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銀杏轉黃,一陣風吹來,金色的葉片飛落,宛如黃金雨。昨天的風刮得急,將枝頭上葉片吹落了大半,今天清晨,梅宛如一覺醒來,才剛梳洗過,就被雍綸給命人接來了這里。她靜立在樹下,感覺風兒拂來,耳邊听見了葉片飛落的聲音。
「扶好朕的肩膀,別跌跤了。」
「嗯,我知道。」她微笑點頭,縴手按在雍綸厚實的肩膀上,此刻他正蹲在她的面前,替她月兌去繡鞋,直到兩只鞋都被月兌掉交給一旁隨侍的閩兒。
「原本想連襪套都幫妳月兌掉,不過,雖然今兒個天氣晴朗,但起風時還是挺寒的,所以咱們的襪套還是穿著吧?」雍綸笑著站起身,拉住她方才按住他的縴手,「牽著朕的手,讓朕帶著妳走。」
「咱們要去哪兒呢?」她眸光茫然地看著前方,神情有些迷惑。
她臉上的表情從迷惑轉成微笑。「都是銀杏的葉子,是嗎?」
「是。」他笑著溫柔回答她。「那會是黃澄澄的,很美麗的金黃色。」一抹笑靨在她的唇畔如花兒般綻放,就像是個純真的孩童一般,她半瞇著笑眼,在腦海中想象著美景。
「是,就像妳說的一樣,是黃澄澄的,很美麗的金黃色。」
「我感覺到了,我可以想象,我听見了鳥兒歡愉的叫聲,牠們一定在枝頭上跳躍飛舞著吧!還有拂在我臉上的冷風,一定又有美麗的黃葉被它吹落了,是不?」
「是,葉子就像雨一樣飄了下來,在妳的身上,在朕的身上。」
「嗯,還有溫暖的陽光……」說著,她輕合上長睫,閉起眼眸,感受著陽光照在臉頰上的暖意,「我看見了,皇上,我看見了秋天,它現在就從我的眼前悄悄的走掉,我看見了,在心里清清楚楚的看見了,謝謝你,謝謝。」
他揚起一抹微笑,低頭吻著她潔白的額心,以最溺愛的眼光看著她,想起了昨日他在佛前的祈求。不同于母妃多年來禮佛的誠心,他一向都不是佛祖跟前虔誠的信徒,也曾為了宛如的遭遇而怨恨老天爺的殘忍,但是,也為了她,他許下了生平唯一而且重要的諾願。
他對佛祖許下了心願,承諾他會當一個好皇帝,為天下蒼生造福,如果,他真的做對了,那麼,他所做的每一點一滴的好,都請妳回施到宛如的身上,他要她身體康健,他要她長命百歲,他要他們白首偕老。
而這時在他的心里,也下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也知道,要達成這件事情,需要有另一個人的幫忙……
生平第一次,在見自己的親生爹親時,雍綸的心里會感到忐忑不安。在說出自己的決定之後,好半晌,他屏息等待著父皇的反應,他的心里不無期待,卻不敢奢望可以得到肯定的回復。
「既然你心里已經有了決定,還來見我做什麼呢?」龍琛坐在太師椅上,單手支頤,笑視著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兒子,微笑的老練眼眸里有著一絲深沉。
在他的心里感覺到難得與訝異,生平第一次,他在這個兒子臉上看見了不安與窘迫,這是他多年前渴望而不可得的,但是如今親眼見到,他只覺得心疼而且不舍。
「朕想得到父皇的支持,如果您能夠站在兒臣這邊,支持兒臣的決定,那麼,朝廷的反對聲浪便不足為懼。」雍綸按捺住心里的激動,他早就知道可能會得到父皇的冷嘲熱諷,心里早有準備。
「你這算是在求父皇嗎?」
「是。」雍綸說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遲疑。
而他的篤定倒是讓龍琛好半晌反應不過來,他怔愣地看著兒子,一瞬間,他的眼底閃過了不敢置信的訝異光芒。
二十年!已經整整二十年了!
