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在哭,不是那種驚天動地的哀泣,只是靜靜地流著淚,可每一滴淚都像流星須落在他心口,灼得他發慌發痛。
她坐上開往花蓮的火車,他也跟著坐在她斜後方的座位。
她依然在落淚。
怎麼能這樣不停地掉眼淚?他覺得自己快被她的淚水給淹沒了,眼眸也跟著刺痛起來,視線迷蒙。
他不由得想起過去,回憶著與她相處過的各種時光,美好的、傷心的、折磨的、受挫的……想著想著,他難受地緊握拳頭。
好像,痛苦比快樂多,驚懼比平靜多。
他給她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生活?口口聲聲說要給心愛的女人幸福,他做到了嗎?
怪不得她會在他們結婚三周年那天,跟別的男人在一起……
促使他們離婚的導火線,會不會從一開始就是他自己埋下的?
四年來對她的埋怨憤恨,是不是都錯了?
想著,鄭雍不禁微微顫栗,一股難以形容的冷意竄上背脊。
或許,一切都錯了。
或許,當他執著于追求夢想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會失去自己最心愛的女人。
如果夢想的彼岸沒有她,即使他拚了命努力到達了又有何用?他不會再感受到幸福。
火車到站,鄭雍繼續在川流不息的人海里守護著前妻的背影,直到她上了開往飯店的交通車,他才頹然松了口氣。
她安全了。
可他的心,卻不再安全,因為他恍然領悟,自己再也沒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他的心,沒有歸屬。
大男人樂部最近氣氛很低迷。
似乎每個成員都有心事,程昭旭交往十年的女友某天忽然不聲不響地留書出走了,周在元和爺爺之間的關系越發緊張,面臨被逼婚的窘境,就連一向自命瀟灑的葉子航近日也遭女禍纏身,跟某個自稱「阿婆」的網友玩起打賭游戲,至于鄭雍嘛……
自從他和前妻再見面那天起,他一直是這副陰陽怪氣的狀態,嘴角那總是掛著的淡淡笑意完全消失。
「你總算也有笑不出來的時候啊!」葉子航意味深長地感嘆。
這感嘆听起來怎麼就那麼幸災樂禍呢?
不僅鄭雍本人眼角立即一抽,其他兩個大男人也深深覺得葉子航實在很白目,簡直欠扁!
「你們干麼一個個都這樣看我?我說錯了嗎?」葉子航承受眾人責難的眼神,堅決為自己辯解。「這對鄭雍來說是好事啊!他終于不再假惺惺地裝淡定了,你們不覺得值得恭喜嗎?」
「恭喜個頭!」
「一個人能露出真正的本性,才是真正地活著啊!」
「難道鄭雍以前算是個死人?」
「我看離死人也不遠了,至少是個機器人,每天除了工作工作還是工作,要不是我組了這個樂部拉他進來,我看他連這種每周一次的聚會都不會參加。」
「這麼說一切都要感謝你了?」
「當然!咱們今天能有這樣堅定不移、可歌可泣的友情,難道不是我這個創辦人的功勞嗎?」
沒有人回應。
周在元深思地拿手轉著酒杯,程昭旭無聊地嗑花生,鄭雍向酒保比了個手勢,又要了一杯雙份威士忌。
OK,對牛彈琴,他懂了!
是他太傻太天真,才會試圖教會這三根木頭明白何謂男人的浪漫。
葉子航閉嘴,忽然有種迫切的渴望想進網路聊天室找那個總能逗樂自己的阿婆聊天,他實在很好奇她到底是誰……
空氣又結凍了。
這回就連善于調劑氣氛的葉子航都懶得開口,四個大男人排排坐在酒吧角落一張L字型的長沙發上,默默喝酒。
時間一分一秒地煎熬著,酒吧內放送著輕柔的Loungemusic,藍光氤氳地折射,映著四張各有千秋的男性臉孔,惹來不少女性仰慕的注目。
「決定了!」程昭旭驀地砰一聲放下酒杯。
其他三人狐疑地望向他。
「我要去把江丹琳找回來!」他像發表什麼重大宣言似的,表情十足認真。江丹琳,就是他無故出走的女友。
「我也決定了。」周在元跟著放下酒杯,俊美到不去演吸血鬼可惜的一張臉漾開令人捉模不定的笑意。
「你決定什麼了?」葉子航好奇地問。
「結婚。」簡短兩個字丟出來,眾人驚駭地倒抽口氣。
「你不會吧?」葉子航翻白眼。「你爺爺要你結婚只不過是用來脅迫你的手段,你還真的要听他的話?而且話說回來,你連個對象都沒有呢!跟誰結婚?你愛的女人都已經……」他驀地頓住,自覺闖了大禍似地連忙伸手掩嘴。
見他一臉無辜,鄭雍和程昭旭撇撇嘴,責怪他哪壺不開提哪壺,周在元本人倒是沒什麼表情,唯有眼神更深沉了幾分。
「對象,找就有了。」周在元語氣清淡,仿佛關乎終身的婚姻大事對他而言跟上超市買菜沒有分別。
也是。反正已注定無法與真心愛戀的女人結合,那跟誰結婚不都一樣?
