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門外忽傳輕微響動。
「干什麼的?」被打成看門小兵的大宗師戎煞氣凜凜地低喝。
捧著盆熱水的獨孤旦嚇了一跳,舌忝了舌忝發慌干燥的唇。「呃,里頭的客倌不是傳要熱水梳洗?」
「給我。」戎滿眼戒備地盯著她,不由分說攫過她手上的熱水盆。
「欸,諾。」她從善如流地應了聲,轉身就要走。
「慢著,讓她進來。」房里傳出一聲低沉渾厚嗓音。
「主──」就算隔著糊了絹紗的門,戎依然能感受主公那刻意透出的銳利霸氣,不禁背脊一涼,忙把熱水盆再塞回獨孤旦手里。「請。」
她眨了眨眼,無比疑惑地看了剛剛還很囂張,現在卻跟蔫了的黃花菜似的大漢,不知怎的也跟著提心吊膽緊張了起來。
里頭那個……更凶嗎?
她不過就是想找個安全的城池落腳,就此安居樂業奮斗發家,為了考察一下商路,這才不惜女扮男裝混入酒樓當跑堂,老天爺不會看她這麼不順眼,才讓她干頭一份活兒就慘遭橫禍吧?
「還耽擱什麼?」她不急,戎都急了,忙催促道︰「萬萬不可教我主子久等,否則有你好受的。」
隔著一扇門,高壑臉都黑了。
有這麼抹黑自家主公的嗎?看來昨夜飛白還是罰得輕了。
獨孤旦悄悄吞了口口水,只得硬著頭皮端了熱水盆進去,小身板繃得似弦緊,隨時準備見苗頭一不對拔腿就逃。
她一踏入上房內,就見一個背著月光的高大身影盯著她,她心一抖,手上端著的熱水盆就握不住地一滑,嘩啦啦地連水帶盆往自個兒腳上砸!
以高壑的身手原是輕易就能挽救得及的,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這傻妹連好端端的捧盆水都能滑手,也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熱水盆砸得慘叫連連。
「痛痛痛……燙燙燙……」她眼淚都飆出來了,抱著劇痛的腳在原地亂跳。
下一刻,她身子一輕,已經被他打橫一把抱了起來。
「你──」獨孤旦駭然地倒抽了口冷氣,卻在看清楚他的容貌時,腦子頓時卡殼兒了。「是、是你?」
他強壯鐵臂輕輕松松地抱著這個沒幾兩肉的小姑子,濃眉皺了皺,還惡劣地上下掂了掂,「嘖。」
嘖……嘖個毛啊!
她小臉瞬間漲紅了,也不知是羞還是給氣的,拼命掙扎著想要下來。
「放開我,男女授受不親——」
「原來你也知道。」他濃眉斜挑,面上看不出喜怒。
「我自然知道……」她羞得狠了,滿面慍惱。「你、你還不放手?」
「腳疼得厲害嗎?」他突然問。
她愣了下。
高壑神情緩和了些許,隨即將人抱至榻上,直至把她妥當放穩了才松開,半蹲膝在她面前,不由分說抓起了她燙著砸傷了的右腳,迅速地褪去了鞋襪,待嬌巧瑩白如玉的小腳紅通通地露出來,他不禁皺了皺眉。
獨孤旦被這一連串突如其來的「唐突」驚得半天回不過神來,小臉白生生地瞪著他,單薄的身子想朝後縮躲。
「別動。」他不悅地橫了她一眼,大手牢牢握住她的光果玉足。「真想瘸了不成?」
「這、這位郎君,你也講講道理……」她都快哭了。
就算她自幼再怎麼被當不起眼的庶女放養,就算她早在多年來被欺壓的日子里立誓自己要掙月兌世家伽鎖、要強大起來,要唾棄摒絕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實則男盜女娼的虛禮教,可是再如何,她骨子里仍是個根深蒂固的名門閨秀,何者可為何者不可為的規矩依舊深深刻在她靈魂根骨底。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在風流奔放綺艷奢靡的南齊,出身巨閥世家穎川庾氏的阿娘才會顯得這般格格不入,最後抑郁而終。
現在的她,也要走阿娘吃盡苦頭的老路子嗎?
獨孤旦內心強烈交戰,身子冷一陣一熱一陣的,最後再也抑受不住心口酸楚,眼圈一紅,撲簌簌落淚了。
高壑一僵,有些不知所措地握著她的果足,繼續也不是,松手也不是。
「你,莫哭了。」他喉頭莫名地緊了緊,干巴巴地道︰「孤……我只是想檢查你傷得如何,不是有意輕薄。」
她低著頭,哽咽了好半會兒才悶聲道︰「嗯。」
「嗯?」他心念一動,緊盯著她。
「我知道你不是。」她低低道,鼻音還是濃重。
他不由松了口氣,可心還是一半懸著。「那你,能不哭了嗎?」
想他堂堂八尺之尊的一國君王,居然把個還不到他肩頭,更別說害得人家小姑子淚汪汪了。
他深深吸氣,總覺胸口有種陌生的緊窒感,極悶,極不舒服。
「我會哭實則同郎君無關,朗君不必放在心上。」獨孤旦神情郁郁,話說完就要把腳從他掌心抽回來。「這一點兒小傷泡泡涼水就成了,小女告退——」
「我給你的生肌冰玉膏還在嗎?」他凝視著她問道。
她的腳被他溫暖有力的掌心握得發燙,有種麻癢的感覺自腳底竄升了起來,獨孤旦不知怎的心髒跳得老快,也顧不得听清楚他說些什麼就急匆匆地道︰「還在還在,我,真的得走了。」
他一時不察,大掌里捏握著的小小瑩潤玉足就這麼溜走了。掌心一空,高壑沒來由地一陣悵然若失。
可見她迫不及待抓了鞋襪一陣亂套,單腳就跳著要沖出房外去,他一個大男人總不能當真扣住人不放吧?
