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了。
隨著出嫁的隊伍來到西麝國,轉眼間竟然已經過了七年。
佟若愚看完了最後一卷奏本,合上本子,輕吁了口氣,抬起美眸,看見窗外夕陽西斜,漫長的一天又即將結束。
怎麼會是轉眼間呢?她勾起女敕唇,揚起一抹苦澀的微笑。
從出嫁的那一天起,過去的七年,漫長得就像是七輩子,才不過短短的七年,卻讓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活過了幾百年。
如果不是有雍綸那個小家伙,或許,她根本就沒有力量支撐自己活到今天,只怕早就放棄了吧!
想到了親生兒子,她唇畔的笑意更加深邃,溫暖的就像是春天的陽光。
但是,現實不容許她高興太久,她想到了這幾年與中原的爭戰不斷,兩國為了爭奪三岔堡這個軍事重地,已經好些年沒平靜日子了!
想必龍琛一定更憎恨她了吧!
因為再也容不了她,所以將她遠嫁北大漠,如今,只怕他已經太恨她,恨得容不了她存在于這個世上了吧!
忽然,門外的騷動打斷了她的沉思,佟基愚站起身,往外走了幾步,就見到莽古泰帶著幾個親信闖進來。
「你到底什麼意思?!」他氣急敗壞地吼叫。
佟若愚面對著眼前的凶神惡煞,唇畔依舊掛著恬淡的微笑,過了七年,她對于這種劍拔弩張的危險情況早就習以為常。
「到底發生何事讓王叔如此怒氣沖沖呢?」
「太妃殿下,你不要以為嘻皮笑臉的,本王就會被修鐵路唬過去,你自己心知肚明本王今天為何事而來。」
她頓了一頓,才笑道︰「是為了發派糧草的事吧!」
「沒錯!說什麼寬宏大量,不計前嫌,你擺明了還是要跟本王過不去,存心少派糧草,要讓本王的將士們捱餓打不了仗!」
聞言,佟若愚起初微怔了半晌,然後輕輕地笑了,彷佛她原本以為他要說的是天大的事,結果不過是一件小事。
「王叔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去年鬧了旱災,雖然今年落雨的狀況好些了,可是收成也不是太好,眼下西麝國到處都在鬧糧荒,我承認是向王叔的軍隊借了幾石米去賑濟,可是說起來,王叔的軍隊仍舊是發派到最多糧草的,想我麾下的軍隊士兵數量不比王叔的少,可是,卻比王叔的軍隊少領了三萬石的糧草,听我這麼說,王叔還是覺得我情有私心,趁機要報復七年前的舊怨嗎?」
「你——」
莽古泰一時說不上話,于情于理,他實在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再加上她的語氣雖然柔軟,但卻適時地提醒了他,在她手里掌握了比他更大量的士兵數量,如果雙方真的動了干戈,他也絕對不是佔上風的一方。
哼!當年他王史駕崩之後,要不是中原皇帝加派了十萬大軍在邊關虎視眈眈,他也不會輕易放棄強納這女人為妃,登基為汗的念頭!
佟若愚揚眸定定地看著莽古泰,她心里很清楚,當年,只怕她不是已經被莽古泰強納為繼室,就是已經因為不肯屈服而自戕。
她記得當初帶領大軍的人是容牧遠,在大勢底定之後,他從祈城給她發了一封書函,信里寫道听說她懷了身孕,要她好好保重身子,如果有需要他幫忙之處,只管開口。
但她不曾寫過只字詞組給他這位大哥,這些年來,兩國爭戰不斷,她唯一慶幸的是,她的軍隊從不曾直接正面迎戰過他。
「好,我說不過你的伶牙俐齒,咱們走著瞧。」說完,莽古泰重哼了聲,甩袖走人。
自始至終,佟若愚的臉上都掛著極和善的笑容,這時,她看見繼子汪罕從門旁走出來,似乎已經在門外待了一段時間,听見她與莽古泰在爭執,所以沒有出來露面。
「王子,不要擔心,不會有事的。」她對著他笑說道,聳聳縴肩,一貫的雲淡風輕。
汪罕走進屋里,遲疑了半晌,冷不防地大聲開口說道︰「請母妃給我軍隊,我要親自領兵打仗,不要再看王叔的臉色!」
「你想要帶領軍隊?」佟若愚沒料到他會突然做出這個請求,表情微訝。
「是,母妃,我今年就要滿十八歲了,想當年我父汗十七歲就帶兵打仗,我不能教人給瞧扁了。」
「王子,不是我不讓你帶兵,而是你仍舊需要磨練,等待時機一到,我會將手中的軍隊發還給你,你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鍛練自己的心性與兵術,並且耐心等待,母妃期待你能夠成為一位英明的大汗。」
「可是,大家都說母妃心里另有打算,說你想讓——」
「嗯?」佟若愚挑起眉梢,知道他接下來想說的話,「雍綸雖是我的親生兒子,但絕對不是我考慮中的繼位人選,關于這一點,你大可放心,讓你當上大汗,是你老汗王畢生的心願,你是他寄予重望的兒子,你要對自己有信心,也要相信母妃不會有偏私之心。」
「是,孩兒錯怪母妃了。」
「不打緊,只要你能夠體會我的一番苦心就好了。」佟若愚笑著說完,轉身走回書案邊,揚手如來侍官,仔細地將批好的卷軸交代下去,叮囑務必盡快交到各部官員手里。
就在她眼不能視的背後,汪罕仍舊是一臉欲言又止,他沒想到會踫個軟釘子,嘴上是服氣了,但心里卻是憤憤不平,他當然知道父汗生前最看重他這個兒子,但是,如果父汗仍在人世,見到次子雍綸生得聰明伶俐,哪怕不會改變主意?眼下各部首領誰都夸雍綸的資質好,如果他再不想辦法爭取表現的機會,只怕到最後登上大汗之位的人,不會是他!
