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仰漸漸蘇醒過來。
他發現自己雙手雙腳被綁,惻躺在地上。
他不動聲色的繼續倒臥,試運一下內力想繃開腕間的繩索。內力來到胸口羶中穴之處,微有滯礙,再使力一傕就順利通過,可是那綁索牢固異常,他一時繃不開。
有一團溫軟的物事抵著他的背,他心下覺得奇怪,反綁的雙手在背後蠕動一下。
那團溫軟跟著蠕動,一只小手悄悄地握住他的手。
是柳沁。
一陣幽暗的淡香飄入他的鼻間,他臉皮發燙,不敢去想自己剛才是踫到了人家的哪里。
他的手指想松開她,不料她卻握得更緊。他一時無法,只得讓她抓著。
他似是躺在一間破廟的地板上,他視線對住的牆角有一座壞損的香燭台,幾把線香凌亂四散,地上全是長年堆和的灰塵泥污。
四下里極是陰黑,他對著的那面牆斑斑駁駁破了不少洞,月光從破洞里篩了進來,微微照亮屋子內,可以想見屋頂和其它三面牆應該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知他昏了多久?既是深夜,又是破廟,怕黑的她想必嚇得狠了。
「……我不曉得,也沒必要告訴你們。」柳沁不知在跟何人說話,那種天經地義的語氣竟讓他有幾絲想笑。
總算也讓除了他以外的人見識一下她氣死人不償命的任性了。
他礙神傾听,廟中尚有其它四人存在。
其中一人功力最淺,呼息粗重,另外兩個人氣息綿長,顯是高手,最奇特的是第四個人。
此人氣息忽輕忽重,忽快忽慢,極是怪異。通常吐納如此不規律之人,若不是身受極重的內傷,傷及肺腑,便是練功走火入魔,早該癱瘓如廢人。
「你不知道,還有誰知道?你的情哥哥嗎?」那呼息怪異的人開口,听起來年紀不大,聲音忽高忽低,並不悅耳。
幾聲訕笑聲登時響了起來。
「呸,你們心思污穢,只會想這些骯髒的歪念頭。」她啐了一口。
她抓著雲仰的手掌心微微濡濕,顯然比外表更緊張。
「那小子要睡到什麼時候?」古怪公子懶懶地說。
「他的內力綿長,吸進去的毒煙較少,會昏得比較久些。」回答的是一個女子,听起來像老嫗的聲音。
「好吧!把她妍頭弄醒了,我來問問。」古怪公子道。
雲仰決定還是自己「醒」來為妙,誰知他們會用什麼方法弄醒他。
他低吟一聲,動了一動,慢慢翻正躺平。
「雲公子。」柳沁低喚。
她和他一樣雙手雙腳被綁,在他們身前,就是他剛才听見的四個人。
一個神色粗鄙的胖子站得離他們最近。雲仰第一眼就注意到他,不是因為他最近而已,而是因為他真的胖得無法不引人注意。他腰間掛著一把屠刀,就像一顆吹飽了氣的大肉球,連移動都會有困難,更難以想象能和人過招動手。四人中功力最淺的人就是他。
胖屠夫身後有一男一女,年齡相仿,都是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男子穿著一件白色麻衣,雙眼深陷,臉皮死白,手中一支判官筆,在這陰森的破廟里更舌忝森涼之感。
那女子卻是個極端艷麗的中年美婦,在場中除了柳沁,只有她一個女子,所以適才的老嫗嗓音便是來自于她。她的年齡和她的嗓子實在搭不起來。
而,座首那個少年,坐在腐朽的神桌邊績,一腳垂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倘若不注意,真會忽略他身下的神桌其實只剩下一根桌腳而已,他竟坐得四平八穩。
他的年齡看起來比雲仰小上一、兩歲,臉色極端蒼白,呼吸忽快忽慢,神情卻很輕松,看不出有傷或有任何異狀。
奇特的是,他的相貌極端俊美,深目挺鼻薄唇,只是他眉梢眼角充滿戾氣,彷佛人命于他眼中如草芥,他隨時就能暴起殺人,無動于衷。
