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礎洋和她約了三天以後。
盡管沒有必要,那天杜樂茵還是和同事調了假。她很早就起床,把剛搬進來住的這間屋子從頭到尾清理了一遍,拿著一塊菜瓜布,把每一塊磁磚都仔仔細細地擦了,直到發亮為止。
她不嫌累,這兒是屬于她的城堡,沒人可入侵,她把自己所有的心神精力全心全意貢獻給它,至少這一次,她不用擔心真心白費。
打掃好了,她給陽台的花盆澆了水,幾朵小白花迎風搖曳,很是惹人憐愛,她用手撥弄,勾了勾唇。當初買這盆花的時候是希望簡礎洋也可以看見花開的樣子,沒料兜了一圈,終究還是無緣。
晚上七點,杜樂茵來到簡礎洋預約的餐廳,侍者領她進去。
只見他早已候在那兒。他服裝正式,一身深灰色西裝搭配酒紅色領帶,頭發梳理得十分整齊,襯托出他剛凜五官,比平時上班還要更出色幾分。
他正和一旁的領班交談,黑亮的眼注意到她,便轉過頭朝她這兒一笑。「你來了。」
「嗯。」杜樂茵掩住自己猛然失序的心跳,淡淡地走了過來。
簡礎洋很忙,但他一向有個優點,就是絕不遲到,即便真臨時有事也會提早通知,不會教人白等。
「吃什麼?」他把Menu遞給她,似乎打算吃飽了再談。
她沒異議,想兩人確實好一陣子沒這般平平靜靜地吃過一頓飯了,往後……機會應該更少。
她點好東西,發現他盯視自己的目光直接得有些……逼人,只得喝水掩飾,裝沒知覺。
今天,她希望能給兩人的關系做個明確的收尾。
簡礎洋並未急著交談。他開了一瓶酒,酒香醇烈,單寧厚實,看得出是頗有年代的好酒,這時,忽然有個穿著花稍西裝的男人朝他們這桌走過來,頭頂上還戴了一頂夸張的黑色禮帽,教杜樂茵一時傻眼。
「美麗的女士,不介意我為你們做些余興表演?」對方一揖,手里捧著一束鮮紅玫瑰,模樣像是小說漫畫里出現的魔術師。
她知道有表演者會跟餐廳合作,在顧客的桌邊做些節目,收取小費,但從沒遇過。
她好奇地眨了眨眼,看向簡礎洋,見他沒反對之意,想想也好,省得兩人相對無言,徒留尷尬。
她朝那人點點頭。「好,麻煩你了。」
男人一笑,開始表演起來,他動作靈巧,從手里變出一朵一朵的花兒,各式各樣眼花撩亂的小魔術很討女性喜歡,杜樂茵連同別桌的顧客都看得目不轉楮。男人走到簡礎洋那兒,道︰「請這位先生將雙手借給我。」
一向不大喜歡這種事的簡礎洋難得配合度很高,他伸出雙掌,在魔術師的指示下攤開平放,再彎指相合起來。魔術師在他手邊比劃一會兒,忽地打了個響指。
「一、二……三!」
「嘩——」全餐廳的人都被這一幕給吸引,粉色氣球綁著蝴蝶結乍然展現,如夢似幻。
杜樂茵傻了眼,看向面前的男人。只見他張開的手心里躺著一朵白色玫瑰,短短的一截綠睫上戴了銀白色的瓖鑽戒指,兩相輝映,扎得人頭昏眼疼。魔術師不知何時退到了一旁,換上的是小提琴現場演奏門德爾頌的(結婚進行曲)……
到這地步,她再傻,都明白是什麼了。
不會吧……
簡礎洋起身,拿著白玫瑰和戒指,在她面前站定。「上次是我說得太簡便了,所以這次我想正式一點——樂樂,嫁給我好嗎?」
杜樂茵怔了。
她睇向那一朵朵白玫瑰,那是她最喜歡的花,被放在她最喜歡的人手里。他的指掌依舊寬厚、有力,曾經,這一雙手給過她各種各樣不同感受。杜樂茵抬眼,看見了他又黑又深的眸,時光仿佛倒流,回到兩人初遇的那一天,她想起那天正是陶蜜亞結婚的日子,他那般黯然神傷、借酒澆愁,原來……
四周人注意到這一幕,在一時的驚訝過後歡騰起來,有人鼓掌,有人喧鬧地嚷著︰「答應他!答應他!答應他!」聲音越來越響,響得杜樂茵逐漸麻痹了,渾身的顫抖靜止下來,她默默接過簡礎洋手心里的戒指,感受到指尖的冰冷。