深秋,楓葉紅極落盡,黃杏也別落了枝頭,眼看就要入冬,大地一片蕭瑟,這兩天,下了幾場雨,天氣冷得更快,透著沁進骨子里的寒氣。
湖畔的小亭里,也是冷風颼颼,龍琛躺在長椅上,雙手交握在胸前,斂眸看著湖水,過了久久,就像是入了定般,一動也不動。
葉總管在一旁張羅著火爐,就怕天氣太冷,凍著了主子,還不忘派人下去催促,快些把炖好的參湯送上來,好給主子暖身。
看著隨侍多年的老僕一刻也不停地張羅,龍琛無奈地揚起一抹輕笑,聳了聳肩,由得他去忙碌。
要是能閑著,葉總管也不想把自己忙得恨不能有觀音的千只手!這幾年,主子比以往都熱中于忙碌政事,吃睡方面一點也不注重,太醫也不只一次要皇上保重龍體,不宜再太過勞累。
但太醫說歸說,龍琛卻一點也沒將他們的話放在心上。
對他而言,這天底下能讓他熱中的事情不多了,這些年來,他的生活太過平靜,就像一湖死水般,激不起一絲波瀾。
剛才,幾個皇室兄弟進宮面聖,對于他這些年來放任容牧遠訓練鐵血黑騎一事頗有怨言,說那是正規之外的軍隊,不該凌駕在正規軍隊之上。
對于他們的抱怨,他只是靜靜地听著,直到最後,他的靜默讓他們認知到自己的自討沒趣,認分地告退。
「皇上,喝參茶吧!」葉總管捧來了一個小盅。
「嗯。」龍琛端起參湯,淺啜了兩口,便擺回托盤上。
「皇上,再多喝些吧!這樣奴才才好向太醫交待。」
「不喝了。」他笑哼了聲,站起身讓一旁的宮人披上暖氅,「回去告訴太醫,朕的身子沒有那麼虛弱,少喝幾口參湯死不了。」
「可是……」葉總管還想開口,卻被主子的瞪視給止住了,他在心里嘆息,打從七年前,主子從北方祈城歸來之後,就一直是這副德行,好像對于每在世上多活一天,他的不耐煩就多了一分。
說來諷刺,這些年,除了政務之外,還能讓主子感到激動的,是與佟主兒打仗,這些年來,中原與西麝國為了爭三岔堡這個軍事重地,一直都是互不相讓的,直到這兩年來,因為雙方傷亡不少,戰爭才稍歇下來。
「主子,起風了,咱們是不是該回養心殿了?」
「嗯。」龍琛頷首,深瞅了湖面好一會兒,才轉過身要走出小亭,就在這時,他的腳畔響起了一記清脆的砸地聲,他低下頭,看見了隨身配在腰側的麒麟玉佩躺在地上。
葉總管吃了一驚,連忙幫主子揀起玉佩,驚見湛藍色的絲繩就像被咬斷一樣,「皇上,這……?!」
龍琛拿回玉佩,攤在掌心細看著,他也看見了絲繩的斷面,心里也是感到驚訝,當初,皇女乃女乃在兩塊玉佩刻好之後,特地命人到處去尋找珍貴的天蠶絲,染成了湛藍色與紅色,分別給了他與若愚。
這種蠶絲極韌,編成絲繩之後,火燒不毀,劍砍不斷,匠工曾經笑說,就算經過千年,玉佩可能被粉碎了,這天蠶絲繩只怕仍舊完好如初。
但是,此刻不該斷的天蠶絲繩,卻斷成了兩半,龍琛擰起眉心,有一陣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揮之不去。
他大手握拳,緊緊地將玉佩握在手心,側眸沉聲對葉總管說道︰「立刻去找容大人進宮,朕要見他。」
經過這麼多年來,佟若愚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從前的老朋友。
她不知道龍琛心里在打什麼主意,竟然派遣容牧遠擔任使臣,來到西麝國替他傳達友善之意,而她就算覺得事情藏著詭譎,也沒有理由拒絕,畢竟兩國近年戰事平歇,拒絕了皇帝的好意,等于是不給他面子。
「牧遠大哥,好久不見了。」見到好久不見的兄長被領進佛齋,佟基愚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高興,上前迎接。
「是真的好久沒見了,若愚妹子,這些年你過得可好?你不在宮里,總是讓人覺得分外冷清。」
容牧遠上下仔細打量著她,她身著西麝國的冠服,配飾不是十分華麗,但是恰到好處地將她白淨秀麗的容顏襯托得十分典雅,他笑嘆了聲,心想主子嘴上沒說,心里應該是十分想見此刻的她吧!
