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淮回來了,帶著滿身血跡,敏兒從武志那里听說月淮沒有受傷,那不是敵人的血,而是他吐出來的血,在銀白戰袍上綻開血色的斑斑點點,十分觸目驚心。
與樂軍對戰時月淮突然吐血,心的劇痛使他險些從馬背上摔下來,以月淮馬首是瞻的將領、士兵全部亂作一團,在武志和幾位武將豁出性命的護衛之下,月淮忍著痛指揮,全軍才得以沖破樂軍的包圍,成功撤退。
「曇香、曇香在哪里?」又來了,那種似被萬蟲噬心的痛楚,被人放置在床榻,月淮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痛苦申吟,而是呼喊曇香的名。
「我在這里!」從幾位將領讓開的道路奔過去,敏兒跪倒在床前,手在顫抖,她幾乎握不住他的大掌,那股顫意是因為害他至此心里難過,無法厚顏無恥、面不改色地面對他,還是害怕即將失去他?
「你在……真好、真好……唔!」回握住小小柔荑的力道倏地加重,月淮拚命忍下涌到喉頭的那股怪異腥甜,以及心上令他痛不欲生的陣陣躁動。
「月淮、月淮!」不行,不可以呀,她一直在為無法下手殺他而愧疚著,一直在為自己對他動了真情而廉恥著,她一直在等的就是這一刻,可此刻她卻比他更加心如刀割。
「大人,屬下雖然不才,也並非精通醫道,但您印堂隱隱發黑,又以這樣的形式嘔血不止,恐怕體內已被下了某種潛藏性的劇毒多時。」方承突然出聲。
「放屁,你是說我們軍中有奸細下了毒要害大人嗎?」軍里除了崔倫和他的幾個護衛,幾乎全是月淮的人,要下毒毒害斐國大都督,崔倫和他的人有那個膽嗎?武志第一個吼了出來。
「你听清楚,我是說大人中毒已有多時。」說這話時,方承眼角的余光偷偷掃向那個被稱為曇香的女人。
方承在懷疑她,敏兒又何嘗不知,從頭一回見面開始方承就沒有想過要對她抱以信任,她察覺那道不友好的視線卻裝作不知。
「到底是誰?是哪個龜孫子敢對大人下毒?」
沒有人給武志的咆哮接話。
半晌,月淮強忍著痛,勉強開了口,「傳……令下去,先撤退,退出後方峽谷,退到南邊的山谷上再布陣扎營,我在這里只會成為累贅,派人把我送到最近的城鎮里,再過幾日閻將軍的第三陣便會到達,到時閻將軍會給你們指示,一定要撐到那個時候……」
「月淮你這個膽小鬼,昨天就知道諷刺本將軍,今日你卻要全軍撤退?」該是接到剛才退兵的命令,崔倫怒氣沖沖地沖進來,看見敏兒不由得一楞,「你、你怎麼會在這里?」
他曾在爹爹的樂舞團里見過敏兒,並萬般懇求爹爹把她賜給自己,無奈爹爹如何都不願意答應,今日一見,看月淮與敏兒這般親昵,當即便想到原來爹爹留著她是要獻給月淮,更加火冒三丈。
「扶我起來。」月淮咬著牙,對敏兒小聲要求,等敏兒扶他坐好,即使病容困倦,他仍裝出一副威嚴,「你要去送死就一個人去,我讓人給你準備,但是你別拉著人陪你一起死。」
崔倫哈哈冷笑,「月淮,你身為大都督,不把戰場當一回事,帶著個女人來玩樂也就算了,沒想到你還膽小如鼠,孫弋現在只有二萬兵馬,我們卻有三萬,勝利是屬于我們的,本將軍說不許退兵就不許退,誰要再嚷著退兵,本將軍就砍了他!來人,把月……」
「抱歉,屬下只听月都督的命令。」其中一名武將雙手抱胸,看待崔倫的態度居高臨下,其他人很明顯也抱持同樣態度。
「你……你可知道本將軍是陛下親自任命來領兵指揮這場圖州爭奪戰的?你敢不听本將軍的命令?」
「雖說軍令如山,若將帥指揮錯誤,下屬只盲目遵從,這種行為等同自殺,崔將軍,你累了,軍中環境惡劣,待久了,像你這種富家子弟難免心情惡劣,請你好好休息下再來,來人,送崔將軍回營帳。」月淮語音剛落,馬上有一個將領把崔倫拖了出去。
「呸,神氣什麼,誰不知道陛下賜他個將軍來做就是想抓崔家的小辮子,那個傻子還威風滿面。」眾人在崔倫被拖走後討論著,一陣竊竊私語。