「吃飯吧。」她只淡淡說了這一句。
「樂樂?」簡礎洋隱約察覺她反應不對,至少不是一個女人接受自己心愛男人求婚後該有的樣子。
但餐廳上下卻因女主角的首肯沸騰起來,旁人鼓掌、叫好,甚至還有熱情些的前來敬酒祝賀,連餐廳經理都過來給他們獻了一束花。「祝福兩位百年好合。」
這一來一往間,就讓他忘了追究杜樂茵的情況。反正她已收下戒指,代表同意,那麼剩下的應該都只是小問題……
想著,簡礎洋這段日子里的郁悶也就消了許多,盡管安排麻煩,其間也沒少受旁人調侃,可眼下的結果令他覺得值得,連平日不大踫的酒都多喝了兩杯,導致無法開車回去。
兩人走出餐廳,簡礎洋準備叫車。「我先送你回阿銀那兒,這兩天有空把行李整一整,我周末接你回來。」
杜樂茵在他後頭,始終沉默,他回過身來,不解。「樂樂?」
隨即,他愣住了。
「還給你。」杜樂茵走上前,從口袋里把那枚戒指掏了出來,在他還不及反應前,拉過他的手,將之置放回上頭。「剛才在餐廳里太多人,我不想……讓你失了面子。」
這話說得很白,加上她歸還戒指的動作,已是明確的拒絕。
簡礎洋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眉宇擰起,這絕對大大超過他認定的鬧脾氣的範疇了。
杜樂茵收回手,清明如水的眸子里,沒有喜悅沒有感動,甚至連一點美好的情緒都看不見。指尖冷涼,她把手插入口袋里,踫觸到那朵玫瑰,不禁笑了笑。「我們家包含我在內,一共有三個小孩。」
簡礎洋不明所以。
「我爸媽感情很好,他們年輕時互相一見鐘情,一眼就認定對方,至今快三十幾年,依舊恩愛……听起來很不可思議對不對?但我們家的小孩都相信,覺得第一眼看見的東西往往才是真的,因為等看了第二眼、第三眼,很多時候,就不是那麼純粹了。」
說到這兒,她看向簡礎洋。「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蜜亞的婚禮上。」
簡礎洋斂眉思索,他不記得。
杜樂茵不意外。「我知道你不記得,當時你喝醉了,在涼亭那里,我出來透口氣,剛好遇見你,你叫我過去……然後笑了,你笑得讓我很心疼,好像需要安慰,我明明意識到這樣太危險,還是控制不住走過去,你就把花別在我頭上……那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了。」
現在想想,是她自己陷入太快,喜歡上一個人為另一個人黯然神傷的樣子,造就今天的結局。「後來在蜜亞的Party上再遇到你,我真的以為這是命中注定……呵呵,很幼稚,對不對?」
講著,杜樂茵也有些不好意思。她眸光越發黯淡,沒人可以理解,那種相信了一輩子的東西……就在眼前瞬間傾毀的感覺。
她深呼吸,忍住那碎心疼楚,開口。「你在醫院里跟蜜亞的對話,我听見了。」
「……」
簡礎洋瞬間無語。有一種什麼東西被人瞬間抽空的感覺,使得身體內一陣 啷 啷地響,一口氣積在胸口,吐不出、收不回,不上不下,教人難過。
他沒想到……
「記得我唱的那首歌嗎?‘不要我的我不要,不愛我的我不愛……’礎洋,不愛我的我不愛,戒指還給你,我們……好聚好散吧。」
杜樂茵本以為自己說這些話,會說得很辛苦。
但意外地,其實很平靜,好像真正傷心欲絕的自己被關在另一個很遙遠的地方,現在由另一個不知名的人操縱了她的身子,代替她將這荒腔走板的戲碼收尾。
她本來不想說的。
想就這麼自然而然地離散,說是感情淡了也行,一方面是不想大家往後見面太難看,另一方面……是她自己也不想面對,原來一年多的美好情節,全是建立在她單方面的愛戀之下。
