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水揮著掃把,在屋前掃著落葉。屋子地勢略高,看得見底下公路景象,他無意間一瞟,嚇得瞪大了眼,掃把一扔,急奔進屋。
「阿金!阿木!師兄!」奔進屋里,高聲揚喊︰「阿金、阿木、師兄——」
他見師兄身姿端正,坐在他那張太師椅上,正低眸看書,面龐沉靜。
「師兄師兄!慘了啦!」他奔到桌前,驚慌地嚷嚷著。
男人只是抬眼,靜深的黑眸落在阿水身上,等著下文。
阿水「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人跑了啦……」
陽光甚暖,黃柏毅月兌了西服外套搭在手臂上,拾級上樓。
吳有慧那案子,也不知道送到法醫研究所的血清證物化驗結果還要多久,昨天听瑞仁抱怨吳母電話催了好幾次;可催也沒用,刑事監識與相關化驗工作不在檢方身上。
常有家屬認為檢警辦案不力,人走了也解剖了卻遲遲等不到監定報告。事實上,並非他們對案件不聞不問,而是在等刑事局監識中心,以及法醫研究所的報告。
每個跡證都不能放過,所以只能等所有監識與化驗結果出爐,才能確定死因——當然,他們不可能一一對家屬解釋過程,唯有等。
踏進辦公室,與同事道聲早,走到桌後才發現桌上躺著一份解剖監定報告書。他翻閱後,眉宇深鎖;思索好一陣,仍感疑惑,遂拎著報告書下樓。
敲了敲法醫室門板,隨即推門而入。他拉了椅子,直接坐到邵海晴身邊。
「有疑問?」邵海晴正在用早餐,一見到他靠近,擱下吐司,借著抽紙擦嘴的舉動掩飾心里的那點不自在。
「真的是自殺?」他指著死因——內出血過多致死。
「是。」她表情無比正經,盯著電腦螢幕,道︰「刀上只驗出她指紋,刀子掉落的方向、角度,符合她當時的情況;而且,你們跟警方不也確認現場無外力介入?」
這些他都知道。調出吳有慧住處大樓監視器,發生命案那日,並無特別人士出入大樓,電梯內拍下吳有慧的最後身影,也是她一人獨自搭乘電梯。
她死在床上,手腕垂在床緣,刀子落下的角度方向及地面沾染的血跡型態,皆能證實是她自己拿著那把刀子自殘;解剖時他也在場,冷凍過後的大體膚色,和身上一道道交錯傷口,更是怵目驚心。
但是,她是因心髒受到穿刺傷才出血過多死亡。一個自殺的人,且還是個女人,有更溫和的方式,如吞藥、上吊、燒炭……這些方式要比自己拿刀亂刀殺自己來得簡單容易,她何以如此殘忍地對待自己?還有,她哪來這種勇氣?
「她肚子里有孩子,又是個女生,就算她能狠下心在心髒刺一刀,但面對兩個月的胎兒,她怎麼下得了手?她身上傷口這麼多,先慢慢殺自己十幾刀,不會痛得反悔?這太奇怪了。」確實發生過想自殺的人試割後發現太痛,忍不住打電話求救的案例。
「應該是LSD的關系。」她淡定地開口。
監定報告書里附上的毒物檢驗、血清證物、組織切片結果等等,均未有什麼新發現,但是毛發分析卻顯示吳有慧曾使用過LSD。
見她一張清秀臉蛋微微繃著,且從他進門開始,她只在他進門時看他一眼,回應他時沒正眼瞧過他,倒是用余光瞄了他一次。他忽感有趣,看看另三張辦公桌,道︰「那幾個檢驗員都還沒到,現在只有你和我,你這麼嚴肅做什麼?」
邵海晴眨了下眼,垂了長睫。「我沒有。」
他斟酌一會,道︰「每個人都有隱私,你家里事我不會傳出去,所以你可以不必這麼ㄍㄧㄥ。你會有你想要保護的人、想要保護的生活,武裝自己沒有錯,只是偶爾也要讓自己放松。」
她想起他的「同類」說,直言道︰「那麼你呢?」他也很ㄍㄧㄥ吧?
