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自己的女兒是駑鈍之才,就算她多識幾個字又何妨呢?每回想到這件事,歐陽東昭就忍不住嘆息。
就是因為教她認字習書的夫子親口說了,她這孩子可惜生了女兒身,要不憑她天縱英才,過目不忘,凡事皆能舉一反三的資質看來,絕絕對對會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狀元才。
長久以來,能夠讓這名德高望重的老夫子開口贊賞的人就只有靖兒,反觀被視為中上之才的兩名兒子,確實也是表現平平,在朝為官多年,一直沒有長足的進步,反倒是旁系的親戚倒是出了不少人才,歐陽千畦與歐陽萬冢是他堂佷子,兩人才進朝為官三年,就已經進了文華殿,怕再過不了幾年,就可以與他這個右議丞平起平坐了。
眼看著自己的兒子不爭氣,這天底下只怕再也沒有人比他更希望靖兒能夠身為男兒,倘若如此,只消她一朝狀元中第,不出幾年的功夫,絕對能夠得到比他眼下更高的官位。
可惜,凡事豈能盡如人意呢?每每想到這個遺憾,他都只能夠暗自嘆息,卻不敢在女兒面前表現出來,只期望她能夠安分守己,別給歐陽家惹麻煩。
眼看這個女兒今年已經十八歲了!雖然這兩三年來,不斷有官家名門派媒婆過來提親,可是他們家靖兒無論如何就是看不上眼,直說如果要逼她嫁給自己不喜歡的男子,她寧可剃發為尼,常伴青燈古佛。
這下子他與夫人可不敢亂開玩笑,他們家這個女兒不只人生得美,腦袋聰明,就連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剛烈,她既然說得出口,就絕對會做到!
唉……歐陽東昭一大早就坐在大廳里嘆息,隨手端起一旁幾上的茗茶慢飲著,心里有無限的感慨。
他會感慨不是沒有原因的,今天是科舉發榜的日子,午時過後,許多人都會到皇宮前面的榜前去看今年新科狀元到底是誰,可是他們在朝為官就知道早在皇帝挑出前三名進士的名字之後,朝廷就會立刻派官吏前去登門賀喜,還不到午時,其實就已經知道到底誰是這三位幸運兒了!
若他家的女兒是男子,哪怕今天賀喜的官吏不會上他家門口?要是他們家靖兒可以參加科舉,十成十會中狀元……唉,再怎麼說,也總歸是一場空想,女子總歸是女子,一輩子也不可能成為狀元的。
想著,他忍不住又嘆息了聲,轉首放下手里的茶杯,就見到一向與他很親近的堂弟急忙地穿過前堂,往這個方向跑過來,一旁的廝僕來不及通報,跟著在後面追上來。
「東昭兄!東昭兄!」歐陽光急忙地沖進廳里,還喘著氣,就迭聲地說道︰「你听說了嗎?你知道今年的狀元叫什麼名字嗎?」
「不是說好今年科舉的事情,咱們歐陽家誰也別多嘴插手嗎?皇上防著咱們,當然要事事小心才行。」
「我本來也是這麼想,可是還是忍不住派人先去探消息,你知道嗎?今年的狀元就叫歐陽靖!跟你們靖兒的名字是一模一樣的。」
「歐陽靖?你確定今年的狀元名字就是歐陽靖?」
「是,就是這個名字,我還想天底下巧合的事情真多,同名的人也不少,今年的狀元名字恰好就跟東昭兄府里的千金名字一模一樣,只是他們一個是女子,一個是及第的士子,這可就天差地遠了。」歐陽光大笑了幾聲,原來他趕著來這里,為了就是分享這個趣談。
「確實是天差地遠。」歐陽東昭的語氣有些澀然。
「是呀!原本我乍听到時,還以為幾十年前的事情又要重演了,可是繼而想想,當年我們不就沒讓靖兒上學堂嗎?她怎麼可能有那本事去考科舉,更別說是中狀元了。」
聞言,歐陽東昭只是苦澀陪笑,心想他們家靖兒怎麼可能會沒本事呢?只是他當初瞞著親人讓她去讀書習字,已經是一項罪過,現在當然是開不了口吹噓自己的女兒呀!
