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淮領兵出征圖州的日子在即,這晚敏兒忙著為他整理行囊,嚴冬還沒結束,听說圖州那邊在下雨,比京城還要冷上許多,要帶的衣物自然多了,那場戰役一旦展開,也不知要延續到何時。
「我能否問你一個問題?」邊收拾著,她邊問。
「你問。」月淮從圖州的地勢圖上抬頭。
每當要作出征準備之時他都不喜人打擾,更不會把收拾行囊這種事交給任何人,當然她是個例外。
「你為什麼寧願當軍事統領,也不選擇留在京城,單單只是在朝為官?」她一直很好奇,在其他許多國家,文臣的兒子依舊是文臣,武將的兒子仍是武將,世代傳承。
月淮的爹爹為現今斐國皇帝秋煌的祖父丘羅奪位時,少數暗中支持並給出支持的官員之一,本位居尚書右丞,秋羅奪位之後升任侍中,月淮的兄長原本該是斐國太傅,在先帝還在位之時輔助王政過勞而死;就連月淮不幸因病逝世的弟弟,生前因為崇拜父兄,也打算累積學問入朝成為秋煌的謀臣,唯獨月淮是個例外。
「早些年你跟你娘親在外顛沛流離,在潁州或是在別城之時,瞧見的都是些什麼?」
他以為就算她不是真正的斐國人,也該是從別國遷移而來的住民,萬萬不曾想到她會來自常年與斐國交戰的樂國。
「在一些偏遠的地方雖然貧瘠,但商隊文化極其昌盛,若沒被戰亂禍及,比起常年征戰的邊關,百姓過得還算安樂。」其實敏兒什麼都不知道,這些都是從孫滎找來的學士那里听來的,她必須要假扮成在斐國住過數年的樣子,自然需要知曉一些斐國的文風習俗,否則在接近月淮的最初就被他看穿,嚴刑逼供,最後被抓去處死。
「你看見的那些安樂都是許許多多的武官將領為他們爭取而來的。」月淮眯著眼,似乎回憶著什麼,「我爹曾說嵬帝秋羅是他見過最了不起的帝王,即使其他國史上對他的評價是貶多于揚,不管是否前朝官史他都能做到適才所用,他甚至願意為了國家拋卻性命,御駕親征,斐國為他所統治的那段時期當真能稱得上盛世太平。」
「你是因為追崇嵬帝才想當都督,統領全軍?」
嵬帝秋羅的事她听說過,在這片大陸上估計沒有一人不曾听說過。
秋羅不是個好人卻是個好皇帝,這是後世給予他最精簡也最完整的評價,他當真能做到身為君王,視百姓的安樂為重任,認為君王應當才是國家的祭品,該得到的利益的是百姓。
他幾乎事事親力親為,聚集在他麾下的皆是謀略過人、驍勇善戰的能人奇士,他領兵親征的戰役贏多過輸,即使別人再如何批判他曾犯下的種種惡行,他的出現拯救了當時逐漸腐敗的斐國,令斐國免遭其他強國吞並這個事實完全不容人質疑。
「不,嵬帝確實是個好帝王,但我還不致于單憑一個人的事跡便對他產生盲目崇拜。」
他跟嵬帝可是相隔了三代,將近一百多個年頭的人呀,「先帝是嵬帝的親子,是位仁君,只是仁君有時候難以治國,我大哥便是輔佐朝政之時過勞而死的。朝政動蕩,除去徒有太平假象的京城,民不聊生處處可見,那時我尚還年少,在外游歷學習,瞧見那般景象又想到那些躲在京城里貪生怕死,只懂得享受歌舞升平的官員,當真是憤慨難當。」
「你是想為百姓平反?那也不必涉身于戰場。」敏兒微蹙著眉,口吻像勸說,又像微微譴責,他不該令自己置身于危險。
「曇香,許多人口中的治國之道只為治國,那僅僅只是治國,治內不防外,想要百姓真正安居樂業,並不是只減少歲貢、開庫發糧賑災就能辦到的,國家也需要有營收,需要安定,如果連這些都辦不到,就妄說能給百姓太平盛世。」
什麼治國之道、行軍打仗敏兒不懂,她只是、只是……
「你有沒有想過當你領兵征戰時,為你擔心的人會有多擔心受怕著?」她在擔心他,為他的生死擔驚受怕。
「你是在擔心我?這可真讓我高興。」曾經秋彤給的他不稀罕,她給的他卻想要。
「我是跟你說真。」什麼高不高興,這個男人說得好似出生幾十年都無人關愛他一般,不知道這里恰恰有個出生快十八年都沒有得到多少關愛的人,這時常令她憤恨不已。
「我也是跟你說認真的,我從來不知道被一個人擔心在乎著是這麼令人感到歡喜的事。」月淮說得好認真。
她雖不曾見過他在朝中、在軍中是何種模樣,至少在她面前他不曾說過半句謊言,反觀她卻……
「秋彤姑娘陪伴在你身邊之時也不曾嗎?」不管他如何待她,他始終存有一件令她無法原諒的事,那是在黍城,跟秋彤這個女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我跟秋彤的婚事只是奉了父母之命。」月淮還未察覺一直以來他們兩人所言並非同一件事。
若不是秋彤死在五年前的泰城之戰,如今她早已是他的妻,旁人總說秋彤長得如何貌若天仙,性情如何溫柔如水,他沒有半點感覺,類似的言辭听得太多反而早已麻木,情字太難解,若你對一個人毫無感情,任憑她是仙女下凡,在你眼里她也不過是一名路人。
追根究底,秋彤不過是他的責任,他生命中曾被訂下的必須,或許在旁人看來他至今仍未娶妻是因為放不下對秋彤的思念,但實際上他的心湖從未因秋彤而激起任何驚濤狂瀾,她的逝去他也未曾感到過半點可惜。
「既然你不愛她,為何會在黍城為了她放火燒城?」為何要殺掉我娘?這句質問,在他听來賭氣的意味要濃烈一些,「當時我下令放火燒城並不是因為秋彤。」
「那是因為什麼?」敏兒想要知道原因,不管是什麼,哪怕再細微的細節她都想要從里頭找尋到能原諒他的借口,如果他有很好的理由,她甘願每夜承受惡夢的折磨和良心的譴責來為他月兌罪。
「那時黍城里有疫病蔓延。」
敏兒眼里的驚訝藏不住,「我從來都沒有听說過這種事。」
「我吩咐了下去,沒讓他們說出來,只讓他們說我要放火燒城,為秋彤報仇,拿黍城里的百姓給她陪葬。」深灰色的眼眸顏色不斷加深,最後幾乎徹底深暗下去,那是個不好的回憶。
「為什麼?」那麼別人以為的怒發沖冠和她娘的枉死,到底又是怎麼回事?
