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綴錦閣的時候已接近傍晚,美好的一天就這樣過了大半,歐陽芸捧著雪白酥發呆,懷疑自己收假癥候群上身,想到明日還要跟著董姑姑學做功課,又想到一連落了兩天的功課,不知道董姑姑會不會要她把落下的進度趕上,不禁打了個冷顫。
「小姐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回來就變得悶悶不樂了?」
「喜兒你不知道,我難得的一天假就要沒了。」感嘆時光太匆匆的歐陽芸此刻正趴在桌案上無病申吟。
「小姐整日悠閑,有沒有放假都一樣的是吧。」對于喜兒而言,放假這種事情是勞動者才會介意的事。
唉,她就知道喜兒不會懂的。喜兒今日才剛到,沒見過她被董姑姑教的樣子,她懶得現在解釋,反正明日自然分曉。
「喜兒,你有喜歡的人麼?」趴在桌上看喜兒做針線活的歐陽芸突然蹦出這一句。
「喜兒整天跟在小姐身邊,怎麼可能會有喜歡的人。」喜兒正在繡牡丹,這也是董姑姑交代的功課之一,那日她才繡一半就病了,好在現在有喜兒幫忙接著繡,著實讓她安心不少。
「也是。你整天伺候我,哪有什麼機會認識異性。」她深表贊同地點了點頭,又接著問︰「喜兒你說,喜歡一個人是不是會一直想著他?」
「應該是吧。」喜兒點了點頭,隨口問道︰「小姐一直想著王爺嗎?」
「我……我怎麼可能一直想著他,我才沒有!我就是無聊隨便問問而已。」反應有些大的她立刻直起身子反駁。
「小姐這是害相思了。」喜兒徑自下了結論。
「我?害相思?」歐陽芸以指尖指了指自己,接著將那根手指移至喜兒面前搖了搖,「我怎麼可能會害相思?我才沒害相思,你別瞎猜。」
「喜兒听人說害相思便是像小姐這樣,老纏著身邊的人問東問西,給說中了心事又不承認。」
「……我、我哪有這樣!」好啊臭喜兒,居然敢調侃她!心事遭人說中的歐陽芸惱羞成怒,便不再與喜兒抬杠了,起身就往外走。
喜兒見狀連忙擱下手中針線活,追上前問︰「小姐才回來又要上哪去?」
「我去涼亭練字。」練字可以訓練專注力,不僅有助思緒厘清,還可以修身養性、陶冶性情。
她才沒有害相思,絕對沒有!
「小姐又要寫佛偈嗎?」寫來寫去就那一句——一切隨緣,緣起緣滅,自隨天命,莫強求什麼的,看得她一頭霧水。
歐陽芸現今所居住的綴錦閣是隸屬未央宮的一部分,座落在未央宮深處一隅,閣與宮之間並無特別劃分,僅以一段古拙風雅的木橋作為區隔。橋上踏板暗藏巧思,行經路過不時會發出悅耳的音律,過橋後再經一小段翠綠竹徑,郁郁芽枝似唱秋愁,添上一抹新黃,小徑上鋪滿小碎石,小徑盡頭處是一座涼亭,亭中石桌上燃著燻燈,擱著文房四寶以及一壺茶,茶壺下方有炭爐煨著保溫,避免茶湯放久過涼。
歐陽芸正低頭專心練字,偶爾寫累了就停下筆休息,若口渴就捧起茶湯湊到嘴邊一小口一小口淺啜,如是反復再反復,倒也不失風雅愜意。也不知寫了多久,再抬首復見天地時,天際已降下黑幕,涼檐下的燈亦不知是何時被掛上的,壺中的茶原已快見底,此刻竟又是滿滿一壺了,料是喜兒那丫頭悄悄給添上的。
還不想回屋的歐陽芸,一邊捧著茶輕啜,一邊整理桌上的紙,一張張滿滿的全是相思之意。她微微一楞,這才發現自己竟重復寫著秋風詞,滿桌子的相思攤在眼前著實震撼,她竟然不知不覺寫了這麼多?