這二十年來,他們父子之間的沖突早就已經是家常便飯,見怪不怪了!但是,在他們之間,卻從不曾上演過和解的戲碼,龍琛斂眸苦笑,這一刻,他的心口涌上說不出口的百味雜陳。「既然你知道朝廷會有反對的聲浪,想必你心里也知道這個決定會造成的後果,你真的仔細想過了嗎?」
「是,想得再清楚不過了。」
「就算是遭到臣民們的反對,你仍舊不改初衷?」
「我對她的心意,絕對不會改變。」雍綸頓了一頓,深邃的眼眸深處難掩失落,嗓音輕沉道︰「如果父皇不肯答應,兒臣也絕對不會見怪,畢竟,這些年來,朕真的不是一個好兒子。」
「不,我怎麼會不肯答應呢?」龍琛聞言朗笑了起來,他站起身,走到兒子面前,這一刻,在他的眼底充滿了身為父親的驕傲,二十年來,這一抹驕傲首次出現在他的眼底,「是,你真的不是一個好兒子,否則也不會挑有求于人的時機才來向父皇求和,如果要說我有什麼不滿,大概就只有這一點吧!」
「父皇?」雍綸揚眸愣愣地看著親爹。
「我當然會答應你,支持你的決定,畢竟,這是二十年來,你第一次有求于我,就當做是當初硬將你拱上帝位的補償,我絕對沒有二話,一定會滿足你這一次的請求。」
聞言,雍綸撇了撇唇,一臉苦澀,「關于這一點,兒臣確實頗有怨言,我一直想告訴你,說皇帝這張龍椅實在……不怎麼好坐。」話落,父子兩人相視大笑了起來,他們之間一個當過皇帝,一個正在當皇帝,對于扮演同樣一個角色,他們兩人可是同病相憐,心有戚戚。
雖然晚了二十年,但是此時此刻,他們父子之間的交心,卻是千真萬確,半點不假……
梅宛如坐在妝台前,一動也不動地任由閩兒帶領著女官為她妝點,這時,雍綸走了進來,雙手從背後握住她縴細的膀子,俯身從銅鏡中看著心愛女子盛裝的美麗模樣。
「準備好了嗎?」
「回皇上,一切都打點好了。」閩兒為主子別上最後一根金簪,「您瞧,娘娘此刻的盛裝就算說是全天底下最美的女子都不為過。」
「她就算不盛妝打扮,都是朕心里最美的女子。」
「少貧嘴,我不會因為你說這種話就感到高興。」梅宛如嘴里說得沉靜平淡,柔女敕的唇角卻不由自主地勾起淺淺的微笑。
「既然準備好了,咱們就該上路了!」說完,他執起了她的縴縴玉手,一步步往外走去。
「皇上要帶宛如去哪里?」任由他牽著手,她沒有絲毫猶豫,只要有他陪伴,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不畏前去。
雍綸回眸笑視了她一眼,「朕要帶妳去的地方,妳曾經去過,是一個妳極熟悉的老地方,等咱們到了妳就會知曉。」
「皇上打這種啞謎,是在欺負宛如沒有反擊的能力嗎?」她氣呼呼地撅起女敕唇,沒轍地輕哼了聲。
「不要露出那麼可愛的表情,否則朕怕自己會迷上欺負妳這件事。」他朗聲大笑,以食指輕點了下她俏挺的鼻尖。
「你-」梅宛如沒轍地笑嘆了聲,只能跟隨著他的腳步而去,在他的攙扶之下坐上了軟轎,一路上,她忍住了不再開口,也沒能看見閩兒等人夾道以驚艷的眼光看著她的雍容貴氣。
片刻後,軟轎停了下來,她才正想開口詢問,女敕唇才微啟,整個人就被雍綸給抱起來。
「皇上……」她低呼了聲,這時,她听見了大鼓鳴響的聲音,一聲聲震人心魂,她心里感到慌張,因為大鼓響起,代表宮里有重要的儀典要舉行,但雍綸卻不曾向她提過。
「噓。」
雍綸示意她不要開口,將她擱落在一張軟椅之上,而就在這時,鼓聲歇落,就在她還來不及反應之時,朝儀的喊聲震動了整座大殿。
「臣等參見吾皇萬歲萬萬歲,皇後千歲千千歲!」
「他們在喊誰?」她伸出手,立刻被他溫暖的大掌握住。
雍綸執住她的柔萸,湊在唇邊輕吻了下,「當然是在喊妳,現在坐在朕身邊的人除妳之外,再無他人。」
聞言,梅宛如的心里沒有高興,只有無限的驚慌,她用力地搖頭,深怕他看不出她的決心反對,「不!不可以!皇上,不可以!我不可以當皇後,你是親眼瞧見的,我現在這副模樣,如何能夠母儀天下,掌管後宮呢?所以,我不可以成為一國之母,絕對不可以!」