「我?」他笑一聲。「我至少懂得看美女解壓啊,哪像你,帥哥坐在你旁邊,你看也不看一眼。」
她笑了出來,臉腮浮上暖紅。
盯著她柔軟的側容,幾秒鐘後,他垂了目光。「回到剛才的話題。你意思是,吳有慧是因為LSD的影響?」那是一種迷幻藥,水溶性,無色無味。
「這是我的判斷。」這次,她終于正面看著他。「因為這種藥物藥性強,只要一點點就會讓人出現幻覺效果。它的效果是根據使用者的心情或期望而定,而且可以持續幾個月;有些使用者停止服用幾個月後、甚至幾年後,還是會出現幻覺。除了幻覺,還會有很明顯的情緒反應,可能是無比快樂,也可能是無比憂傷、害怕、惶恐。」
「你認為她是在出現幻覺下,才做出這麼殘忍的行為?」
「合理推斷是這樣。她可能受了什麼刺激後,情緒波動大,加上LSD藥效影響,才讓她做出那麼瘋狂的行為。還記得她右手背上有整齊的猶豫性傷口嗎?雖然她慣用右手,但在不確定的因素下,她可能使用左手去試割。顯然的,她在試割時,並沒有非常強烈的求死意念,否則她會馬上有下一步自殘動作。」
黃柏毅明白,那個讓吳有慧情緒不穩的原因,極有可能就是造成她自殘的理由。
見他沉著眉,她問︰「警方那邊沒有新線索?」
「目前沒有什麼新發現。她的通聯除了家人就是同事。偵查隊那邊也對她分手半年多的前男友做過調查,確定他已經四個月沒有和吳有慧聯絡。關于養小鬼一事,親友間沒人听說,也無法得知她為了什麼去做這樣的事。不過根據她母親筆錄內容,她自小因為雙親離異,非常渴望家庭,所以對她前男友用情至深,希望能與對方共組家庭。因為她還愛著前男友,所以我懷疑她應該是為了求復和,才不得不用養小鬼這種方式挽回。但這麼一來,她懷孕一事要怎麼說?」
依她女性立場而言,她如果深愛一個男人,即使分手,也不可能在愛著這個人的情況下和另一個男人有孩子,除非……
「性侵!」
異口同聲後,下一秒,看著彼此笑了出來。黃柏毅道︰「看來我們想法一致,那麼很可能她就是遭遇這樣的事。」
她點頭,說︰「我只是以我女性立場來分析。既然她還愛著前男友,沒理由懷上另一個男人的孩子,被性侵是很有可能的。」
他重新看著報告書,道︰「這個性侵她的人,應該是給她吃了LSD,趁她意識較不清時侵害了她;她後來發現自己懷孕了,找上對方,可能有沖突,最後她以這種近乎變態殺手的行為結束自己的性命。」
她認同。「LSD若被有心人士混入飲料中,被害人不易發覺。也許她在某種情況下喝了那杯摻藥的飲料,接著被性侵;可能對方沒有保護措施,讓她懷上孩子。」
「最有嫌疑的是那個賣她小鬼的人,但是到目前為止沒有新進展。另外,我想听听你對她床邊點滿白蠟燭的看法。難道那也是養小鬼的方法之一?」
她搖首。「據我所問到的,或是查到的,養小鬼的方法很多種,但沒有哪一種是需要借助白蠟燭的,所以我猜她點滿白蠟燭是在為自己送別。」
為自己送別?依吳有慧親友的筆錄來看,她是個追求浪漫又重視自己外型的女子,所以死前講究排場,浪漫地排滿了白蠟燭,似乎能反應她生前個性。
雖然死因確定為自殺,但這案子還不能結案,至少要把吳有慧肚里胎兒的父親給揪出來;只是警方那邊毫無進展,他要怎麼追出那個賣小鬼的人?
春光明媚,士檢的花圃落了一地櫻花瓣,陽光篩下,花瓣似滾了一地的粉紅珍珠;望向上方櫻花林,另一區不同品種的櫻花樹上朵朵含苞的花兒,正靜待時光綻放。
花謝了會再開,就如這世界所有輪回循環,有人離開,就會有人到來。
學股的宥箴學妹被調派中部,進來學股的是個近五十歲的中年女性。檢察長在會議上介紹,听起來似乎是個能力很強大的前輩,只不過感覺這位前輩同事不是很好相處,整個會議過程里,始終端著冷冰冰又帶了點不耐的表情。
黃柏毅不禁想起法醫室里那一張更年輕、也喜歡擺冷酷的臉蛋。比起這位前輩同事,顯然的,那張年輕臉蛋還是親切多了、順眼多了。
踏出會議室,恰好與剛報到的前輩同事擦身,黃柏毅見人走遠了,才說︰「雖還沒正式共事,但我還是比較懷念宥箴。」
「怎麼說?」傅遠新問。
「宥箴雖然不是那種熱情大方的性子,但是乖靜,常常帶著笑容,光看就舒服。大家都在同一個辦公室工作,現在要我每天面對的是一張晚娘臉,感覺很不來勁啊。」
「我該謝謝你這麼想念宥箴嗎?」傅遠新微微笑著。
黃柏毅意識到自己的話不妥,急忙澄清,他道︰「喂,我對宥箴可是沒任何念頭,純粹覺得跟她共事滿愉快。」
「我知道。」
「大學那時候滿欣賞她,不過既然她拒絕了,我也不會死纏爛打,這種事勉強不來。後來她調來這里,也只是逗逗她,沒有別的意思。」
傅遠新恆常斯文地笑。「你不用特別解釋,我知道你對她的關心很單純。」
畢竟大學同班,兩人又投緣,他相當了解這個同學。當時班上同學里,黃柏毅性子特別開朗,與誰皆能打成一片;他高大、性格、健談風趣,喜歡打籃球,有一身健壯的體格;女同學都喜歡他,卻沒見過他與哪個女孩有特別深入往來。他便想,雖然黃柏毅似乎對誰都好,心里還是有他另一套擇友標準。
說黃柏毅陰沉嗎?表里不一嗎?不,他曾在一家快餐店撞見他打工的身影,或許他有他的人生規畫;他甚至也曾听說他家庭情況不甚好,所以他猜想,他的開朗笑容下,也許包藏著不欲人知的故事。而誰沒有故事?
他不主動提,也從不過問。朋友之間的情感不是建立在探究對方的私密上。
「喔。」黃柏毅應一聲,道︰「我是認為還是得跟你提一下,萬一誤會也不好,我可不想為此影響我們的交情。」
「認識幾年了,還不知道你個性嗎?」傅遠新淡淡地笑著。「雖然很多人認為你似乎不定性、花心,但我卻以為,你很清楚你的目標是什麼;之前你提起你曾經對張子潔有過情思時,我十分意外,因為真的看不出來,若不是你藏得深,那就是她還不是你心中真正的目標。」
黃柏毅靜了一瞬,只是扯唇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