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轎子進了後院後停下,敏兒還來不及環視熟悉四周景物,另一頂轎子隨後趕至,停在門外,月淮下了轎,走向她這一方。
「跟我來。」
她默然跟上,此時已是深夜,難以分辨建築物的輪廓,只知道月淮帶著她走過至少兩個回廊和長廊,經過幾個院子。
月府中人皆已睡下,在這樣的雪夜,府中更沉入一片死寂,偶爾看見在廊下懸掛的燈籠因冷風吹得不住搖晃,燭火搖曳,使投影在地上的影子也一起不穩晃動。
「福伯,你睡了嗎?」月淮在一間仍有燭光透出的房門前停步,敲門之時對屋內之人喚得很是恭敬。
「來了,少爺,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我只是來知會你一聲,這位姑娘以後在府里住下,我想讓她住進東廂房。」
由于月淮欠身退開,讓名為福伯的老人看見敏兒的存在,同時也讓她瞅見福伯臉上的驚訝不已,這位福伯從外貌看來已是花甲老人,她猜福伯是府中管事,月淮才會帶她同來告知。
「少爺,東廂房是、是……」福伯看……不,是瞪了敏兒一眼,然後面有難色地回給月淮一記不可置信。
「不要緊,反正再也不會有人住進去了,就讓她住在那兒吧。」月淮搖手打住,沒讓福伯的話延續下去。
「少爺,能容老奴問一句,這位姑娘是何種身分嗎?」
何種身分?別說福伯,就連她也很想知道,他貿然帶她回府,該如何向府中之人解釋她于他是何種關系與身分?
「她並非供使喚的下人。」除了這一句,月淮並未表露更多,「夜深了,不妨礙你歇息,東廂房那邊我會帶她過去。」
隨著月淮走在回廊上,敏兒開始懷疑,莫說刺殺他,或許就連令他對她卸下戒心也辦不到,短短一個時辰的相處,她無法說已把他看通看透,可至少已估模出自己成敗的可能性,孫滎怎麼會認為她殺得了他?她能殺得了他嗎?
不!她人都已經來到這里,站在他面前,娘親就是喪命在他手中,她怎能退怯?
調整呼吸,讓心情變得稍稍平穩一些,敏兒裝出溫順遷就,「大人不必為難,即使再惡劣的環境,曇香也能安然處之,若有不便之處,讓曇香住進下人房也是無妨。」
她完全不介意住在哪里,能不能過上養尊處優的生活,她本就不是什麼大家閨秀,更不是有資格討得他寵愛和恩惠的女子,她接近他,充其量只是為了報殺母之仇。
「我府中不缺下人,我也不是帶妳回來當下人的。」他突然停步,推開一扇房門,朝她招手,率先走進去。
「那麼敢問大人想要拿曇香當什麼?小妾?偶爾用來取樂的貼身女婢?抑或純粹只是侍寢的女子?」無論是哪一樣都十分有利于她。
從下定決心前來斐國行刺的那一刻起,敏兒早已有著會失身于他的覺悟,說沒有感到恐懼、憎惡只是逞強,試問有哪名女子願意將清白之身交付給完全不喜愛之人?但她沒有其他選擇,在床上是殺死他的最佳時機,最好能在今夜,為此她已準備了不少歹毒凶器,不論是偽裝成牡丹發飾的輕薄匕首還是暗藏玄機的暗器手鐲,都足以令他死上幾百遍。
「妳說的提議都很不錯,但妳似乎錯估了我。」
「錯估?」她只是純粹建議,佔便宜的人是他。
月淮沒有接話,他在屋內模索幾下,點亮燭火,她那張艷容上的警戒和防備在突如其來的光亮中在他眼前曝露,無所遁形,分明看起來是那麼地害怕他,又要裝出視死如歸的模樣對他各種邀請,真是有趣。
「我必須告訴妳一件事,我對人的感情比妳想象的還要淡薄寡情,自小,只有責任與逼不得已的承諾能對我造成影響約束,所以對于才第一天認識,甚至還相處不到兩個時辰的女子,我沒有要讓她侍寢陪伴,共度漫漫長夜的心情和興致。」
「您真愛說笑,即使遠在靠近樂地的州,您對您未過門妻子的寵愛有加,這也是家喻戶曉的事情。」她不相信,一個一怒為紅顏,無情殺死三百多人的男人竟然說自己淡漠寡情?實在太可笑了。
「才說過妳聰明,妳卻裹著滿身的軟刺滾進石頭堆里。」以卵擊石的傻子他見過不少,像她這樣竭盡全力挑釁卻不知意欲為何的還真是沒有,「秋彤已經是過去,就我讓妳住進東廂房這點還不足以令妳明白嗎?」
秋彤,全斐國最美麗的女子,她也是月淮那位未過門便遭遇不幸,在黍城一戰中喪命的未婚妻。
「這里是秋彤姑娘的房間?」艷美小臉上的倔強潰不成軍,連流星閃逝的速度都無法比擬。
「準確來說,是每回她來我府上時都用以休憩的房間,妳該不會在害怕吧?」不無可能,像她這種外硬內軟,看起來很能逞強的類型,只要是一點點光怪陸離的事情就足以令她高聲尖叫,四下逃竄。
現下原本還粉潤可愛的氣色好似一下子被抽光,換上絲絲慘白,「若曇香說害怕,能換來大人的憐惜陪伴嗎?」
月淮瞅著她,像在看一樣新奇玩意,然後驀地朝她走來擒住她的下頷,輕輕嗤著笑低語道︰「我是真的醉了,趁我還能保持意識清醒的現在,我必須離妳遠一些,姑娘,別再誘惑我,否則我會以為妳如此奮不顧身是另有圖謀。」
她在劇烈顫抖,他猜得果然沒錯,她分明很不習慣與男人獨處,偏又站在他面前時時口吐違心之論,改天他定要派人去查查看這個女人的身分,以及她是否如表面那般,當真和崔侍中毫無關聯。
「至少讓曇香知道,大人想要拿曇香如何。」她不喜歡被他踫觸,壓下陣陣顫畏與厭惡,強忍著想一手將他揮開的沖動,敏兒咬了咬下唇,勇敢迎向他充滿試探的目光。
「我會想,但不是今晚。」他也會隨便給人承諾,實屬難得,她應該是頭一個,「對了,若真害怕得難以入睡,又仍存有先前那般視死如歸的決心,不妨來找我,出了房門沿著長廊走左拐,經過兩個院落,看見種有竹子的院子里就能找到我,男人即使睡著了也能辦事,相信我的表現定不會讓姑娘失望。」
要辦他自己一個人去辦,她寧願拿棉被裹著全身蜷縮在角落里發抖,也絕對不要去找他!