就在他們談笑之時,幾名朝中的同僚幾乎是同時抵達,在府里小廝的引領下走進府里,他們的手里都帶著賀禮,臉上無不是掛著笑容,而走在最前頭的,就是雙手捧著皇榜聖旨的官差。
「大人,真是恭喜!恭喜呀!您家的公子真是爭氣,不傀是身為歐陽家的子孫,實在太教人敬佩了。」一進門,官差便笑呵呵地問候道。
雖然早些時候,大伙兒都在傳說皇上疏遠歐陽家,那段日子里確實有不少人選擇明哲保身,凡是歐陽派系的官員家家戶戶皆是門可羅雀,現實的人情冷暖在那些時日里特別顯見。
但現在可不同了!新科狀元是歐陽家的人,代表皇帝依舊想要重用他們歐陽家的人,眼見情況回然不同,當初一些想盡辦法與歐陽家保持距離的同僚們無不立刻前來熱絡寒暄。
歐陽東昭一時怔然,與堂弟二人面面相覷,但總歸是在官場上運籌帷幄數十年的官僚,就算不是個心機深沉的老狐狸,但做到處變不驚倒還不難,更何況眼下還有那麼多同僚在看著,當然是一點差錯都出不得。
「托福!托福!」他以眼神示意堂弟噤聲,拱手對來報的官差說道︰「官爺請稍候片刻,讓小兒梳洗一番,盛裝迎接皇上聖旨,可否?」
「稍待一會兒倒是無妨,但是大人您也應該知道下官要回去覆旨,要是耽擱了時辰……」
「那就讓老夫替小兒接旨如何?咱們同樣在朝為官,該有的禮數,一樣也不會少的。」
官差笑得合不攏嘴,「好說,那就請歐陽大人看旨。」
歐陽東昭接旨之後,細看內文,發現狀元的名字果然與他家靖兒一模一樣,而且所屬的地方人氏條條不差,倘若不是剛才已經得知今年狀元的名字,或許,他還真的會不明所以,說不定還會鬧出大事。
大概這也不是歐陽家第一次有女子中狀元了,歐陽東昭的反應比自己料想中的還要冷靜。
這時,有人嫌他見外,今年家中有人考科舉,怎麼也不知會大伙兒一聲,歐陽東昭當然以外面風頭正盛,不宜太過鋪張為由給一語帶過,眾人深知內情,也不好意思多問。
人們倒是對歐陽靖的性別不疑有他,因為她的名字像個男人,再加上長年被養在深閨之中,沒幾個人見過她,對于曾經見過她的人,當然歐陽家最後也想出了一套說詞。
為了不讓數十年前的事情再度發生,最後,歐陽家族達成了一個協議,那就是對外宣稱歐陽靖原本生下就是個男孩,卻因為算命先生說這孩子命硬福薄,若當成兒子扶養,絕對活不過十歲,所以他們才決定將她當成女娃兒養大,終于得幸讓她平安活到十八歲。
現在考上了科舉,中了狀元,光耀門楣,終于得以恢復原來的男兒身,準備要進宮當官了。
只是當天晚上,歐陽家沒有大肆慶祝,反倒是舉行了一個三堂會審,審的當然就是罪魁禍首歐陽靖!
那天,歐陽靖沒對自己所做的事情做任何辯解,也不承認自己的錯誤,只說既然男人能考科舉,女人也應該可以,反正科舉考試比的是能力,是才識,她的態度不卑不亢,卻被家中長輩視為傲慢,盛怒不已,最後連歐陽東昭也遭了殃,只是他在家族里的輩分不低,敢出聲譴責他的沒幾人。
最後,歐陽靖被罰跪在祠堂前,一連三天三夜都不被允許起身,歐陽東昭要她為自己做出的莽撞事情好好對著祖先懺悔。
歐陽東昭不許家人接近祠堂,只除了允許晴兒照三餐送進簡單的饅頭和飲水之外,那三天之內,祠堂的院落里冷冷清清的。
整整三天,歐陽靖就一個人待在幽靜的祠堂里,在這三天之內,她心里究竟想了些什麼,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三天期滿,當歐陽夫人趕進祠堂里扶女兒出來的時候,只見她臉色蒼白,久跪的雙腿幾乎不能行走,而晴兒送進去的餐食幾乎也都是完封不動地送了回來。
歐陽夫人心疼地流淚,不斷地責怪丈夫無情冷血,而歐陽靖自始至終都非常沉默,到她進朝當官之前,開口說的話大概不超過三句。
那幾天,她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著,望著遠方,彷佛看透了一些事情,又像是在心里做了某些決定,沒有人知道在她那顆聰明的玲瓏心里藏著的東西,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這謎底才終于揭曉……
在乍門內側有廡房二十二間,其正中為協和門,其東南角為內閣,所謂的內閣即是內三院的別稱,指的就是國史院、秘書院,弘文院,每院各設學士一名,負責起草寫定皇室之中的各件文書,並對各院部及直省上奏的疏本進行票擬後進呈給皇帝,不過就是謄寫的工作,十分清閑。
而歐陽靖就被安置在內閣當職,原本朝中都在猜測皇帝會給她這個新科狀元什麼好官缺,沒想到竟然只是個看似重要,其實根本沒有發揮的閑缺,想要升官更是難上加難。
對于自己被擱置在這個猶如雞肋般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官位,歐陽靖倒是處之態然,偶爾太清閑的時候,還會作詩調侃自己清閑的官涯生活。
見她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樣,本來就看她很不順眼的人,現在心里就更不爽了,其中以歐陽千畦為最。
雖然同樣都是歐陽家的人,可是歐楊靖一直都是蛀書蟲,待在家里的書庫比外面有趣,經常女扮男裝去酒樓與一些文豪們比詩學造詣,也好過只能與一些親戚姊妹們聊風花雪月,而那當然是因為歐陽家的男人根本就不屑與女眷比學問,那太貶低他們的身價了。
所以她與歐陽萬冢及歐陽千畦並不很熟,只是曾經听她父親說過他們兩兄弟算是家族里最被看好的未來棟梁,雖然現在只不過是三品官,但是再過一段時日,他們歐陽家說不定就全靠這對兄弟了!
申時未過,歐陽靖已經把手邊的事情全部處理完,剛才去了西南角的膳房庫要了一些干果當零食,原本這是不被允許的,可是她才花了沒兩天的功夫,就與負責看守照顧膳房庫的總管混熟了,這些日子凡是送進宮里的奇味珍肴,她總是能夠先拿到一份嘗嘗。
然後去翻書房拿了幾本剛譯好的外邦書籍,雖然她能听懂一些西來的外語,但是還不足以讀懂外文的書籍,進了宮之後,才覺得這真是個好地方,好幾大櫃奇書異典可以讓她消磨好些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