「武志,這個錦囊你拿著,里頭有各種應變的對策,斷後的工作就交給你和穆副將了,但是記住,千萬別戀戰,孫弋的目標該是我;方承,你跟著大軍,真要有什麼萬一,到時候就拜托你了;周鴻,抱歉,要麻煩你和幾個兄弟送我到城鎮上去了,崔倫也得跟我一起,他留在軍里只會添亂,其他人隨大軍而行。」
「屬下領命。」眾人齊聲回話,魚貫而出,有人或許還想說些什麼,但終歸沒有說出口。
月淮的那股平靜不亂更像是在交代後事,敏兒瞅見他唇角溢出的血,心里明白他果然是在逞強,不忍地舉袖為他擦去,不管他的血是否會沾污她的衣。
「曇香,若途中我死了,就讓周鴻帶你到鎮上,你回京城,回月家,我把月家的一切留給你,若不幸被敵軍追上無法逃月兌,你就對敵將說你只是被我們從路上抓來的村人……」
「不要說這樣的話,你不會死,不會死的。」她堅決搖著頭,否認他的話,她一直想要他死,想要他以死謝罪,想要從他給予的情感里得到解月兌,可是她此時多麼希望他能活下去。
「也對,我怎麼能死,怎麼舍得死。」月淮咳出了血,掄緊被血污染紅的手心,他居然要把她托付給別人,她這樣的美貌若被敵軍虜獲,恐怕無法幸免淪為軍妓的下場,他不允許任何人踫她,那樣他死都不會瞑目,她是屬于他的,他必須活下去,至少在把她送到安全之處之前……
月淮最無法預料到的事,正是敏兒最害怕會發生之事。
他們在前往城鎮的路上遇到追兵,領兵的居然是孫弋。
其他人為了讓月淮安全逃月兌,分散引開追兵,現在只有月淮和她在分辨不清方向的密林中奔跑,馬在剛才腳受了箭傷,無法再背負他們前行,身後遠處還有模糊馬蹄聲、人的呼喝聲傳來。
「不是這邊,走右邊。」劇烈的心痛和嘔血的現象已止住,月淮因失血過多幾乎毫無血色的俊逸臉龐仍咬牙忍耐,為敏兒指路。
情況有些不對,周鴻他們分明已把追兵引開,為何孫弋會知道他的逃跑路線,仍對他窮追不舍?還是說當真如方承所言,軍中有奸細,有人對他下毒,到至今仍對孫弋告密他的行蹤?
是誰?到底是誰?不,他想不出來,無論是哪一個都對他忠心耿耿,為了西斐、為了百姓,他們都能舍生忘死,他無法懷疑下屬中的任何一人。
那麼會是……月淮眼神有些渙散的深灰瞳眸從緊握著他手的無骨小手一路往上,目光停駐在那張美麗的側臉,曇香,他一直最心愛的女子,不,也不可能是她,真要害他,她有的是機會,何必等到今時今日?是他想多了,一定是。
「月淮,你逃不掉的!」
身後傳來蘊含無限興奮的隱隱咆哮,那是孫弋的聲音。
「不行,不可以,月淮,逃,要快點逃……」那把聲音令敏兒感到無比焦急,瞬間亂了心神。
剛才與孫弋踫面之時,她有多害怕孫弋會突然呼喊她的名,要她殺掉月淮,好險武人的高傲自尊使孫弋不屑假手于她,但那股心驚膽顫一直沒有消失,隨著孫弋越來越逼近,它以難以言喻的速度飛快地侵蝕著她。
復仇和要他償還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在此時都不重要了,她不能讓他落在孫戈士手里不能!
「曇香等一等,不是那邊……」月淮想要喊住她,她卻像失了心魂,拉著他像無頭蒼蠅那般往一個方向走,他拿不出多余的力氣來掙月兌她,「曇香,快停下!」
「不可以,我不想你死,求你了,活下去……」她根本沒听他在說什麼。
密林的終點是懸崖,人的速度終究比不過馬匹,況且月淮又是這個狀況,孫弋追了過來,他們無法再前行,也無路可退。
「月淮,受死吧!」馬仍在減速奔跑途中,孫弋就從馬背翻身躍下,手中長劍砍向月淮。
「不要,不要殺他!」敏兒從旁邊沖出來,想要為月淮擋下那一劍。
瞠大著寫滿迷茫的眸只有那麼一瞬,月淮立即反應,用這輩子從未有過的快速把她護進懷抱,朝旁邊地上一滾,他怎能眼睜看著心愛的女子為自己擋劍,因自己而受傷?