「只是少了我一人,應該是無妨才對。」佟若愚淡淡地笑了,嫣然的笑容顯得有些悵然,「會覺得冷清寂然的,應該只有大哥一個人吧!」
「如果說還有另一個人比大哥更念著你,你只怕也不會信。」容牧遠緩慢搖頭,再嘆了口氣,「尤其是兩個月前的初八,恰逢是你二十五歲的生辰,大哥听說西麝國上下熱鬧歡騰,為他們的鳳殷太妃慶祝壽誕,足足熱鬧了大半個月,不過就在初八同一天,咱們中原皇宮里可是死氣沉沉,要是有人不知情,還會以為是宮里死了人呢!」畢竟主子一整天悶著不吭聲,還有哪個奴才快活得起來呢?
「他不是念著我。」她立刻就知道他所指的那個人,絕美的臉蛋瞬間覆上了一層冰霜,「他只是不想我過得太快活而已。」
說完,她伸手捻了一把香料,擱進了香爐里,看著裊裊白煙飄上,小爐里的沉香木屑燃出紅色的火光。
容牧遠看著她臉上冷若冰霜的神情,心里一凜,雖然他人在中原,但並不是說過她這些年來的經歷,喪夫,生子,與王叔莽古泰之間的斗爭,獨排眾議決定延後冊汗,多年來一個人獨攬大權,對于她一個弱女子而言,這七年的時間只怕難過得就像在面對老天爺的玩笑。
「好,咱們不說皇上,大哥想問,這些年來你過得還好嗎?」容牧遠臉上掛著笑意,其實,這才是他主子最想知道的問題,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應該……不算差吧!其實,我在這宮里的生活,並不如外人想象中精彩,總是一大清早就醒來,用過了早齋之後,便到朝堂上听取大臣的稟報,有時候要處理的事情一多,一整天都不得清閑,有時候真的得了清閑,卻只想一個人靜靜待著,常常一個人坐在佛齋里待上一整天,日子也就閑渡過了。」她柔女敕的唇畔淡淡地掛著笑,說得雲淡風輕,教人听不出她心里的無奈。
聞言,容牧遠好半晌沒吭聲,忍不住在心里嘆息。
他既嘆息也驚訝,皇上與她這兩個人,明明就相隔千里之遙,卻過著如此相似的日子,就像是身與影般,過著重迭而且重復的生活。
或許,不只是日子而已,在他們的心里甚至于可能想著同一件事情,只是沒讓任何人知道罷了!
一陣久久的靜默過後,佟若愚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京城里的一切……都還好嗎?」
「很好,這兩年江南谷物豐收,果子也生得極好,百姓們都說這是二十年少見的好年,他們都說這是老天保佑,是皇上對百姓的恩德感動了上天。」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若愚妹子……或許應該改口,喊你一聲太妃殿下……」
「還是喊我若愚吧!再不,喊我一聲妹子吧!牧遠大哥,好些年沒听見有人喊我這個名字,教我都快要忘記自己的閨名了。」
「是,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大哥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佟若愚揚起瑰女敕的唇瓣,淺淺地笑了,轉著回眸望向佛祖神像,眸底的笑意滲進了一絲苦澀。
無論她在祂的面前坐上幾個日夜,無論她多麼虔誠祈求,佛祖永遠都是沉靜如舊,總是沒告訴她該如何化解心里的悵恨。
她伸手從雕花木盒里捻起一把香料,擱進了香爐里,看著它們被紅色的火爐漸漸吞噬,燃起了裊裊清煙,一絲一縷,似有還無,彷佛她此刻內心的思緒,千絲萬縷,欲滅猶生。
「這幾年,大哥你應該還是常進宮吧!我想問……老祖宗佛齋前的那兩株娑羅樹長得還好嗎?」
原本,她不想問的。
但是,就在她還來不及阻止自己之前,她的聲音已經不由自主地滑出嗓子,佟若愚在心里覺得可笑,她甚至于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得到什麼答案。
雖然她與龍琛已經相隔千里之遙,但是娑羅樹卻仍舊依偎在一起,七年前,每每想起中原的皇宮之時,這就是她心里唯一的安慰。
「砍掉了,在你前來和親後不久,皇上就下令將它們給砍了。」容牧遠遲疑了好半晌,還是決定說實話。
聞言,佟若愚抿唇久久不語,她找不到自己的聲音,發不出半個字來,原本以為已經可以平靜看待的心,還是不受控制地漫過一陣如刀割般的痛楚,疼得她不自覺地伸手撫住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