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四胡醫院
「什麼時候起？……從什麼時候開始，李在仁在她身邊！」林大礜抱著額頭上的傷，身體的創傷遠遠比不上內心的煎熬。
和她分開，已經讓他承受椎心刺骨的痛苦，還讓他看見那個臭小子和她在一個屋檐下，守在她的身邊！
「這個啊……從什麼時候起呢？……嗯……嘖！記性真差，想不起來了。」林大荷搖搖頭，抱著胸膛，一頭短發整齊的往後梳，在腦後捆束起來，直挺的鼻梁上架著看不到眼神的深咖啡色墨鏡，嘴角抿成一直線掛著沉重哀怨的憂戚，和兄弟保持在「心有戚戚焉」的氛圍上。
墨鏡底下那雙眼楮則不時瞥著手表上的指針。
公司的總裁住院，副總裁代為主持會議，半途就被一通十萬火急的電話叫到醫院來，一群人還在等他回去把會開完……
林顥潔這丫頭直嚷嚷她哥喘不過氣來快掛了，叫他快過來，把他嚇得以為他被椰子砸到的傷勢突然惡化，什麼也沒交代就沖出會議室。
早知道是為了何必勤……身邊多一個李在仁，叫他來罰站，他拖到他出院也不會來。
「林大荷！連你也想背叛我嗎？」林大礜抑不住怒火咆哮。
這幾年里，改變最大的是林大礜，他那雙很深的雙眼皮不再有迷人勾魂的笑眼，眼底里滿布憂郁、冰冷和黑暗，好像全世界都跟他有仇似的，略薄的嘴唇緊抿，兩邊嘴角像吊了千斤重的石頭，無法上揚、無法展露笑容。
他女乃油般的臉龐瘦了，臉頰略微凹陷，剪了一頭利落的短發，頭型更小，整個人看起來更精干冷漠。
只有在林大荷面前，他還有怒吼的精神，還有些生氣，平常看起來……外人認為那是他的魅力，又冷又酷又帥，但林大荷覺得他根本是拖著沒有生命的軀殼在活，簡直是活死人一個。
「唉……不然呢？告訴你，說打她肚子逐漸隆起來時，李在仁就出現了，帶她去產檢，陪她生產，等到孩子生下來，第一個抱孩子的是李在仁，給她坐月子的是李在仁，幫她顧小孩的是李在仁，你幫她買了滿坑滿谷的書，把這些書整理起來，建議她開閱讀餐廳的……也是李在仁，然後毛遂自薦在她的餐廳當廚師，這幾年來一直陪著她的，始終是李在仁好吧，現在全都告訴你了，你有什麼打算？」
我也想知道你這麼氣呼呼……你能有什麼打算？林大礜。
林大荷懶洋洋的聲音才落定，林大礜全身就拂過一道冷颼颼的涼氣，一個有如女鬼般的聲音在病房里回蕩。
林大礜被李在仁的存在沖昏了頭，正要爬下床沖到倉庫去，他卻被那一聲警告定在床上。
林大荷看他神情扭曲，臉上填滿怒氣和痛苦，雙眼噬血像要宰了誰似的……不難想象李在仁已經在他的咬牙切齒里死了千萬遍。
但是他仍然還是一動也不動，寧願獨自吞下滿月復苦澀，任妒意折磨……只會對他噴火。
所以結論是，叫他來罵，叫他來罰站，只是叫他來當出氣筒。
林大荷早已沒了多余的力氣和他嘶吼，這麼多年來無法從他的口中挖出一句交代，他也不指望他能有什麼行動了。
「唉……你也要體諒我的立場啊，你拋棄懷著你的孩子的女人，身為你的兄弟，我在她面前完全抬不起頭來，被李在仁那小子冷言冷語也無法反駁，況且老倉庫有一半產權在李家手上，那是人家的地盤，那小子愛待著我有什麼辦法？我總不能去乞丐趕廟公。」林大荷看著兄弟恨不得去死的表情，深長的嘆了口氣。
