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向回到家,甫一踏進大門,甚至連西裝外套都還沒月兌下,管家便走上前來,低聲道︰「沐先生,您有訪客。」
管家不算老,但也不年輕,年紀四十好幾了,體格保養得還算不錯,從前在航空公司里擔任空少,幾年前辭退了空服員的工作,便來他這兒擔任管家。
听到「訪客」兩個字,沐向楞了楞,心想,都晚上十點多了,還能有什麼訪客?
況且,不論是一般陳情的民眾,還是拜托他斡旋的商辦、甚至是找他泡茶聊天的官員,通常都會直接前往他的服務處,不可能會跑到這里來。
「知道是什麼人嗎?」
「是萬醫師介紹來的。」
「啊……」他想起來了,老早就被他拋至腦後的記憶,瞬間回籠,「好,我知道了,你請對方再稍候個幾分鐘,我隨後就去。」
「是。」
應聲之後,管家掉頭朝著客廳走去;沐向則先行走進了他的書房,月兌下外套,整齊地掛到衣架上。
他坐上了辦公椅,舒舒服服地仰躺在椅背上;接著,他閉目深呼吸、再緩緩吐息——這是他每天回到家里第一件要做的事。
他會在這個不大不小的空間里,澈底舒展緊繃了一整天的神經,順便也把工作上的情緒放下。
他其實很懂得放松自己、釋放壓力,哪需要什麼治療師?
只不過,答應的事情就是答應了,大不了就是露個面、應付一下,就當作是給對方面子。
思緒至此,他睜開眼,起身走出了書房。
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女人,她穿著簡單的休閑套裝,臉上戴著墨鏡,身旁擺著一根導盲手杖,腳邊擱著一只像是工具箱的東西。
坦白說,他很意外,他一直以為對方是男性,名片上的名字誤導了他,「莫桑」這個名字實在不怎麼女性化。
若他早知道對方是個女人,八成死也不會答應這種治療吧?不為其他,只因為女人太麻煩、也容易被有心人士拿來作文章。
也罷,這時候把人家趕回去似乎不是什麼親民的舉動,反正讓她進行個一次療程也無妨。于是,他走上前,坐到了女子的對面。
對方似乎因他的腳步聲而有了反應,她雙肩微顫了下,立刻站了起來,卻像是無法掌握到他正確的位置。
「沐先生嗎?」她試探性地發問。
「是。」他僅是淡應了聲,毫無待客的熱情。
「您好,我姓莫。」女人倒是揚起了唇角,伸出右手,道︰「萬醫師通知我來的,他說您有一些睡眠上的困擾。」
盯著那只縴細的手掌,沐向遲疑了兩秒,最後還是傾前伸手去握了下,隨即放開、坐回了沙發上。
或許是認為對方什麼也看不見,所以他打量對方的眼神也變得肆無忌憚,直勾勾地端詳著她。
女人臉上的大墨鏡雖然遮去了她的眉、她的眼,但仍不難看出她有一張姣好細致的臉蛋,她留著一頭烏黑長發,發絲微微卷翹,未經刻意的梳綁,只是任其自然披垂而下。
若以治療師這個頭餃來看的話,她的容貌未免太美艷、身材太火辣、氣質又太過于高雅,這讓他稍微有了戒心。
女人則是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兒,活像是來面試的。
「坐吧,不必這麼拘束,」半晌,他輕咳了聲,然後扯松了領帶、解開雙手袖口的鈕扣,道︰「現在,告訴我,你的治療內容大概是什麼?」
听了,她坐回了沙發上,開始解說,「原則上,我會先進行簡單的穴位按摩,如果成效不彰,才會……」
「你有中醫執照嗎?」他打斷了她的話。
女人愣了下。「沒有。」她搖頭。
「那麼,請你不要對我進行穴位治療。」
「好。」她只是溫順地微笑,絲毫不受他的挑釁,「既然沐先生有疑慮的話,那我們就從最基本的肌肉放松就好。」
嘖嘖,可惜了。他本來還期待著她會動怒,然後拂袖而去、不爽接他這個Case。顯然他想太多,她的EQ很高。
「那好吧,」他輕吁了口氣,一副認栽的樣子,「現在開始嗎?」
「如果您已經準備上床就寢的話。」
「……有這種必要?」
「當然。」女人輕輕笑了聲,仿佛當他說了什麼傻話,「我的工作是睡眠治療,您不睡,治療就無法開始。」
听起來很有道理,可他卻露出了困擾的表情。
要他在一個陌生人的面前爬上床、乖乖躺著睡覺?這听起來像是不可能的任務。
姑且不論他是否真能安穩入眠,更重要的是,到時候管家早已下班離開,他怎能放任一個陌生女子在家里自由走動?