那小身子既狼狽又惹人發噱的往處跳跳跳,就在要跳出房門口的剎那,高壑還是開口了。
「你很缺銀子?」
獨孤旦及時抓住了門框,回過頭來的小臉上滿是愕然和迷惑。「一個女子混跡酒樓市坊,終不是良久之策。」他話甫出口還有些懊惱自己的多管閑事,可是當他看著她睜大滾圓的眼兒,茫然忐忑卻又透著一絲倔強堅強之色的小臉,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漸漸落實成盤石永固,有力地道︰「我姓高,身分不輕,可納你為貴妾,護你衣食無憂,一生周全。
她呆若木雞地看著他。
氣氛一時凝滯住了,有陣長長的沉默。
高壑本不知自己為何沒頭沒腦便會如此沖動行事,在外隨意納姬攜妾回京非是他的一貫作風,可是一想到這個僅有三面之緣的小姑子獨自一人在這茫茫亂世中闖撞浮沉,也不知幾時就要被誰欺了搶了拐害了去,他覺得還是將她納入自己羽翼下好些。
況且,他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對一個女子生起好奇、迷惑、興致盎然的沖動了。
他濃眉舒展了開來,英挺霸氣的面容也微微柔和了,隱約有笑。
能被君王納入後宮,她想必也會深感受寵若驚、萬分歡喜吧?
獨孤旦逐漸自震驚中恢復過來,她盯著在月光夜色下高大威猛笑意狂狷的男人,慢慢開口。
「去你狗屁貴妾!誰稀罕啊?滾!」
高壑嘴角的微笑瞬間僵卡住了。
招魂定情,洛神清思。
小腰微骨,朱衣皓齒。
綿視滕采,靡膚膩理。
姿非定容,服無常度。
兩宜歡顰,俱適華素。
晉?陳郡謝靈運<江妃賦
這世道……這世道……還讓不讓人活了?
獨孤旦陰著臉,背著包袱,疾疾快步奔行往漢水方向的渡般口。
這地兒是再待不下去了,簡直前有狼後有虎,和那陰險狡詐裝腔作勢沒臉沒皮的庶妹狹路相逢已經夠晦氣了,連在酒樓里打雜攢經驗都能遇上個粗魯不文莫名其妙自以為是的混蛋——
什麼「願納你為貴妾,護你衣食無憂,一生周全」?他是那天把八顆硬邦邦的館俞統統拿去自砸腦門了吧?
自古妾是什麼?
妾通貨物,送禮自用兩相合,南北諸國士子間多盛行送妾典妾贈妾的糟污之舉,還無恥至極地稱之為「風雅」,他得有多蠢才會以為她會答應給人做妾?
她氣得滿臉通紅,咬牙切齒。「還以為是條好漢呢,原來天下烏鴉一般黑,這世上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簡直都是同一個娘生的!」
還是金銀好,夠硬夠亮夠寶貝,上能豐衣足食,下能養家活口,她獨孤旦這輩子就跟金山銀山耗上了。
終于趕到了漢水東渡船口,她掏出幾枚五銖錢付了船資,接著便和一堆背著貨物的行客擠上了那艘渡船。
在船只蕩蕩悠悠地離了岸,在遼闊漢水上駛行的當兒,隔著清晨渺渺煙波中,她的目光瞬間被遠處岸邊一抹高大身影凝住了,閑適的笑容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人就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盡管離得遠了,仍然不減半分偉岸威猛氣勢。
她心緒有些復雜地望著那個一動也不動的頎長身影,胃底莫名亂糟糟的,似酸甜似苦澀地翻絞成團,沉甸甸地壓著。
獨孤旦不知道這些心亂如麻的感覺究竟是什麼?她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追上來送行?她痴痴地望著那身影逐漸隱沒在江上千里煙波中,良久後,低聲嘆了口氣。既是萍水相逢,自該兩忘于江湖的……
獨孤旦默默在船首佇立了很久很久,終是江上風寒,她打了個冷顫回過神來,長舒了口氣。
「罷了,就看在你特地來『送別』的份兒上,就不生你氣了。」她輕聲道。搖了搖頭,她攏緊了包袱就要找個地兒坐下來,卻沒相到眼角驀地瞥見寒光一閃,不知何時數名渡船夫已然拔刀在手,對著眾人獰笑欺近而來。
「我們漢水黑風寨今日開張,識相的就乖乖把布帛財物給老子奉上,要不,嘿嘿,莫怪老子兄弟把你們統統砍了喂魚蝦!」
獨孤旦眼前黑了一黑……不,不會吧?!
老天爺,你是坑我坑上癮了嗎?給條生路行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