「……就是沒有立場、沒有資格趕走李在仁，所以才知情不報。大礜，這麼多年兄弟，你始終只對第一名死心塌地，我還會看不出來嗎？你嘴里說和她分手，心里還是把她裝得滿滿的。不管你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必須離開她……我都相信你會回到她身邊去，是吧？」
是吧？
林大荷淡淡的聲音，藏在墨鏡底下是怨怪的眼神，這一路來他一直護著自己的兄弟，幫他揮趕何必勤身邊的蒼蠅，但是經過七年多，小孩都七歲了，林大礜仍然放她一個人帶小孩，未有任何行動，也不肯把內心話說出來，到現在他都不知道怎麼幫他了……
那年，林大礜來找他，告訴他，第一名懷了他的孩子，他笑著破口大罵他這只大終于得逞時，林大礜投下晴天霹靂說……
但是，我拋棄她了。
林大荷听了傻眼！
有誰會比他還了解林大礜對何必勤的感情？
從高中起，林大礜就痴痴巴望著哪天能夠風風光光把何必勤娶進林家大門。
一直以來，他努力念書，工作，創業，都是為了將來能夠給何必勤過上好日子。
即使全世界的男人和女人都拋棄了另一半，他也不相信林大礜會拋棄何必勤……他不被拋棄就不錯了。
雖然林大礜的嘴巴閉得比蚌殼還緊，堅不透露半句，林大荷仍信任兄弟這麼做有萬不得已的苦衷。
林大荷只是想不透什麼原因讓林大礜一夕之間轉念，把一生的最愛給拋棄……他卻哭得像是被拋棄的人。
那年，林大礜痛哭失聲，求林大荷幫忙照顧懷有身孕的何必勤。
這些年來，林大荷勤走老倉庫，把何必勤和孩子的近況帶給林大礜，獨漏李在仁守在何必勤身邊深情等候，一如當年的林大礜……
林大荷過去不曾告訴他，是不希望已經消瘦如骨的兄弟承受痛苦打擊，現在……
林大礜指關節泛白，緊握拳頭突然敲打自己的頭
「大礜！」林大荷沖到病床前阻止他。
「大荷……我的頭好痛……大荷……好痛啊……怎麼辦？……怎麼辦……勤……勤她會不會……」會不會已經淡去對他的感情？林大礜臉孔扭曲，痛苦的啜泣，深切思念啃噬他的心。
會不會已經對你死心了？我早就說過這世上沒有心有靈犀的伴侶，也不會有堅貞如鐵的愛情，你所做的一切，最後只是把愛人送給別的男人，你最終將失去一切——
「你閉嘴！」病房里幽幽蕩起涼颼颼的聲音，讓無處宣泄痛苦的林大礜怒吼咆哮。
「……大礜？」突然被一聲吼來，林大荷嚇了一跳，默默轉頭往後看了一下……沒有別人啊。
哈哈哈，你就盡管歇斯底里吧，我反正不在乎被人發現！你的女人已經移情別戀，你也該死心了，早早承認你的失敗吧！
林大礜頭皮一陣發麻，強迫自己要冷靜下來……他抬起頭來，病房里只有他和林大荷兩人，不見其他的形和影。
白天他看不見「她」，夜晚也只能看見一道朦朧的光影晃動，清晰的只有入耳的聲音。
這個……他稱為魔女的「東西」，一旦被人發現，彼此的交易也一筆勾銷，魔女可以無所謂，他卻承擔不起後果！
「……大荷，你回公司去。幫我交代外面一聲，我想睡會兒，不要讓任何人進來。」林大礜深吸了口氣，強打起精神，沙啞著嗓音吩咐。
「不叫醫生來看看？」
「不用，我沒事了。」
「……我下班再過來看你。」
等到林大荷離開病房，把門關上以後，林大礜才對著空蕩蕩的病房說……
「魔女，你要什麼條件才肯讓我見到她？」他快窒息了，沒有她的生活，他就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每天都數著和她重逢的日子，每天都活在惡夢里——他已經快發瘋了！