唉,還說不害相思,這入眼的相思分明都成災了。
歐陽芸輕輕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一張張相思壓在紙鎮下,依然還不想回屋的她,只手托腮,坐在亭內發呆,人一放空,睡意立刻襲來……
不遠處,藺初陽手執一盞宮燈慢慢向她走來,見她睡得正甜,不忍驚擾的他本欲直接掉頭離開,卻瞥見紙鎮下壓著一迭紙,一時好奇便上前抽出一張來看。
一看,藺初陽震愕不已。
滿滿的,竟全是……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不相識。
藺初陽怔怔看著紙上娟秀的字跡許久,不禁莞爾。
「誰?」似乎察覺到周遭異狀,只是稍作淺寐的歐陽芸立刻驚醒,而更令她震驚的是,她發現自己居然被人騰空抱起來,抱她的人正是那個害她傾瀉一地相思的藺初陽。
「是我,不用怕。」他說道,一貫清冷的聲音。
「王、王爺……」不敢抬頭的她只敢將目光鎖定在他下巴之處,視線稍微大膽地往上移,發現他嘴角此刻竟然是上揚的,他正在笑,而且是笑得非常愉悅的那種;突然有點好奇這人完全笑開是什麼樣子,應該是有別于謫仙那樣超凡月兌俗的上等春色吧?而這樣的他,就近在咫尺,近到她不禁要懷疑自己是否在作夢了。
「夜冷風寒,在那邊睡會著涼的。」
不是作夢,他清冷中帶暖意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從涼亭到屋里有一小段距離,這一路他呼吸平穩不見半點喘息,若非她太單薄,便是他有些底子。
「我有分寸,只是稍微淺寐一下而已。」話勢微微一頓,透過窗子翦影看見丫頭正在里頭忙,眼見就要進屋了,突然有些心虛的她連忙說道︰「王爺,放我下來吧,讓我自己走便可。」讓人撞見他抱著她進屋,那多難為情啊。
「無妨,就快到了。」察覺懷中人的不安,藺初陽略微施力將她往懷中帶得更深些。
這個動作卻讓歐陽芸身子一僵,幾乎已經不留間隙的兩人無疑只能緊貼在一塊,她不敢再亂動,任由他將自己抱進屋子。
「……小姐。」沒想到自家小姐竟是被攝政王抱回來的,喜兒驚訝之余,不忘上前施禮。「奴婢參見王爺。」
禮數做足後,喜兒掩不住慌張地挨到歐陽芸身邊,語氣焦急︰「小姐您這是怎麼了?哪不舒服了麼?」
緩緩自某人懷中抬頭的歐陽芸捂著發燙的臉頰,面對喜兒焦急的探問支支吾吾,「喜兒,我、我沒事,我……」沒臉見人了啦。
看到自家小姐這副嬌羞模樣,喜兒便是再遲鈍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小姐,那喜兒先下去了。」終于明白是什麼情況的喜兒連忙改口說道︰「王爺,奴婢告退。」半刻都不敢再多作逗留,說完便匆匆忙忙退下。
藺初陽終于將她放下,讓她坐在床緣,目光沉沉。
歐陽芸一雙美眸心虛地左顧右盼,不願對上他此刻專注得令她心慌的眼神。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在等她先開口。
歐陽芸內心雖有疑問,卻不做那先開口的人,便也沉默不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藺初陽依然無言,意志力較為薄弱且不想再與他繼續僵持下去的她終于打破沉默︰「王爺是否有話對我說?」
她從未見過他這種神情,印象中他總是一派雲淡風輕,沉穩內斂,可如今在她眼前的他卻是連隱藏都不隱藏,赤果果得教她一眼就能望穿。
「本王依言把那藥喝了,卻苦盼不到那說好的雪白酥,你說你該當何罪?」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一貫清冷,但語意听來卻像是抱怨。
僵持這麼久,便是為了問這事?歐陽芸微微一楞,解釋道︰「我去了,你正在忙,就沒進去打擾了。」
那兩人在里頭吵得不可開交,她在那節骨眼捧著點心進去,不被轟出來才怪。
「說好要給本王的雪白酥,結果你卻讓小六先嘗了。」語氣由抱怨轉為吃醋。
「王爺都看到了麼?那是陛下自己拿的,我沒說要給的。」她沒有听錯吧,他居然在跟她計較雪白酥?
