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李君棠整晚沒有睡好,早上用過膳,就兩手背在身後,站在檐廊下,仰頭望著天井上方,似乎有什麼心事。阿通問了幾次,都問不出結果。
「爹!」元元牽著母親的手,走了過來。
他模了模女兒的頭,然後看著怡芳。「爹有點事要跟你娘談一談,你先進去,待會兒爹再教你拿筷子。」
元元便听話地進屋去了。
「五爺要跟我談些什麼?」怡芳問。
「以後每個月我都會派人送銀子過來,讓你和元元吃穿無虞。」李君棠想了一夜,只想到這個辦法。
面對他的這番提議,怡芳有些訝然。
怡芳可沒有忘記阿朱說過,李家的經濟大權掌握在誰手中,幾房兒子、媳婦也只能乖乖听話,不然一個不孝的罪名落下來,誰都討不到好處。
「就算五爺願意拿出銀子來接濟咱們母女,錢又從哪里來?還有,令堂會答應你這麼做嗎?令堂從頭到尾都不曾喜歡過我和元元,又豈會在乎咱們母女的死活?」她不得不點出其中的利害關系。
「我會想出辦法來的。」自從意外發生之後,李君棠還沒有機會弄清楚自己手頭上可以動用的銀子有多少,還有他的月錢分例,他回去之後要先辦這件事。
她有些于心不忍,但還是強迫自己把話挑明,道出現實的殘酷面,好讓李君棠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看來五爺真的把過去的事全忘了,每回手頭緊,或在外頭喝酒吃飯,你都是跟令堂伸手要錢,從來不曾自己賺過一文錢,又豈能負擔得起我和元元每月的吃穿用度?令堂是否會以為咱們母女是故意在五爺面前扮可憐,好敲詐銀子,到時上門興師問罪,別人又會怎麼看待我們?」
這番話一針見血,正中要害,讓李君棠的俊臉陡地發白,踉蹌地往後退。
原來他還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大少爺,他不禁看著自己的雙手,沒有一個繭,皮膚也比其他男人還白,難怪曹氏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李君棠羞愧到無地自容,他又憑什麼要曹氏跟自己回到李家?他連女兒都有可能保不住,更何況是她?
「五爺有這個心就夠了,讓一家人都吃得飽,是我一個人的責任,我會自己想辦法。」怡芳希望這個教不會太重,他還承受得住壓力。
待她走出垂花門,來到前院,就見老邱和寶柱正忙著堆肥,先把廚余倒進麻布袋,再摻米糠和泥土下去混合,便站在旁邊監督。
一臉沮喪的李君棠還是不由自主地跟在她後頭,過去不曾正視過的問題,如今卻被迫去面對它,他整個人慌了、亂了。
怡芳在一旁指導。「……要切小塊一點……」
听到說話聲,李君棠把思緒拉回眼前,瞟見擺在地上的兩只木桶,里頭裝了一些很像餿水的東西,他感到大惑不解。
「這是什麼?」他明明知道,卻依舊想問。
怡芳一面檢視廚余的分解狀況,一面回答。「這是人家不吃或是腐壞的蔬菜水果,我讓他們挨家挨戶要來的,可以用來當作肥料。」
「肥料?」他還是不懂。
「做成了肥料就可以用來種菜,也算是物盡其用……」怡芳一並跟他解說如何用廚余來堆肥。
李君棠听得一愣一愣的。「這就是你說不會臭的肥料?」
「沒錯!」怡芳說道。
他還是很懷疑。「這真的可以拿來種菜?」
「總比用人和家畜的糞尿做肥料來得好。」她失笑地回道。
「不要告訴我……」李君棠捂住口,有些反胃。
怡芳笑睨他一眼,這些大戶人家的公子少爺應該沒見過人家種菜,要是看過,只怕以後都不敢吃了。
「這不是五爺該來的地方,你還是回屋里去,免得弄髒袍子。」她淡嘲地說。
只見他突然卷起袖口。「我也來幫忙。」
「五爺,這可是下人干的粗活。」怡芳又故意嘲謔。
李君棠不想被看扁了。「你都能做,我當然也可以。」
「那就有勞五爺和寶柱一起把這兩只麻袋搬到陰涼處擺放,避免淋到雨……」怡芳言笑晏晏地使喚。
李君棠才試著要搬起麻袋,卻沒想到這麼沉,對從沒干過粗活的他相當吃力。
她有意無意地譏刺。「我看五爺還是不行,不如讓老邱……」
「我搬得動。」李君棠從齒縫中迸出聲音,便和寶柱將兩只麻袋都搬到指定的地點,才一會兒工夫,他就已經滿頭大汗。「還要做什麼,就一並說了。」
「那麼就再把這些餿水倒進麻袋,和米糠混合,要是五爺覺得味道不好聞,還是讓寶柱……」她刻意拖長尾音。
「要是真的難聞,閉氣就好。要怎麼做?」他粗聲地問。
于是,怡芳笑吟吟地教他堆肥的步驟。「……五爺做得很好,一教就會,只要再過二十天,就可以用來施肥了。」
被她一夸,李君棠有些飄飄然,覺得流一些汗水也值得了。
「咳!這樣就好了?」
她淺笑盈盈地回道︰「是,這樣就完成了。我已經讓鳳姐煮了鍋綠豆湯,叫阿通去廚房端一碗,可以消消火氣。」