……只下兩年多的時間，你要放棄？
「不，我不會放棄！但是……再見不到她……見不到她的話……我再也活不下去……」林大礜深痛的眼神像揉進了沙，蒙著眼淚刺紅了眼。
他對兩人的感情有信心，而就是因為太愛她，無法容忍任何男人靠近她尤其是李在仁那臭小子！
魔女，魔神仔，鬼，妖精……
在「林勤服飾」網路專賣店打出響亮名號，推出的衣服都賣到缺貨，他正準備投入更多資金設廠房、增設實體店面，做好一連串的規劃……在二十六歲那年，「她」出現了。
那天公司放假，何必勤一個人待在倉庫，一早林大礜就出門，到處去找廠房，找實體店面設置點，一直忙到深夜才回來。
以往林大礜遠遠就能看到一盞燈在等他，那盞燈透著溫暖的光輝，有如她圓滿的笑容綻放的光芒。
但是今日他回來，在蜿蜒小路看不到那道光，車子駛近倉庫，大門敞開，里頭一片黑暗。
「書蟲？……小勤？」
多年相處，大小爭執難免，但每天回家一定先看到燈光，再看到她的笑容，然後有著熱湯、熱飯在等他。
不曾像今天……靜悄悄的，不見人影。
這次，爭執是比較大。
林大礜掏出手機找人，鈴聲卻在客廳響起。
她又把手機隨手擱在茶幾上……林大礜深深嘆了口氣。
他以為她的不高興是一時，事後她仍會像過去一樣支持他，尤其她剛懷上孩子，她是那麼小心翼翼，懷著期待想生一個快樂開朗的小天使，不可能拖著沉重的行李箱離家出走。
理智是這麼想，心情難免忐忑，林大礜轉身回房，打開衣櫃，看見折疊整齊的衣物和擺在底下的行李箱……都在。
他這才松了口氣。
「臭丫頭，難不成跑去跟女乃女乃告狀？」
他邊走出來，低頭按著家里的號碼要打回家詢問時，堆疊著成箱的衣物角落一道光線聚集，倉庫里飄蕩起陰森森的聲音……
找何必勤？你晚了一步，她已經斷氣了！
林大礜，失去此生摯愛，是你違背誓言的報應！
女……死神！
這瞬間，封鎖的記憶涌現，曾經以為是一場惡夢而被他遺忘的聲音炸開來，勾起他與死神的約定——
你長大以後，願意娶漂亮姊姊為妻嗎？
願意、願意！
大礜，記住，等你長大以後，你要娶的妻子名叫唐論。此生你只能娶唐論為妻，若是娶了別人……敢娶別人的話，一命抵一命，你所愛之人將代替你死去！
林大礜，你若願意和我做約定，就照著發誓！
我……林大礜，長大以後要娶的妻子名叫唐論，若是娶了別人……我若娶別人的話，一命抵一命，我愛的人將代替我死去……
「不……不可以……小勤……小勤——」
黑漆漆的夜里，死神的光線投向不遠處的人工湖，林大礜看見比他的生命還重要的女人倒在湖畔邊，額頭滲出血絲，已經沒了意識，身體冰冷……
林大礜感覺全身的血液被抽光，抱起何必勤冰冷的身子狂奔！
「勤，不可以……不準你離開我……我們去醫院，那里有醫生會救活你……勤，再撐一下……為了我，為了我們的孩子，你要努力撐下去，我馬上帶你去醫院！」
但是林大礜怎麼跑，仍然在湖畔邊打轉，像打鬼牆似的眼看倉庫和他的車近在眼前，他卻無法靠近。
最後，他沒了力氣，抱著何必勤跪倒在湖畔邊，「鬼……魔女……死神……不管你是什麼東西，你知不知道……她懷孕了？就算我和你有過約定，那也是一命抵一命，現在你害死的是一尸兩命！——你出來！」
林大礜不服氣。
失去何必勤，林大礜失去了全世界，他也不想活了。
為了何必勤，他連命都可以不要，他還有什麼可害怕？
原來……你已經看不見我了?