「我睡著了,那麼你呢?」防人之心不可無,誰知道她會不會趁機安裝什麼竊听器。
「我會留下來觀察。」
「什麼意思?」
「治療期的前五天,我會留下來觀察您的睡眠狀況。」
觀察他的睡眠狀況?這倒有趣了,對一個失去視力的人而言,如何觀察?
女人微微勾了唇,像是感受到他的疑慮,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主動解釋,「雖然我看不見,但我還有耳朵。人在不同的睡眠狀態下,會有不一樣的呼吸頻率,即使只是非常細微的變化,但還是可以——」
「行了,」沐向制止了她,「你不必跟我解釋細節。」
他不在乎、也不關心,說穿了,他壓根兒就不相信這種莫名其妙的治療能夠解決他的睡眠問題。
睡不好的原因,他比誰都清楚,只是他從未向人傾吐過。
偶爾他會夢見一個女人,她有著一頭長及腰、金褐色秀發。詭異的是,他永遠也記不起那女人的五官,卻清楚記得那頭長發的發色、觸感、香氣……
而且,在夢中,他可以感覺得出來那女人很愛他。
然後,千篇一律的,她總是會在夢里死去,死在血泊當中,他則隨之從夢里驚醒。
心絞痛,便是伴隨夢醒而來,每回發作皆是因為如此,從無例外。
當然他不可能向別人明說這種事。第一,夢里的情節其實一直都很模糊,斷斷續續的,如果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如何能對別人說明?
其次,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既像神經病、又像迷信者。尤其他身為政治人物,不能讓對手拿他的身心瑕疵來作為搞垮他的把柄……
「沐先生?」察覺他久久毫無動靜,女人忍不住出聲試探。
他回過神來,驚覺自己竟盯著別人的臉看得恍神,他微微倒抽了一口氣,抹抹臉,道︰「這樣吧,你先等我個幾分鐘,我得沖個澡。」
「沒問題,那我就……」
「還有,請別用『您』這個尊稱,不需要。」听久了怪不舒服的,感覺好像家里多了個女佣。
說完,他轉身,正打算走向臥室的時候——
「對了、沐先生,如果您不……咳,我是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先到你的臥室里去做一些準備嗎?」
他考慮了下。「不會。」其實是會的,只是他暗忖,橫豎不過就是忍耐個這麼一次,他可以假裝無所謂。
「另外,因為我是第一次來,不了解環境和動線,不知道能不能請剛才那位先生幫我準備個一盆大約四十五度的熱水、一盆冷水,以及兩條毛巾?」
還真是有夠麻煩,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心軟,「我知道了,我會請他協助。還有呢?你還需要什麼?」
「就這樣了。」
「我問的是你本身的需要。像是一杯水、一杯茶,或是……我不知道,」他聳聳肩,想不出其他選項,「總不能問你要不要看雜志吧?」
女人被他逗笑了。「不用,謝謝。」她搖搖頭,「我坐著等候就好。」
「……那好吧,我一會兒就過來。」
交代完畢,他轉身離開了客廳,留下女人獨坐在那兒,任由近乎失控的回憶,在腦袋里跌宕翻騰……
他沒什麼改變,即使輪回了幾世,仍是這個樣子。
他的心性冷漠,卻不吝嗇適時表達善意;他可以仁慈,卻也能夠比誰都還要來得殘忍。
這個男人的存在,是一種極致的、近乎于邪惡的矛盾。
他以王者的柔情來喂養獵物,卻能為了達到他的目的,不惜將他曾經置于掌心里的珍寶,活活作為血祭的供品……
是的,她記得,記得清清楚楚,那段不堪的記憶,她永遠都忘不掉、即使想忘也忘不了。
思緒至此,她那雙交迭于膝上的雙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