听她左一句「不可以」,右一句「不可以」,雍綸不由得泛起苦笑,注視著她的眼眸之中充滿了無盡的憐惜,「妳當然可以,皇後這個頭餃,妳當之無愧,臣民們都知道妳的勇敢無懼,以及妳的聰明智慧,在他們的心里,妳早就已經是母儀天下。」
「我該怎麼說,才能讓你改變心意呢?」她輕嘆了口氣,反握住他的手,「你不會是認真的,告訴我,你不是認真的。」
「是,朕是認真的,不,朕不會改變心意。」他同時回答她兩個問題,沉渾的嗓音斬釘截鐵,沒有一絲毫遲疑,「妳應該比誰都清楚朕的愛憎分明,朕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見都不想見到這個人,最好能讓這個人消失了,才教朕覺得舒心,但是,朕愛一個人的時候,就想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都給她,朕要把最好的東西都給妳,全部都給妳。」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又沉又緩,像是要將每個字烙印在她的心里,深深地烙在她的心坎上,讓她這輩子都不能忘記。
梅宛如紅了眼眶,緊緊地按住他的大掌,感覺他手掌的溫度熨著手心,她知道自己這輩子都將牢牢記住他的話,一直到死,她都要把他這句話帶進黃泉里,就算是一個人走得孤單,她都不會覺得寂寞……
火盆里燒著藥材,添暖之余,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湖畔的小閣里,雍綸與梅宛如同臥在一張寬大的長榻上,她傾著小臉偎在他的肩畔,直視著前方的美眸映不進半點光線。「下雪了是嗎?」她忽然輕聲地說道。
「雪花落地無聲,妳怎麼知道?」雍綸看著小閣外此刻飄落了雪花,轉眸不敢置信地笑視著她。
「我听見的,自從眼楮瞧不見之後,我的耳朵變得很敏銳,就連很細微的聲音都听得見,不,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現在什麼聲音都听得見。」她剛听見了在雪花落下之前,天地一片寧靜的「聲音」
雍綸挑起眉梢,傾首貼在她柔女敕的嬌顏旁邊,「真有那麼厲害?告訴朕,妳都听見了些什麼?」
「我能夠听見人心里的聲音。」她挪子,傾首將耳朵貼在他厚實的胸口上,「宛如听見皇上為我心痛的聲音,每一天,當皇上來見我時,我就會听見,那聲音就像是刀刃割在你的血肉上似的,好殘忍的聲音,我不愛听,有時候,我都寧可皇上不要再來見我,因為我不想再听見那恐怖的聲音,那總會教我好難受,生不如死般的難受。」
聞言,雍綸喉頭一陣梗塞,抿唇久久無語,因為她說的都是實話,所以他不能反駁。
「停止為我而心痛吧!皇上,否則,我就要怪你了!」她伸出一只手輕撫著他的臉龐,立刻被他給執握在掌心里,「我要怪你欺負我眼楮看不見,讓我只能听見你的心碎聲,卻看不見你臉上的表情,好不公平,我也想看見,溫公公和閩兒他們都說皇上看著皇後的眼神好溫柔,盛著滿滿的愛意,他們都能看見,就只有我一個人看不見。」
「朕答應妳,絕對不會再讓妳因為朕的心痛而難過,妳看不見朕眼底的深情不打緊,以後,朕可以天天說給妳听,讓妳听到煩膩為止。」他執起她的縴手,輕吻著她的手心。
「好,在我沒說煩了膩了之前,你不準停。」她笑著感受他唇瓣的溫度烙在手心的親昵感。
「是,朕只怕就算妳已經煩了膩了,自個兒卻還是一古腦兒的想要對妳說,那該怎麼辦才好呢?」
听見他渾厚的嗓音說著像孩子般耍賴語氣,梅宛如淺淺地勾唇笑了,直視著前方的美眸一瞬間添進了一抹深思。「妳在想什麼?」他眼尖地注意到她的眼神不對。對于他日漸細膩的心思,梅宛如至今仍舊感到訝異與驚喜,只是容易被他看穿心思,她也覺得困擾,「我在想昨天叫閩兒把送子枕找出來,可是她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我想知道它究竟被擱到哪里忘記了。」
「朕把它丟了。」他輕哼了聲。