我一直都在你面前啊，林大礜。
林大礜只听到悠悠飄蕩的聲音，四處張望不見鬼影，只見那道引他前來此地的光……在面前忽明忽滅。
然後，為了救回比他的性命還重要的愛人，哪怕是出賣他的靈魂和魔鬼做交易，他都願意……
「魔鬼？……你再叫一次！」
窗戶玻璃映不出她的影子，但她仍然記得自己的模樣。
她有著細致的五官，靈氣的黑瞳，像仙女一樣的氣質……曾經她也是有名字的，她的名字叫唐語。
「不喜歡？只要你讓我見她，我叫你仙女。」林大礜四處在病房里張望，仔細听聲音的方位。
你知道我是誰嗎？
漂亮姊姊……
「哼，得了吧，我不再上當了！」就為了一句「漂亮姊姊」，她心軟放過他，還想把唐論嫁給他，才給自己惹來一堆麻煩。「林大礜，你要知道，你想實現的欲念會讓你付出極大的代價——」
「我願意，就算要減去十年壽命我也甘願！」林大礜對著空蕩蕩的病房咆哮。
「……你又忘記了，我早提醒你謹言慎行。想死，減十年壽命……這些話是不能夠隨口說說的。」
「我已經付出代價，還會不明白嗎？……但是比起和她分開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來說，減壽十年又算得了什麼？如果你能讓我待在她的身邊一個月的時間，我願意把十年壽命給你。」
「哈……林大礜，原來你是打這個主意？一個月！你想用一個月去挽回她的感情？你真是敢開口啊！你把我當白痴？」
「我只是想看到她，我保證和她見面的一個月里不涉入感情層面也不會踫她……和孩子，如果我做不到這點的話，和你的十年約定就當我輸了。」
「用十年壽命換取一個月的靠近？你還真是痴情啊，林大礜……」
「你同意了？」
「……林大礜，你可要考慮清楚，你真的能夠看著她，不訴說你的思念，你的感情，你真的能做到不踫她，不抱她和你們的孩子？你到現在還認為你們心有靈犀，她能懂你？……你就不怕她誤會你？倘若她還愛你，對于你再一次的靠近又離開……她這一次也該對你死心了，你甘冒如此風險？」
「……魚離水只有一死，我離開她身邊太久了……久到我已經無法呼吸，現在除了見她還有什麼可考慮？」只有回到她的身邊用力吸取氧氣，吸飽剩余見不到面的日子，他才能夠重新活下去。
「你就不怕看見她和那個年輕主廚手拉手，抱在一起？你能不當回事，不打翻醋壇子沖上前大打出手，在你的女人面前泄漏你的感情？」
「……你不是就愛看我痛不欲生嗎？」
「哈哈哈！那倒也是……想想那畫面是挺有趣的，既然你這麼愛自找苦吃……好啊，那你就去吧！」
病房里響亮著冷颼颼的笑聲，魔鬼的笑聲……從他抱著何必勤冰冷的身體，恐懼再也看不到她睜開眼楮時，他就已經認清自己的渺小，並且承認宇宙浩瀚存在無奇不有稀奇古怪的「東西」……而他又一次和魔鬼做了交易。
林大礜深深吸了口氣，手心早已冒了冷汗……他終于能夠見到那張圓圓滿滿的笑臉了
何必勤……他的西瓜皮，他的書蟲，他的書呆，他的女人……
勤，我好想你！
上部完，請看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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