他第一次提起雪白酥的時候,她只覺得這話怎會從他嘴里說出;當他第二次提起,她確定他真的非常在意到嘴的雪白酥被人捷足先登了。
「我本來想,如果你進來的話,便可以借口把他們打發走,沒想到你竟然直接打退堂鼓了。」他說道,俊雅臉龐覆上一絲惱意,歐陽芸此刻正留心著他的每個表情,自然也將這抹惱意收在眼底。
她想,她大概明白他在惱什麼了。原是滿心期盼她的到來,結果來了兩名程咬金不打緊,還一徑地纏著他主持公道,一折騰就是幾盞茶的時間,換作是她,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可知他二人在爭吵什麼?就那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好意思鬧到本王這邊來,連小六都受不了地走了,本王卻只能靜靜坐在那里听他們發牢騷。」
歐陽芸實在很難想象,謫仙一般的人物居然也會抱怨,真沒想到他也有這麼可愛的一面,簡直可愛到讓她忍不住想笑。
「王爺怎不開口制止?」她明知故問。
藺初陽微怔,俊顏難得漫上一抹窘色,「本王當時……正在看你。」便是因為分神留意她,才不知那兩人究竟為何而吵,起因不明,他便已錯失插話先機,到最後也就索性不制止了,由著他們吵去。
「對不起,原來是我害王爺分心了。王爺若不嫌晚,現在嘗一塊雪白酥可好?」
她笑意盈盈地問,起身往放置點心籃的櫃子走去,走沒幾步手突然被拉住,下一個動作,身子就被轉了過去。
將她轉過來與自己面對面的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聲音沙啞︰「我現在不想嘗什麼雪白酥了。」說完,俯首吻住她的唇。
他的吻就如同他的人一般,細致而綿長。她沒有拒絕他的索吻,只是在他緩慢地轉為深吻後,慢慢閉上雙眼,握緊的雙手逐漸放松,然後,一只手伸過來與她交握,兩人手上戴著那對鳳凰戒指,交握時戒指輕踫發出一陣輕響,清脆悅耳。
他俯首聞著她的發香,順著發絲親吻她的臉頰,一吻,再吻,然後又順理成章地含住了她的唇,繾綣數次後,吻勢最後停在她發間。
「一樣的味道。」他貪戀地嗅著她的發香,聲音沙啞︰「每次靠近你時,你身上總散發一股有別于胭脂香粉的香氣。」
「王爺說的是燻香,我平日里有燃燻的習慣。王爺若是喜歡,明日我送一些過去給你可好?」她平時用的燻香一貫是樨子花瓣風干碾碎研磨而成,此花味道高雅濃郁,她聞習慣了,便也沒有想過要換掉,久而久之身上便都是這股淡雅花香。
「不用了。」他笑了笑。
「為什麼?王爺不是喜歡麼?」歐陽芸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本王喜歡這味道,是因為這味道是自你身上散發出來的。」他露骨地說,笑得靦腆。
「王爺今日真是……坦白啊。」不只坦白,還很熱情。
一想到這里,她忍不住伸手模了模唇,還沒來得及仔細回味,眼尖的她就注意到他另一只手里拿的東西,「王爺,你手里拿的是什麼?」
「你說呢?」藺初陽笑笑地將紙張折好收妥。
隱約有種不祥預感的她一雙美眸狐疑地眯了起來,「那該不會是……」該不會是她剛剛在涼亭寫的那些字句吧?
「正是你寫給本王的相思。」他干脆宣布答案,直接證實她心中所想。
「王爺千萬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那些相思是因他而起沒錯,可她現在還沒打算和他分享好嗎!
「你的心意,本王收下了。」藺初陽徑自下了結論。
歐陽芸簡直目瞪口呆了,這人竟然當著她的面耍賴?這是她認識的那個人嗎?那個高風亮節、不食人間煙火的攝政王?
正當她內心哀號之際,他突然轉移話題︰「明日中午過來一起用午膳好麼?」
她聞言,心里一陣甜,本想直接說好,忽然想到明日一切得照舊了,便不是很確定地說︰「好是好,可我明日得和董姑姑學做功課,可能不得空,你別抱太大期望。」
「也是。功課不能落下,你若沒來,我便自己先用飯了。」他沉吟一會兒,表情略顯苦惱,「要不這樣吧,明晚我再抽空過來看你。」
「王爺總是忙到這麼晚麼?」她皺起眉頭。
看他樣子就知道他是自律又規律的人,要他把事情留著明天再做,恐怕是怎麼也不肯吧。
「嗯,今日事今日畢才好。」他正經八百地說。
好一個今日事今日畢,果然是非常有原則的人,難怪他今日跟她糾纏這麼久,想來是心里起了什麼盼頭,非得往她這里尋個答案不可。
翌日中午,歐陽芸果真抽不出時間,于是只好差喜兒送了些雪白酥過去給他,讓他中午用完飯可以配著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