孫弋那一劍沒能取任何人的性命,卻在月淮的肩上劃出一道口子,他穩回身勢從地上站起,火辣的疼痛倏地在右肩上蔓延開來,他忙用手捂住,阻止身體繼續流失更多血液。
「滾開,你已經沒用了。」孫弋急著殺月淮,根本沒把敏兒放在眼里。
爹總用惋惜的語氣在他面前說,如果敏兒是名男子,以她的性格以及果斷的判斷能力,定能成為一名出色的將領,爹甚至感嘆過她的出身,這個女人分明如此卑賤,卻無時無刻威脅著他的地位,他會除掉她的,但不是現在,他更急著取下月淮的首級,這個女人的事等之後再慢慢料理,他會好好把她折磨致死!
「你們在說什麼?」月淮看了看孫弋,又看了看懷中人兒,剛才他們的對話讓他嗅出一絲絲不對勁。
「慢。」孫弋阻止身後趕來的士兵彎弓射箭的動作,「到了這個地步,我就告訴你真相,好讓你死得明白些吧。」
「別說,求你不要說!」敏兒嬌小的身子在月淮懷里顫抖著,她不敢看向月淮,只能選擇求助地望向孫弋。
剛才仍在軍營之時她就隱約听說因為月淮落敗,樂軍已經得到了圖州,都已經這個地步了,孫戈已經贏了月淮,月淮也快……為何孫弋還要在這里,在這個時候把一切揭穿?
難道就不能讓她、讓月淮保有那麼一個渺小,如同曇花一瞬綻放的美夢嗎?
「賤人的女兒果然還是賤,看見長得漂亮的男人就按捺不住,連一點小事都辦不好。」
孫弋冷冷一笑,轉向月淮,「月淮,沒想到你還會中美人計這種低級的伎倆,這個女人是我爹特意安排讓她到你身邊行刺你的。照這個樣子看來,她該是被你這種小白臉迷昏了頭,你才能一直苟延殘喘到現在,不過看你這個模樣,她已經給你下了毒,你也毒發好幾次了,你還真是有夠愛這個賤人的,難道你一直沒有懷疑過她?」
腦中思緒有那麼一瞬空白,月淮必須花費心神去理解那些艱澀的言辭,然後發顫的嗓音在他尚未察覺之前就形成字句,回蕩在林中,「你說什麼?」
曇香是來殺他的?他怎會信這種挑撥離間,可孫弋在此時挑撥有何用?不過是想令他帶著遺憾死去,死得更加痛苦一些?沒錯,是這樣的,一定是……
「你不相信?這個女人叫敏兒,她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子,我爹當年在黍城一戰虜獲了秋彤,知道秋彤身上有股曇花香氣,才會給敏兒取名曇香,好讓敏兒去迷惑你,而你居然上當了,斐國大都督也不過爾爾,我們父子兩都多次敗于你手,真是奇恥大辱。」
「曇香,你是嗎?」他不看孫弋,只看著他心愛的女人,拾回清明的眼眸填滿著她,是她嗎?她是孫戈的妹妹嗎?是孫滎派來刺殺他的嗎?是……一直在欺騙他嗎?
敏兒想說不是,喉嚨卻仿佛被什麼堵塞,說不出只字片語,她如何能否決從一開始就對他滿口謊言的事實?
「告訴我。」月淮滿懷希望地等著,希望等到他想要的答復。
「對不起。」這三個字她說得好輕,含糊化在山風里。
「哈哈哈!」眼瞳里最後一點希冀也被她的話擊潰殆盡,有什麼在不安蠕動,開始變得扭曲,幾近瘋狂的笑聲輕易就逸出喉頭,淒厲壯絕,月淮用手捂住眼,再也不願勉強自己承受那樣沉重的打擊,半跪在地。
忘了誰曾說過,真正能夠維持一生的感情需要一個能與你執手一生的人,他以為能跟他一起白頭偕老的人就是她,他是那麼喜歡她,那麼地愛她,即使被誰說要小心一些,千萬不要大意,他仍然忠于最初那股悸動,相信愛她是對的,沒想到他從一開始被自己的感情愚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