真正難對付的是這個!雲仰心頭暗凜。
他一直以為設陷阱的人就是鐵血門的那幫人,現在看來,又換了一批。他頭痛不已。
不過兩天,他們已經遇到三波人伏擊,一波比一波凶悍,這位姑娘到底是惹了什麼麻煩上身?不,真正惹麻煩上身的人是他,因為從他答應護送她開始,所有她的麻煩都變成他的了。
陰森蒼白的美少年對他撇了下唇角,懶懶地道︰「我瞧你功力不弱,中了孟珀的‘顛倒散’,竟然昏了四個時辰方醒。」
原來他已經昏了四個時辰。
不過,一般中了毒的人功力越深的人醒得越快,或中的毒越少醒得越快,這少年說的話卻是相反。
一會兒說他吸的毒煙少醒得慢,一會兒又說他功力不弱卻「竟然昏了四個時辰」,顛來倒去,真是令人難以明白。
「客氣。」雲仰站了起來,兩手一拱。「不知諸位將我們兩人帶來此處,有何音心圖?」
「好了,別多說了,東西交出來。」古怪少年懶散地擺擺手。
「什麼東西?」他瞄一眼柳沁。柳沁自動縮到他身後,吐了吐舌頭。
「再裝下去,別怪我不客氣了!」古怪少年提高聲音,听起來更加刺耳。
「少主。」那個屠夫突然開口,嗓音卻是極端斯文有禮,和他的外表一點都不同︰「此事非同小可,若少主不棄,且讓屬下問個清楚明白。」
他的用語文雅,完全不是外表上看起來的粗鄙屠夫。
「哼,我就是把他們兩個吊起來,一寸皮一寸皮的割,割到臉皮子附近,這小丫頭就招了。」樣貌還算斯文的白無常反倒一開口就惡氣四橫。
「別割,別割,我孟珀要練那‘魂飛魄散丹’,還差一顆處子的心呢!這小姑娘的心瞧起來挺合用的,你們別急著弄死她,先弄死了她情哥哥就好。」孟珀笑起來艷麗如花,嬌麗萬狀,嗓音卻像即將入土的老婦。
「你們‘古怪幫’什麼時候這麼琨不開,只能難為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柳泌從他身後探出頭來,扮個鬼臉。
雲仰突然想起師父跟他們說過的一個門派。
這個門派的名字就叫「古怪幫」。他們向來不遵循常人眼中的禮教傳統,主張「正則反,進則退,逆則順」。所有常人視為合情合理之事,他們便反其道而行。
他們的幫規就是沒有幫規,任何人都可以加入,唯獨加入者一定要有一個希奇古怪之處一管你是希奇古怪的武功,希奇古怪的毒術,希奇古怪的武器,乃至于希奇古怪的個性。
倘若你不夠希奇古怪,又賴著不走,總歸會有人來把你請走一通常被「請」出幫的人,最後都沒有人再見過他們。
據說古怪幫一開始只是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烏合之眾。直到五十年前,一位武林高手因性格太過乖戾,得罪了同門,被逐出師門,于是憤而投入古怪幫。
他的希奇古怪之處,就是他非比尋常的厲害武功,以及喜歡傳紿他人的個性。
據說一開始這位武林奇人就是任意將自創的武功傳紿外派之人,才會被逐出師門。
加入了古怪幫之後,這位武林奇人的一身絕學盡數傳授紿所有幫眾。他的習慣是,一套功夫凡傳紿一個人之後,他絕不再傳授第二個,自己也從此不再用,必定另創新招。
于焉,古怪幫在短短五十年內,從一群不入流的角色,變成一個功夫高手聚集的幫派,武林中人再無人敢小覷。
竟然是他們!他心頭一凜。
「原來是古怪幫的高手!在下清虛派首徒雲仰,不敢請教諸位尊姓大名?」
中年文士先看那個少年一眼,見少年沒什麼反應,回頭對他道︰「也好教你當個明白鬼,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七上八下’白常!你們滑下來的那個水道好不好玩?