「那時兩軍僵持許久,樂軍攻進城以後沒有要出來的意思,恰巧踫上秋彤被抓走成為俘虜又不幸死在樂軍手上的事,秋彤心地善良,隨我前往圖州之時從不厭煩地幫忙照顧傷員,很得人心,我將錯就錯,拿她的死激勵士氣,進城後才發現那是誘敵之計,樂軍早已偷偷撤離,而且城中多數百姓已染上了疫病,無法救治。」
「然後你就不管其余百姓是否染病,把他們全部一起燒了?」
「對。」他的回答毫不遲疑,連半點拖延都沒有,干脆得令她心里隱隱作痛,也有恨意在悄悄滋生。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曇香,那是過去的事,而且與你無關,同情心再泛濫也好,你會不會有些太過激動了?」
「你回答我!」她不可能不激動,因為她娘親也在那場大火中被一塊燒死了,就是他下的令。
「我沒有辦法,當時的樂軍其實沒有撤退,而是潛伏在黍城周邊,打算伺機將我們一網打盡,時間刻不容緩,我們的軍糧已不多,我不能讓疫病擴散,黍城的地處在那一帶能危及到邊防地域,我絕不能把它交給樂軍。」
「所以你燒了它?」
「我燒了它。」月淮點頭,同樣沒有半點遲疑。
「你、你……」
「曇香,你到底在激動些什麼?」就跟上回給她慶生一樣,她的態度很不正常。
「你有沒有想過,在那些百姓之中或許有些沒有染病,或許他們還有救?你就那麼不願對他們伸出援手?」
「有,但是我沒想過要救,時間不允許我那麼做,而且用三百多個百姓的性命換我五千多名將領士兵的性命,值得。」
敏兒只差沒哭出來,憤怒到哭泣,她一直想為他找借口,如果他為了黍城之事有感到那麼一點點愧疚,她會說服自己,說服天上的娘原諒他,也能光明正大且無恥地放過她自己,可以不必期盼他何時毒發,或是必須由她親手了結他的性命,可他根本不曾愧疚,就速一點點的憐憫之心都沒有。
「黍城那一戰輸贏那麼重要嗎?重要到能不在乎百姓的死活?你不是說你之所以當上都督領兵作戰是為了百姓嗎?」這麼說來跟他前面說的完全是在自相矛盾,他根本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重要。」這兩個字就是他的回答,同時否決了她的一切,「如果黍城被奪走,臨近黍城的幾個城鎮將有五年左右無法太平,百姓們將每日承受戰火的煎熬,哪一邊利益較高,我便保哪邊。」
敏兒懂了,懂得月淮口中的利害得失,可他不會知道當年他的決定害死了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人,她原來就是因為這件事如此恨他,恨得答應孫滎的要求來刺殺他,卻又在他日復一日的柔情之下變得想要愛他,她到底該如何是好?
「今晚你太反常了,我就要出發前往圖州了,你就非要跟我鬧得這麼不愉快嗎?」月淮伸手要抱她,卻被她躲避退開。
「你先不要踫觸我。」這是敏兒第一次明確拒絕他,她不知道該要以什麼樣的心情接受他的擁抱和總是令她安心無比的體溫與氣息,只有她一個人得到這樣的安心太無恥,也太對不起在黍城死去的百姓以及娘親。
「好……」他的話來不及說完,胸口有什麼劇烈一痛,喉嚨有腥甜的液體涌上來,來勢洶洶,他來不及阻止,將其猛然吐出。
「月淮?月淮!」敏兒低頭一看,那是血,他驀地吐出血,而且還有持續下去的現象,「你怎麼了?」她明知故問,一個人不可能無端吐著血,那是毒發的現象,他體內的毒終于發作了。
「我……沒事……」心髒如同被萬蟲啃食,為了安撫她,月淮卻擠出了笑,「你抱著我,抱著我,我就沒事了。」
「怎麼可能會沒事?到了這種時候你還要說笑!」敏兒揮開他,起身要走,「我、我去找大夫過來。」
她無法剖析心中那股驚慌是什麼,孫滎說過這種毒大夫無法查證出來,那麼她是為了月淮的安危而驚恐著?別說笑了,她真是這個世間上最鮮廉寡恥的女人,別忘了害他變成這副模樣的人就是她。
「不,曇香,回來。」月淮雖然仍是那副痛苦著想要吐血的表情,抓住她手腕的力道卻恁地強勁,「我只是……近來有些疲勞過度而已,我沒事的,別走,留下來,留在我身邊。」
「我……可以嗎?」她不能留在他身邊的,也沒有資格。
「我只要你,除了你,我誰都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