◎◎◎
月淮那個騙子,說什麼他會想,結果五天過去了,除了帶她回府那天晚上,敏兒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的蹤影。
她不是不曾試圖找人詢問月淮的狀況,可唯一能為她解惑的福伯只淡然回答一句︰「您以為少爺是個大閑人嗎?」
他當然不是,再三個月就要出兵圖州,恐怕他是在忙于準備各種事宜,可無法接近他的現下莫說是拿刀捅進他胸膛,敏兒就是想下毒也辦不到。
孫滎給她的毒藥听說有發作時間,快了她會無法月兌身,慢了則趕不上三個月後的圖州之戰,再不想想辦法恐怕她就只能一直坐以待斃,坐到連月淮都忘了她,她淪為他府中不知姓甚名誰的閑人一枚,就此含恨而終。
「沁兒、沁兒,快幫幫我,給少爺衣服燻香用的香料用完了,我現在又走不開,快幫忙到店鋪買些回來。」
「什麼?我這邊也很忙呀,少爺的朝服髒了要拿去仔細清洗,妳找別人啦。」
兩個丫鬟從她面前走過,拉扯一番沒得出結論,她靈光一閃,心想難道這不是個天賜良機?與其千盼萬盼希望盼來遇上月淮的機會,還不如混進下人之中與下人打好關系,再伺機找尋機會接近他。
敏兒用力眨眸,眨掉里頭的重重心機,唇兒微微上揚著和善的彎度,走到那兩個丫鬟身旁,「要不我幫忙去買?」
婢女灡兒瞅了她一眼,搖著頭慌忙擺手,「您?您不是少爺的客人嗎,不不不,怎能麻煩到客人。」
「少爺的朝服也需要燻香吧?這麼急著拿去清洗,證明少爺很快便要入宮面聖了是吧?這麼重要的事情刻不容緩是吧?」
敏兒一連說了三個令人招架不住的問題,灡兒最後只能低低弱弱地回話,「那、那就麻煩您了……」
那次之後但凡誰遇上困難,敏兒都當仁不讓地跑去幫忙,才不過短短兩天,她在眾人眼中的身分地位就從莫名其妙的客人,升格為跟溫柔善良又美麗可愛的秋彤姑娘一樣和藹可親,就連最初對她表以不悅的福伯也對她刮目相看。
「曇香姑娘,來、來。」
這天,敏兒剛幫忙打掃完前院積雪,經過灶房便被廚娘徐大娘喊住,一碗甜湯伴隨熱情的呼喚被塞進她手里。
「這是……」敏兒有些不明所以。
「給您的呀,趁熱快喝,剛才有路過的都喝完了,這麼冷的天,您也喝一碗暖暖身子。」
「謝謝。」敏兒沒有推辭,接過就在門前大台階上落坐,一口一口地喝起來,暗暗告訴自己,不是因為徐大娘的過分熱情,而是因為斐國冬天嚴寒的氣候令她無法適應。
「姑娘,我能不能問您一個問題?」似乎此時灶房內無事可做,徐大娘也跟著坐到台階上。
「問吧。」
「呃,听了以後您別生氣,我也只是好奇,大伙兒從福老頭那兒听說您是崔侍中送給大人的,可我們看您不像被崔侍中重金收買過的樣子,又不像貪求榮華富貴的女子,您到底……為了什麼會願意被當成物品一樣被送給少爺,到月府中來?」
敏兒跟崔侍中從頭到尾都不是同一掛的,也不可能告訴徐大娘,自己來此是為了殺害她家少爺。
踫巧,灶房里的沫兒探頭出來,「您該不會是為少爺的『美貌』所傾倒,才會願意跟少爺走的吧?」這是下人間常有的玩笑,喜愛把月淮有些魅惑妖冶的長相稱之為美貌。
這個玩笑來得太恰巧,「我在州時見過大人,幾番打听終于得知他的身分,成年後來到京城就是希望能再見到他,侍中大人說要把我贈予大人之時我心里的歡喜無法言喻。」微垂著螓首,將垂下的發絲撩至耳後,敏兒故意逃避兩人的目光,甚至裝出懷春少女的羞赧模樣。
「真的假的?」沫兒沖出來,緊握住她的雙手,「真是太好了,您這麼喜歡少爺又這麼能干,以後照顧少爺生活起居的事就交給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