見她對著自己笑,李君棠心髒又沒來由地漏跳好幾拍,臉孔也跟著發熱。「就只有綠豆湯?我可是一個月付十五兩銀子。」
「還有隔壁邢家大太太派人送來的兩塊芙蓉糕,我舍不得吃,就讓五爺當作點心,記得分一塊給元元。」她本想都留給女兒的。
李君棠差點就要說「不過是芙蓉糕,有什麼好舍不得,要吃多少我去買」,可是想到曹氏方才說過自己不曾親手賺過一文錢,全都是跟家里要的,根本沒有資格說大話,他只得把話又吞了回去。
「那種女人家愛吃的東西,你和元元留著吃就好了。」他應該早點認清現實,沒有本事就別夸耀,那只會讓自己出盡洋相。
她只好叮嚀地說道︰「那就請五爺看著元元,不要讓她吃太大口,免得噎著。」
事關女兒,他很認真地頷首。「知道了。」
待李君棠走後,她還待在原地。
從他和女兒相處的狀況來看,怡芳願意相信這個男人有朝一日可以成為一個好爸爸,會出自真心疼愛元元,會為女兒爭取該有的權利;至于好丈夫,可就還差得遠了,至少要讓女人覺得能夠依靠。
現在的他還不行。
又過了一刻,沈老爹真的依約來了。
「如何?」怡芳把已經發酵的自制肥料拿出來給他看,接著告訴沈老爹她打算如何在家中種菜,希望對方不是頑固保守的人,若他無法接受新的事物,那要說服他可就比登天還難。
沈老爹從來沒听過這種方法,簡直匪夷所思。
他捻著胡子,沉吟了半天,總算點頭,覺得這個辦法可行。
「反正我這個老頭子成天只是打瞌睡,也沒別的事可做,就照你的意思先種種看,要是真的不成,再想其他的辦法……二姑娘想種些什麼菜?」
她立刻轉憂為喜。「種些莧菜、韭菜、辣椒和萵苣應該不會太難,還有平常吃的野菜,像是馬齒莧、薺菜之類……」
沒過多久,一老一少便熟稔起來,沈老爹天天往曹府跑,和其他人打成一片,不由得便將絕活傾囊相授了。
☆☆☆
七月初,立秋
那天被怡芳意外救了一命的嬰兒母親,偕同當木匠的丈夫來到溪東街,找到曹府,還特地送了一只自己養的雞。
怡芳盛情難卻,只好收下謝禮,不忘叮囑這對頭一回當父母的年輕夫妻,不要讓孩子趴睡,以免窒息,也不要讓他跟大人同床,熟睡之後大人可能會壓到嬰兒,還有喂完了女乃,要先輕拍孩子的背部,等他打嗝之後再放到床上,才不會噎住等等。這不只是出自自身的經驗,也包含嬰兒最常猝死的原因,至于其他更復雜的注意事項,就不是她這個當過護士的人能幫得上忙的。
嬰兒父母千謝萬謝,總算回去了。
「二姑娘懂的還真多。」正好也在旁邊的鳳姐贊佩地說。
她干笑一聲。「我到底是個當娘的人,加上以前曾听娘家的長輩聊起,所以知道的比別人多一些。」
「唉!」鳳姐突然很羨慕。「我這輩子是沒機會當娘了。」
「鳳姐這麼會做菜,能娶到你的男人才是有福氣,一定可以遇到好姻緣。」怡芳心想她若生在現代,肯定很多男人搶著要。
鳳姐摀著嘴巴,笑不可抑。「只有你會這麼想。」
「只要鳳姐想嫁,我馬上把村子里的媒婆請來……」
「二姑娘可別這麼做,羞死人了……」
兩個女人聊得起勁,並沒有注意到站在東廂房外頭檐廊下的李君棠,把這一切從頭看到尾。
就算曹氏被夫家休離,沒有男人可以依靠,她還是能讓自己過得很好,更不吝于去幫助別人,令人不由得生起敬佩之心,這樣的女子真是世間少有,也不是每個女人都有辦法像她那麼堅強。
曹氏不但沒有一臉哀怨地指控他的無情,反而堅強地面對不堪的棄婦命運,不只把這座宅子打理得很好,尤其是她護衛女兒的姿態,連他都感到汗顏,原來自己是如此欣賞她的這份堅韌。
像她這樣的女子,任何聰明的男人都不該錯過。
他當初真的不該放手。
「五爺?」怡芳聊到一半才看到他。
他清了下嗓子,從檐廊下走出來,鳳姐福了個身,便回廚房去了。
怡芳上下打量著他。「五爺怎麼會這身打扮?」
「我只是听寶柱說需要人手幫忙整土,所以就先把衣服換了。」他月兌下長袍,改穿上衣和褲子,才方便做事。
她都還沒開口,這男人就已經自動要幫忙了,光是這一點,她就認為他還有可取之處。「整土很費力氣,我可不敢煩勞五爺。」
「你就當作是給我一次機會。」李君棠望進她的眼底,非常認真地說。
只要你肯給我機會,我一定會努力的。他在心里這麼想。
不知怎麼,這句話讓怡芳產生一種錯覺,他們談的好像不是同一件事?
被李君棠這麼嚴肅地盯著,還是頭一次,讓她不知不覺地想要去相信。「那麼整土的工作就有勞五爺幫忙了。」
李君棠咧開嘴角,笑得像個孩子。「我這就去。」
看著他走出垂花門,怡芳也跟著緩緩揚起嘴角,當她意識過來後,連忙收起笑靨,心想他距離好丈夫這個遠大的目標還很遙遠,她可不能松懈心防,要更嚴格地要求他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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