那可是老子獨獨為你們裝的機括。」
原來那個布置是他做的。白常竟然說那是水道,八成是多年前地下泉水走的渠道,不知如何水干掉,被他發現了,弄了個現成的陷阱。雲仰原本就覺得那個雨道不似人工開鑿,如今也算解惑一半。
「老婆子人稱‘孟婆湯’孟珀。你們中的‘顛倒散’,氣味香不香,好不好聞,想不想再聞一下?」中年美婦燦笑。
「在下‘破銅爛鐵’陳銅。」胖球屠夫文雅地一拱手。「這位是吾幫少主,陰無陽。」
古怪幫行事向來神秘,沒有多少人見過他們的幫主,這位少主不知跟幫主又是什麼關系?父子嗎?師徒嗎?
「什麼七上八下、破銅爛鐵的,哪有人家行走江湖取這種一點都不威風的名號?」柳沁有人撐腰,膽子大了起來。
陰無陽殺戾極重的臉依然掛著笑。
「少嗦!」
下一瞬,一抹白影撲面而至!
雲仰早就有所防備,卻沒有想到他竟然說動手就動手,來得這麼快。
雲仰雙掌平平推出到一半,對方的掌風已至。他不及細想,運上十成的功力與陰無陽對上。
豈料,四掌相對之時,陰無陽的掌力若有似無,竟然十分衰竭。
雲仰吃了一驚,莫非陰無陽身上真的有傷?他不願隨意殺傷人命,更何況是古怪幫的少主,于是內力迅速收回八成。
誰知他內力剛收,陰無陽的內力突然如江河潰堤,急涌而來!他再要運勁對抗,已是來不及。
雲仰的身子平平往後飛去,撞破廟門直接摔在外頭的地面。
這一下等于是陰無陽的內力,加上他自身急收的內力,兩股巨力同時擊在他的身上。
「雲仰!」柳沁尖叫一聲,撲了過來。
月光下,雲仰臉如金紙,軟軟坐倒。
他只覺胸口氣血翻涌,五髒六腑像是移了位。一股腥甜上涌,他想壓下去卻是壓不住,哇地一口鮮血嘔了出來。
「雲仰,雲仰,你怎麼了?」柳沁撲在他的身前,嗓音中已有哭音。
這一招其實是中了暗算。他苦笑一下,大敵當前卻身不能動,只能勉力鼓動內力,將四處亂竄的內息盡量礙聚在一處。
陰無陽慢慢踏了出來,陰森俊美的臉孔是一抹乖戾的笑。
「少主!」陳銅迅速追了出來,態度雖然恭謹,臉上滿是不以為然。
「你殺了我們好了!殺了我們,誰都拿不到。」柳沁眼中淚花亂轉。
「哼,那就如你的意!」
「少主!不可沖動,若真殺了他們,世間再無人知道‘那東西’的下落。」陳銅連忙擋在陰無陽面前,陰無陽不屑地撇撇嘴。
「我告訴你們好了,鐵血門的人早就先你們一步,在我們掉進陷阱之前就先把東西截走了,你們自己來得太迅,怪得了誰?」柳泌氣憤地泣訴。
「既然如此,就沒有留著你們的必要了。」陰無陽的眼中殺氣又起。
「少主!」陳銅上前一步。「既然是鐵血門的人截足先登,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去追還來得及。」
陰無陽陰森地叮住他們。
雲仰盤腿坐在地上,雙眼緊閉,運功調息,現下只要想法子讓亂竄的內力安分一時,即使只有一瞬間也好。陰無陽若真過來痛下殺手,拚著同歸于盡也不能讓他們動到柳這是他的承諾,大丈夫誓死信守。
「哼!」陰無陽冷哼一聲,飛身而去。
孟珀、白常互望一眼,啐了一口,跟在少主的身後離去。
陳銅要走之前,不放心地看他們一眼,終是頭跟了上去。
雲仰心頭一松,盤腿坐起,開始運氣療傷。