼一段短暫的暗戀,只是自顧自地幽幽感嘆。
「反正只要在元肯好好地成家立業,我就安心了。其他事,我老人家管不了也管不動了。」
听出祖父話里惆悵的意味,周在秀不禁心房一緊。
爺爺,真的老了呢!
現在只希望老人家在最後這段日子能夠安享晚年,少點生氣,多點福氣。
這一切,還得靠她那個弟弟呢!
思及此,周在秀無聲地嘆息。
臨睡前,錢多多收到周在元傳來的簡訊,只有簡單的一行字——
即日起合約生效。
這麼說,他爺爺同意婚事了。
錢多多握著手機,心頭一時百感交集,似喜似憂,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這天晚上,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徹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