「為什麼?」她低聲驚叫,「只是讓我作作夢都不可以嗎?而且,太醫們都說了,我現在身子里的余毒已經解了大半,雖說已經出現的癥狀不見得能痊愈,但是,要生個健康的皇子應該不成問題呀!」
「不許妳再想生孩子的事!」他轉過身,一雙大掌捧住她柔女敕的臉頰,嚴厲地直視著她,「太醫說妳的身子不適合生孩子,朕不要妳生孩子,這輩子,妳只需要寵朕一個人就行了。」
「可是,現在不是正好相反嗎?我什麼事情都做不了,寵人的是你,現在是你在寵我,忘了嗎?」
「這叫做現世報,報應得很快,是不?」他傾首在她的耳畔低語,渾厚的嗓音溫柔而且軟膩,「以前,是妳的無微不至把朕給寵壞了,現在,輪到朕無微不至把妳給寵壞,妳可以再對朕壞一點,任性一點,妳甚至于可以變得跋扈蠻不講理,朕允許妳可以。」
「我不要,我不是三歲孩子。」她沒好氣地笑道,他的每一個字句都像是火種般,把她的心窩里燙得好暖。
「妳這句話是在暗罵朕以前是三歲孩子?」他沒好氣地瞇細銳眸,懲罰似地呵她癢。
「沒有,我沒有這麼說。」梅宛如閃躲著他的呵癢,開心的笑聲就像銀鈴般清脆動听,一掃眉心之間的陰霾。
「哼!朕諒妳也不敢。」他停下呵癢的舉動,一邊說著,一邊伸出長臂將她攬進懷里,讓她白淨的嬌顏貼靠在他的心口。
「不要再想孩子,妳是皇後,該知道宮里的規矩,按照祖例,無論皇子皇女們是哪個嬪妃生的,妳都是他們的母後,以後,哪位皇子登上大位,都必須尊妳為皇太後,而他們的生母也只能是太妃,地位在妳之下,但是,如果妳仍舊想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朕下令要人安排,看妳喜歡哪個皇子,就讓他過繼到中宮,讓他正式認妳為親生母後。」
「這對孩子的親娘不公平。」她輕輕地搖頭,貼在他的胸口,听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讓雙眼失明的她感到無比的安心,「我已經被人夠怨恨了,你難道還想火上加油嗎?」
「朕管不了那麼多,朕只要妳開心。」他沒好氣地哼了聲。
「我很開心,只要皇上仍舊還愛著我的一天,我就覺得開心。」她昂起嬌顏,對他綻開一抹如花般燦爛的笑顏。
雍綸定定地看著她嬌美的笑臉,心想她可能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麼迷人,多麼令他心生憐愛,就算盯看著一輩子也不會厭倦。
「朕與妳約定,在朕有生之年,一定不會放棄為妳尋藥,讓妳可以重見光明,總有一天,妳能夠再見到朕。」
「好,宛如相信皇上,總有一天能替宛如尋到解藥。」她抿著笑意的女敕唇就像一抹月牙般彎起。
雍綸發愣似地盯著她緊揪住他心髒,令他為之疼痛的笑顏。
「梓童。」
听見他低沉的嗓音輕喚出這兩個字,梅宛如愣了好半晌,才輕輕地啟唇問道︰「你剛才喊我什麼?」
「梓童,朕最愛的梓童,這一生僅有唯一的梓童。」他凝視著她嬌顏表情從怔愣漸漸轉為喜悅,一抹笑容就像花兒般在她的唇畔綻放。梓童。她心里知道的,這是皇帝對皇後的昵喚,就像尋常百姓家里,夫君呼喚著娘子一般的親昵稱呼,明明只是簡單的兩個字,但從他的唇間喊出時,卻讓她的心涌起一陣暖熱。
她一直記得佟妃娘娘所說過的話,她說身為皇上,他會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其中之一就是他會有後宮三千。
這個男人絕對不可能獨屬于她,那並不意味著這男人很過分,為了皇室的繁榮,他只是在做自個兒分內該做的事,而她也從來不敢奢望要獨佔。
她知道他不會獨屬于她,但她會是他獨一無二的梓童,她會是身為帝王的他,僅此唯一的梓童。
他不會屬于她,但她是他的「唯一」
梅宛如傾首偎進了他的懷里,臉上掛著最幸福的笑意,感覺他強而有力的臂彎緊緊地摟住她,夠了!就算拼得粉身碎骨,只要有他這句話就夠了,從這一刻開始,她的人生已經再無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