葉子航幽幽嘆息,程昭旭一向認為個人造業個人擔,對好友的決定完全沒意見,只有鄭雍微微蹙眉。
葉子航瞥見他憂郁的表情,以為他不贊同。「過來人有什麼話想說?」
「什麼?」鄭雍愣了愣,一副恍然醒神的模樣。
「你在發呆?」葉子航訝異。「我還以為你是不贊成在元想隨便找個女人結婚的決定呢!」
鄭雍聞言,轉頭對周在元嚴肅警告。
「結婚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眾人側過耳朵,正準備認真聆听曾經婚姻失敗的他分享寶貴經驗,沒想到他卻是霍然起身,氣勢凜冽地走向酒吧另一頭,展臂托住一個剛剛走進來坐下的男人,嘴角切開銳利的弧度——
「好久不見了!Jason,還記得我嗎?我是羅愛理的前夫。」
「原來你跟愛理離婚了。」
名喚Jason的男人是羅愛理在北京某間公司打工當助理時認識的部門主管,也正是在他們結婚三周年紀念日當天,跟她約會的男人。
至今鄭雍仍深深記得那個飄雪的夜晚,他眼睜睜地看著對街那一幅擁抱的剪影,就好似拿火鉗在他腦海,烙下了磨滅不去的印記。
當時,他像頭受傷的野獸,毫無理性地迅速沖向兩人,將妻子從那個陌生男子的身邊拉開。
他表現得像被戴了綠帽的丈夫當場捉奸,風度盡失。
愛理解釋事情不像他想的那樣,可當他追問究竟是什麼原因她必須和另一個男人擁抱時,她又說不出口。
隔天,她便提出了離婚的請求,要他簽下離婚協議書……鄭雍陰郁地尋思,也不打擾他,兩個男人各自離開朋友,相鄰坐在吧台邊,進行私密談話。
這段談話對鄭雍來說很困難,但他想,總有一天他必須弄清楚當年的真相,即使真相非常殘忍。
「……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沉吟許久,鄭雍終于沙啞地開了口。
Jason興味地瞥他一眼,笑了笑。「想問我跟愛理的事,對吧?」
他沒答話,抿了抿唇。
Jason打量他數秒,舉杯喝了口酒。「听說你現在很成功啊!這幾天我來台灣出差,到哪兒都听說你的事,好多公司都想跟你們DreamDriver合作。」
鄭雍蹙眉,他並不想討論這些,就算他如今功成名就,跟這男人炫耀或分享也沒意義。
他沉下臉。「我只想知道,你跟愛理究竟怎麼回事?為什麼你跟她沒在一起?」
Jason聞言,吃驚地挑眉。「為什麼我要跟她在一起?」
鄭雍沒料到自己會听到這樣的反問,胸口瞬間怒火翻揚。這是什麼意思?所以這男人當年純粹是玩弄愛理?
「喂喂!你可別胡思亂想,這誤會可大了!」Jason見他神色不妙,連忙坐正身子,表情嚴肅起來。
「我承認當年我是挺喜歡愛理的,但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那是怎麼回事?」
「她那天……就是想跟我借錢而已。」
「什麼?」鄭雍一凜,意料之外的答案如雷電劈中了他,教他一時之間腦海空白。「她跟你借錢?」
「嗯,借兩萬人民幣。」
兩萬人民幣,換算現在的匯率將近台幣十萬元左右。鄭雍木然地計算著,有股不祥的寒意逐漸攀上背脊。
「我看她求得可憐,就跟她說我可以借她,甚至給她都無所謂,只要她答應跟我約會一次。」
鄭雍無言地听著,寒意從背脊滲進體內,一點一點地凍結。
「所以那天晚上我們就有了一頓浪漫的燭光晚餐,你不知道她多可愛!連點個牛排都小心翼翼的,怕我覺得太貴,唉,她好像很久沒吃到什麼好料了,那天我看她吃得開心,我也挺高興的。」
別說了,他不想听。鄭雍緊緊捏握雙拳,指節用力到泛白。
「送她回家時,她堅持只能送到巷子口對面,我讓她下車,看她一副很冷的樣子,就忍不住抱了抱她……」
「夠了!」鄭雍嘶聲制止。
Jason轉頭看他,閃爍不定的眼神也不知是揶揄或同情。
「鄭執行長,兩萬人民幣想必現在的你根本不看在眼里吧!可當年你老婆就是因為這兩萬塊跟我換了一次晚餐約會,你覺得怎樣?」
他覺得怎樣?他想殺人!
殺了自己。
「希望你跟愛理離婚不是因為她那天跟我約會的事,其實我們那天根本也沒做什麼,她沒給我任何機會,而且那些錢她後來也從台灣匯還給我了,一毛都沒少。」
他的前妻,不但為了他借錢,甚至在他們離婚後還自己默默把錢還了。
而他竟然誤會她是紅杏出牆!
他做了什麼?鄭雍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心海波濤洶涌,卷起千堆雪,他快瘋了!想起這些年來他的妻是如何熬過這所有的苦楚,他恨不得殺了自己!
他沒有資格責怪她,甚至沒有資格責怪乘機提出那種約會交易的Jason,一切都是他的錯。
是他,重重傷了她,傷了自己最心愛的女人。
鄭雍全身冰冷,在事業上自信滿滿、沖勁十足的他,如今面臨感情問題,只覺得茫然而無助。
他,該怎麼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