如今被他這般求婚,她只覺一盆冷水兜頭而下,荒謬、可笑……杜樂茵睫毛有點濕,她眨了眨眼,忍住那股心酸淚意,重述道︰「礎洋,我們好聚好散吧。」
她準備離開,卻被人捉住了手腕,她遲疑地轉身,看見簡礎洋在黑暗里顯得迷茫扭曲的臉。他開口,向來沉穩的聲音竟顯得顫抖而破碎。「不是……樂樂……不是……」
「不是什麼?」杜樂茵看著他,濕潤的眼是那樣清明澄淨,教人吐不出一句虛假的謊言。
沉默間,簡礎洋看見她眸心底微弱的光,一點一點地黯了,消沉……消失,一片死寂。
取而代之的,是淚。「我覺得自己好惡心,居然真的希望你騙我一輩子……我好想把這一年的回憶都忘了,那一點都不美好,我好痛苦,痛苦得快死了……」杜樂茵最後一點殘余的期待沒了,一把推開男人,搭上等候多時的出租車。
她報上地址,淚流滿面。她從口袋里掏出手,那朵白色玫瑰早已被她揉得破碎,一如她那卑微的對愛的向往。也好,她情願什麼也不留下,再也沒有,什麼牽掛……
「如果我還有哀傷,讓風吹散它……」她握緊了玫瑰。從此,她和那個人,再什麼也不留了。
簡礎洋杵在那兒,真的呆了。
「你在醫院里跟蜜亞的對話,我听見了。」
「不愛我的我不愛,戒指還給你,我們……好聚好散吧。」
而最後一幕,是她再沒遮掩的淚。「我好想把這一年的回憶都忘了,那一點都不美好,我好痛苦,痛苦得快死了……」
他不知道……她居然都知道了。
事後回憶,他根本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回家的。
先前在餐廳里喝了酒,加上自以為是的喜悅令他頭腦呈現難得的空白狀態,眼下卻似被一口氣抽干。他倒臥在客廳的沙發上,木然地瞥向陽台,那兒原先置放著幾盆花,他不清楚花名,想當初買的時候。她在花市里挑了很久,笑問他。「你喜歡什麼顏色?」
他不置可否,隨口答。「黑白灰。」
杜樂茵听了一怔,噗哧一笑,隨即好氣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你叫我到哪里去找黑色跟灰色的花啊……好啦,就只能買白的了。」
後來那盆小白花開了沒,他不記得,也沒注意,現今看來,已是無緣得見。
思及此,他整個人僵在那兒,像具尸體,連呼吸的方式都忘了。
他好一陣子動彈不得,半點聲音都沒發出,隨即像是想到什麼,猛地起身走至臥房。自從少了她,床被就沒一天是整齊鋪好的,但這不是重點。他倒臥在床上,一把扯過了棉被,猛地意識到不對——在他前往機場前,杜樂茵看著窗外,淡淡說了一句話。
「真好,看氣象報告說,這周都會是好天氣。」
當時他沒放在心上,但現今想來,她極少出門,平日又長時間窩在建築物里工作,哪會在意天氣好不好?
她是預謀的……全是預謀好的……
她把家里每一處屬于她的東西全清干淨了,包含棉被枕套,重新洗滌,吝嗇得一點氣味都不留下。他渾身冰冷,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打開她的儲物櫃,里頭堆了各式各樣的物品,有些他記得,有些他已忘記,但全都是他送給她的……
她沒一樣帶走。
她曾在他送她禮物時說︰「礎洋,我真的不需要這些。」
「那你需要什麼?」
她笑了笑,眼楮里的光如黑夜星辰。「我需要的……你已經給我了。」
不,他沒有給她。
因為給不了,不敢也不舍得給,所以只好拿其他東西作為補償,他分明是經商的,怎就忘了天底下從不存在不公平的交易?即便有,那也不可能持久,他妄想用虛假的一切換取另一個人的真心,如今淪落到徹底失去的下場,實屬活該,怪不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